再过一天,镇子上将迎来从未出现过的杂耍班子,镇上的人自从落生就没有走出过四周的大山,从来不知外面世界是啥样子。镇里虽有也有商铺酒楼,各色买卖也都有人做,可是却没有见识过杂耍是什么玩意。
告示上说杂耍班子是官府花重金从外乡请来,有唱有跳热闹的很,告示上还说最后还有一个名叫“铁树银花”的表演更是令人惊叹。
镇子上都在等着,甚至已经提前准备着明天的晚饭,要早早的吃了饭去抢个好位置。人人满脸喜气,外来人对原住民态度友善,又有难得一遇的杂耍班子要来,哪能不高兴呢。
镇里的人盼着杂耍班子赶紧来到,任平生却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在医馆忙完后一头扎进院子,没有再出来过。
少年身边放着一堆从铁器铺子借来的工具,还有根黑黢黢的木头,这根木头是很久前在水井边捡到的,看着应该是井边榆树的树枝,当时拖了回来是想着用来烧火,可每每把它塞进炉灶后都是直冒黑烟,烧不起一点火来。
少年也用柴刀劈过,可是木头太硬,劈了几下,又怕弄坏了唯一的一把柴刀,只好作罢。
如今这个被放在院里冷落许久,又硬又烧不着火的木头总算有了用途,少年想用它做一把剑鞘,这木头好似水火不侵,刚好合适。
少年对着木头端详许久,又翻来覆去比划长短粗细,最终似乎确定如何下手,右拳一收:“木匠多了才盖歪房,我一个木匠造剑床,应该不会有差吧!”
任平生有过铁器铺子做工的经验,家里所用器具大都也出于少年之手,对木工的活计虽不敢说熟练非常,但也有不错的底子。
少年说做就做,一刻也不再耽误,那柄揣在怀中被包裹了好几层的短剑还在等着“新家”呢。
锯子、凿刀接连上阵,镇上的人都在翘首以盼杂耍班子的时候,少年在自家院子一心埋头,专心致志不闻院外事。
在长铗街东边是秦家,西边是周家,两家的门脸最高大。
东边秦家,大门门额高悬,“秦府”两字犹如斗大,左右两侧有整条石板,雕刻有对联:进贤门之居容光必照;遵海滨而处明德惟馨。
二进院客厅内秦清岚垂手而立站一旁,家主秦天痕只敢坐在客座,而主座上却是一个身穿灰色儒袍,尚不到弱冠之龄青年。
主座之人手端茶杯,慢悠悠的品了一口镇子上少有的茗茶,似觉索然无味,放下没有再饮。
客座上的秦家主人满是拘谨端坐,放到椅子上的屁股恐怕不到一小半,喉咙蠕动似乎吞了口唾沫才道:“张仙师,小儿的事,您看?”
秦清岚顺势从秦天痕身后走出,正对着主座的张仙师行晚辈之礼。
张仙师堂而皇之受了礼,才起身虚扶一下,道:“清岚,你我分属同辈,万不可行此大礼,子瑜可受不起。”
秦天痕久经事事,老成而不失心思灵活,话里行间如何听不出张子瑜已经答应带走秦清岚,还能进入临溪书院成为与张仙师同辈的人,心中大喜之下满面春风,爽快的道:“仙师为小儿领路人,亦为我秦家恩人,受得受得。”
张子瑜右手微抬,压下秦天痕的话头,说道:“我儒家最重‘礼’子,礼者,天地之序,无‘礼’何以立身。”
秦天痕略显尴尬,忙道:“仙师所言甚是,是我久居这穷乡僻壤,见识浅薄了。”
秦天痕是雨桑镇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家主,却三番两次对一个未弱冠的青年人恭敬谄媚,老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言出的确有物。
张子瑜不愿与秦天痕多论礼法,便岔开话题道:“栈阁巷有个叫任平生的少年,是什么来路?”
秦天痕自己并未说话,微微示意儿子,想要给秦清岚表现的机会。秦清岚眼色心思不在其父之下,志向更是超过其父良多,些许人情世故并非不懂,只是平日懒的做罢了,此时面前之人将是影响自己命运之人,必然要做足了礼。
秦清岚行拱手同辈之礼,而后简洁明了地道:“任平生现一十三岁,五岁丧母,七岁父失踪迹,后山中发现其父血衣,恐人已离世。五年前在山中得遇一人,称为卓先生,不知其人全名。少年原在医馆和铁器铺子做活,后铁器铺老板更迭,被辞。现依靠医馆杂活和进山采药打猎为生。”
张子瑜曲指敲击桌面,又问:“此人心性如何?”
秦清岚如实答道:“忠厚老实,脾气执拗,家父曾对其有活命之恩,其年节时会老拜望,但坚不受赠。在镇中少与人交恶,对人能帮则帮,镇中有别称:老实人,任老实。”
张子瑜嘴角微扯,不露痕迹的笑了笑,随意道:“我欲让其在你家谋生,如何?”
秦清岚面微有喜色,一闪而逝,回道:“先前我亦有此意,邀其来家中做活,并许诺日后可接任管家,但被拒。”
张子瑜呵呵一笑,意味深长,秦清岚脸上稍纵即逝的笑容逃不过他的眼睛,“你也很关心他?”
“同乡同龄,能帮则帮罢了。”
张子瑜起身,围着秦清露缓缓渡着步子,笑道:“能帮则帮?好吧,就多给他一次机会,离开前我再找他谈一次,希望他能想‘明白’吧。秦清岚,你要明白这是为你扫清障碍,以后路上的石头只能自己搬,不会有人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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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杂耍班子将要开始表演的这天下午,任平生最终以断了一次刨子刀片,又洗了一次锯条的情况下大功告成。
这截原本连生火都不行的木头,在少年挥汗如雨下终于成型。少年双手托着剑鞘,细细端详,口中啧啧有声:“我真是有才,居然真的成功了。”
少年手中的剑鞘算不的精美,甚至算不上漂亮。剑鞘简单朴素,没有一丝的装饰和花纹,但一眼看去却觉十分舒服。
任平生取出短剑,解开包裹着的布片,剑尖对着鞘口,轻轻一推,只听“唦”的一声短剑直入,不大不小刚刚好。在短剑入鞘的一刻,少年有股不知是否错觉的感应,短剑似乎很兴奋。
少年也跟兴奋,抽抽合合玩的不亦乐乎,学着唐圆所谓的“江湖人”的样子,把剑鞘别在腰间,右手按住剑柄,在院中渡着步子随时待发。
忽然,少年短剑出鞘,手起剑落,面前一截竹子被一削两段,剑刃砍断竹子几乎没有遇到阻力,断口齐整光滑。少年咧嘴直笑,这把短剑可比柴刀好用多了。
“应该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呢?”少年摩挲着剑柄,脸上的笑久久没有消去。
少年福至心灵,忽地脱口而出:“断竹”。他想到,段炎让自己去铁墙求金属,当时没有香烛,便用柴刀砍了竹条代替,拿到短剑后第一件试剑的是砍断一截竹子,两次都与竹子有关,这个名字自己很满意。
少年腰间挂着短剑,口中反复念着:断竹,断竹……,越念越是喜欢这个名字,
任平生斜挎短剑,如纵横江湖之豪客,心中有剑,面有春风。
新剑初鞘藏锋芒,原来他也是个憧憬江湖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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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任平生早早的做好了晚饭,饭桌上一个早年独立的少年,一个落魄的穷书生,两人早已习惯粗粮咸菜。晚上是杂耍班子开演的日子,卓先生坚持在家看书,少年觉得一人去看没意思,便想着在家中看书写字,还要练习卓先生新教的步桩。
可卓先生把玩着少年刚做好剑鞘的短剑,手指在剑身轻轻划过又收回鞘,说年纪轻轻多去玩玩也无妨,正好他一人静静。少年没有见识过外面的杂耍是什么样子,可见镇子上告示说的热闹,心里总是有些好奇,也就收收拾好了碗筷,又把短剑揣在怀里,一人出门。
还没到长铗街,就看到镇子上的人几乎是全体出动,三五一群带老携幼、扛着板凳带着些小吃,都在向都卫府大门广场走,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还挺热闹,在长铗街上人更加多了起来,许多有生意眼光的摊贩早已经把摊子摆在广场周围,平日看不出来原来镇子上有这么多人呢。
天色将暗,都卫府前空地上乌压压一片,声音嘈杂此起彼伏。那座树立着铁墙的台子已经被布置好了,灯火撺动下可以看到搭好的戏楼。而在台子下第一排居中位置,十数人围成半圆,中间一少年竟然搬了一把太师椅半躺着,椅子旁边还有香茗水果,背后还有捏肩的丫鬟。如此做派镇里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如果不如此,那还是城西周半城周家的头号败家子周宵吗!
任平生刚到广场,一眼就看到了行为独特的周宵,少年赶紧低头走到一边,不然要是被他看到谁知道这位周少年有得出什么幺蛾子。
周宵眼神是好的,黑压压的人群里他看不到别人,同样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想溜的黑黢黢的少年,周宵腾地做起:“唉,任老实,这边这边……”
少年双目望天,左右挠着耳朵,似乎没有听见。
周宵兴致更浓,跳起来站在椅子上,奋力的挥舞手臂,喊道:“任平生,任老实,别装聋……”
少年干脆装蹲下身子作整理裤脚,想借着拥挤的人群逃出去,实在是不想再去回答周宵那些无聊的问题。
周宵见少年躲避,也不生气,双手招呼身边十数名随从便围到身边,他眼珠滴溜溜的一转对着随从私语一会,立刻站起打着帕子子数数,等数到三的时候,十数名随从一同大喊:“任老实,任老实……”
还好镇子上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见周宵不着调的折腾,没有大惊小怪,反而还有跟着起哄的。
少年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久久无语,看样子自己不出现,周大少爷是准备一直喊下去,喊到自己答应为止。真搞不懂镇子上年轻人那么多,这个大少爷为啥总找招惹呢,老子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你就不能找别人玩去。
躲是躲不过了,少年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那位周大少爷,要是他一直闹下去,大家也别想看杂耍班子的戏了。
周宵早就看到任平生走过来,便抬抬手,随从很有眼色的停了下来,只有一个喊的最奋力的年轻人还扯着嗓子干嚎任老实,这一声才喊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年轻人嘿嘿的笑着赶紧躲在周宵背后看不到的地方。
周宵懒得和下人计较,蹲在太师椅上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任平生道:“你躲啥,我还能吃了你是咋地?”
少年咧嘴笑了一下,很明显是应付的笑容,笑完就蹲在一边,懒得看周宵一眼。
周宵倒也不气,依旧笑呵呵的,重新卧回椅子里,丫鬟揉肩小厮捶腿,眯着眼似乎很舒服:“任平生,听说你打了一把短剑?”
少年神情一凛,这件事虽然并非无人知晓,但是取剑之时除了铁器铺子伙计,也没人看见,自己只告诉了大叔,没敢和任何人说起,毕竟这是一张底牌,说不好是有大用的,可其他人又是怎么知晓。
周宵抬抬眼皮呵呵一笑说道:“你放心没几个人知道。我就是问你卖不卖?”
少年摇头。
周宵不急不慢,端起上好的白瓷盖碗啜了一口茶水,又道:“你别急着拒绝,我也不用你开价,这样你到我家库房,能拿多少银子拿多少,短剑给我,可行?”
少年摇头。
周宵有些坐不住了,猛地直起身子道:“古玩字画,黄金翡翠,都可以给你?”
少年依然摇头。
周宵楞了楞,随即蹲在少年面前,抱头道:“那你要什么?”
两个少年蹲在地上四目相对,少年眼神清澈依旧,:“我不卖。”
“怕我赖账,还是怕我出不起价钱?”
“周宵,你不是赖账的人,能说出来的你也能给,我相信你。可是,真的不卖!”
周宵坐回太师椅,脸上也没了方才又急切、又失望的神情,过了片刻又道:“不卖也好,你要卖了,那才让人看不起。”
少年嘿嘿一笑,道:“没事,我先走了。对了,你也可以找段师傅打一把啊。”
周宵气急挥挥手:“滚滚……”等到少年走远,又自语道:“再打一把,这么轻松就好喽,这小子不会诚心气我吧。”
周宵一通大闹下来,在广场里的人几乎人人都被惊动,只是觉得像平日一样闹着玩,也没当回事,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对话。而在广场一角一人独立,少年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