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刚离开书画摊,身后胡同里随即闪出三道身影,为首一人身穿白袍,腰悬玉佩,三人不远不近挂在少年身后,一直走到栈阁巷。
走进栈阁巷时,三道身影停留在巷口,看着少年进入一座院墙低矮破旧的院子。
这三人正是来自云居山,以孙玉山为首,三人正要转身离去,却被一个与任平生年龄相仿的少年挡住去路。
那人以儒家读书人的礼仪拱手作礼,孙玉山却满面不屑,鄙夷道:“一个泥腿子,充什么读书人。”
那人不愧是小镇人人看好的天之骄子,涵养极佳,只见他不急不躁缓声说道:“在下本地人士秦清岚,方才见三位客人尾随那名少年,故来一问那少年是否有得罪之处,在下可以出面予以调解。”
孙玉山挥挥手,仿佛是嫌弃面前之人有什么异味一般:“凭你,也想和稀泥?”
秦清岚面色如常:“那少年与我相熟,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靠平日做些杂活度日,几乎每日午后都要进山采药、打猎维持生计。他本就生活不易,能帮一把是一把,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位尊客,您说呢?”
秦清岚说完,不待孙玉山答复,便已迈步离去,步履沉稳大有书塾先生所教文人雅士之风。
孙玉山没有阻拦,饶有兴致的看着秦清岚离去方向,双手环抱,呵呵一笑道:“有意思……”
孙玉山身边二人实为同门,但行事则似随从,一人躬身道:“师兄,这封禁之地难得上来一次,时间紧张,何不尽快寻找机缘,暂且放过那小子……”
孙云山做派更似二人主人,抬手打断道:“这神憎鬼厌之所,每半个甲子开门一次,前前后后来了多少波人了,一百次?还是两百次?这还不算那些来领人的,就是有好东西也被拿光了。现在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乐子玩玩呗。”
“师兄,要不要通知胡鹞先生,请他……”
孙玉山第二次打断,面露不悦道:“不用,那个老家伙堂堂一个山门供奉,胆子比老鼠还小,一到了这个鬼地方,头都不敢露,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围栏外的山中神仙,竟然害怕这些围栏里的动物,真是可笑。”
孙玉山目光阴沉,盯着任平生那座破旧的院子,道:“圈里的牲畜,也想咬人?你们两个在附近守着,等他下次进山赶来通知我,只要再进山,他就别想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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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午后竟然没有进山,午饭过后提着水桶去往长铗街,在小镇上只有一口吃水的水井。镇子上的官府向来散漫,可是在私挖水井上控制的非常严格,一经发现判罚重到令人胆寒,而官府则给出神神忽忽的说法,说什么雨桑镇风水甚好,私挖水井会破坏地底水脉,影响整个镇子的风水。
然而这座唯一的水井神之又神,日出那段时间绝不能提水,必须要太阳完全升起之后方可,否则不只是提不上来一滴水,还会有劫难。曾有莽人不信邪,结果在当天午后被人发现已经溺死在一处小水潭。老人则说水井中有龙王爷,日出时龙王爷在修炼,不能打扰,神神叨叨,说的像真的一样。
虽然水井很神秘,但按着镇子上的规矩“朝不取水”,就不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水井旁还有一个榆树,榆树树干粗大,数人不能合围,树冠茂密犹如华盖,每逢夏日则是小镇百姓乘凉闲聊的好去处。
少年在水井边排队,小镇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家贫还是豪富,在打水一事上一概平等。
轮到少年时他站在井边,脚下是一块通体漆黑的踏脚石,石面平整,还刻有“扫地白云来”五个大字,龙飞凤舞,飘逸洒脱。
任平生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正要往回走,忽然看到排在队伍后面的男孩,那个男孩与自己同岁,却身体瘦弱,身高只到自己鼻尖。
少年水桶放在一侧树荫下,走了过去,自然而然地道:“水桶给我,你去树下等我。”
男孩撇撇嘴,嘴皮子翻动的飞快,道:“任平生,我可以的。”
“明白的,明白的,马行天很厉害的。水桶给我,你帮我看着水桶,等下一起走。”
马行天嘿嘿一笑,乖乖交出水桶,:“还是没有任平生厉害。”
少年笑着揉揉马行天头顶,却被男孩急忙推开,又左右看了一下发现没有注意,才低声道:“任平生,我们一样大的好不好,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少年取了水,坚持不让马行天提水桶,自己左右手各提一个,美名其曰:提两桶可以保持平衡。
马行天的嘴巴是镇子上出了名的,倒不是说嘴巴狠毒,而是说话太快,像鞭炮似的,看着长长的一段,嗖的一下就被他说完了。谁要是惹了他不高兴,他也不骂人,而是一个人嘴皮子上下翻飞,也不出声,别人也不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能嗝应死个人。
“任平生,你为啥对我那么好咧,我家没有钱,又没有好吃的,甚至连唐圆喜欢看的那种小人书也没有一本。”
少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反正在马行天面前一般没有插话的必要。
果然,马行天嘴皮子翻动的飞快,自顾自的喋喋不休。
少年此时想起母亲曾经念叨过一事:马行天的奶奶马婆婆原本是镇子上的巫医,也会接生。当时自己与马行天都即将出生,在当天马婆婆没有守在儿媳身边,而是先来为他母亲接生,回去的时候晚了一点点时间,只保住了小的,没有保住大的。
父亲说过:施恩于人不可念,有恩于我不可忘。
算不上报恩,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到了夕水巷的马行天家中,少年把两桶水都倒进水缸,又反身提了两趟,见水缸已满这才作罢。
马行天蹲在低矮的墙头上,双手托腮道:“任平生,你这么好,我以后都不好意思对不起你。”
少年转身弹了男孩一下额头,男孩见四周没人,也就没有躲避,揉揉额头,“本来就是嘛。”
“说什么傻话,以后家里没水了,来告诉我。”
任平生留下一桶盛满了水的木桶,自己提着一桶走到门外,:“马婆婆既然今天不在家,你应该还没吃午饭吧,我一会给你带些过来,先别乱跑。”
马行天跳下墙头,急忙点头,确实有些饿了。
马行天正蹲在堂屋门槛打盹,怀里抱着一盏花灯,花灯内外八层,灯座古旧,瓣形的灯罩却如花之新绽,这个花灯是任平生在山中捡到的,看着还挺可爱,便送给他当玩具。
少年端着饭菜匆匆赶回,背后背着竹篓,竹篓里放着一把柴刀。他似乎远远的就听到了少年的脚步声,在任平生刚拐进夕水巷时,他已经清醒过来,一溜烟的跑到门口。
“任平生,你又要进山?”马行天接过饭菜,狼吞虎咽。
“你慢点吃。”少年微笑着道:“不进山,到镇子外砍几根竹子。碗筷就放在你家就行,我下次来拿。“
马行天顾不得说话,嗯嗯两声,算是回应了。
镇子外不远就有一片竹林,竹子密且直,少年砍下两棵,削去枝叶又断称数截,塞满竹篓,又扛着一截回到家中。
少年的举动很奇怪,他把竹子劈成一根根细条,顶端削成剑尖的样子,又搬进厨房灶前,用火慢慢烘烤竹条。紧接着少年又从房中找出放在箱底的一个小瓷瓶。瓷瓶只有半个拳头大小,少年记得送瓷瓶的那个猎户说过:只需一滴,就能干倒一头熊。少年并没有见过熊是什么样子,为此还专门找学塾先生查过书,书上说:熊,头大短尾,食肉、力大、能攀树,视力极差,就是没有画出来熊样子。
少年收拾好竹条,又把几团细线塞进竹篓,整顿完一切已经夜色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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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栈阁巷口,两个白袍人不时徘徊而过,忽然二人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前方那座破旧的院子。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一人诧异道。
另一人摇摇头,不明所以。
在二人目光注视的院子,任平生从外而回,还背着空荡的竹篓。不一会又轻身而出,直奔医馆,看似与平日一样,在医馆做完了活,赶回吃罢午饭,背着竹篓拿着柴刀准备进山。
少年一路进山没有丝毫异样,完全没有发现有一人顺着自己的脚步远远的跟着,距离很远却路线一致。
同一时间,两个同样身穿白袍的人紧跟着出了镇子,一路直奔山中,面带兴奋,像是狩猎时等待猎物即将落网的那种愉悦。
后出镇子的两个白袍人,与另外一个隐秘在树木草丛的人汇集一处,其中两人自然而然的站在孙玉山身后半步。
“师兄,我一直跟着,这小子的脚力不错,跑的挺快的,他就在前面。”
孙玉山侧耳沉吟瞬间,确定前方有动静:“再不错,也就只是两脚羊而已。”
三人没有继续隐秘,相继走出草丛,逐渐接近少年任平生所在之处,三人堂而皇之,显得光明正大,却忘记了三人无论年龄体型都大过少年,还是山中修仙之人。
少年好似丝毫米觉危险正在逼近,他蹲在地上,手拿这柴刀正在割下一株药草,专心致志。
少年听到背后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才回头看去,面露真诚地道:“三位客人,好巧啊。”
孙玉山哑然失笑,眼中满是戏谑,左右看了身边二人一眼,指点着少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圈中的牲畜,都要被宰了,还能毫不知情的叫唤着,可悲更可笑。”
少年心中不是没有怒火,也存在疑惑,这些穿着打扮富贵的外来人到底是谁,为啥要对付自己,而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孙玉山眯着眼睛,似乎看穿了少年的心思,又或者在抒发狩猎前的愉悦:“看在你马上就要死的份上,告诉你一些,外面的世界大着呢,下辈子激灵点,说不定可以好好看看。”
少年道:“你们要杀我?”
孙玉山仿佛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嗤笑道:“这么明显,还要问吗?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生物是怎么存活下来的,要是放在外面,你不知已经死了多少次了。”
少年哦了一声,脸庞被树荫覆盖,一时看不清表情,手上的柴刀握了握道:“那我也可以杀了你们。”
孙玉山手中捻着那枚悬在腰间的玉佩,拇指在玉佩表面揉搓,缓缓抬抬眼皮:“真是无知无畏。”他丢下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又道:“不过也对,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没那么怕死,反正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
少年手中柴刀忽地反握,面色沉静不发一语,目光不露痕迹的扫视周边一眼,继而猛地转身发足狂奔。
孙玉山哈哈大笑:“牲畜就是牲畜,我还差点把他当成人了,牲畜嘛,死前总是要挣扎一下的。”
三人身影闪动,虽不能动用修为,但身体灵活反映敏捷,非小镇之上普通少年可比,当然只是普通少年而已。
任平生“逃跑”时面庞上没有惊恐失措,相反神情镇定,选择的“逃跑”路线更是奇怪,他不是下山进入小镇,而是在山林中穿梭不止。
这些落在孙玉山眼中,自然成了“逃生心切,慌不择路”。
少年“逃跑”的路线左突右进毫无章法,在身后的三人发现似乎低估了这个少年,这小子的求生意念竟然如此强烈,原本的围猎变成了追击,他们原本就不多的耐心正在慢慢被消磨。
山间奔跑难免会踩到腐烂的树叶,肮脏的泥巴,乱生的草木,总会偶尔划破衣衫。孙玉山设想悠闲的狩猎没有野趣,反而弄着稍显狼狈,让他面带不悦。
孙玉山急于建功,在袖口中摸出一物,毫无停歇的曲指弹出,虽不能动用修为,可做些寻常江湖人投掷暗器的功夫还是简单的。
前方正在急速飞奔的少年避无可避,后背被击中的瞬间,身体重心失守,直扑面前的小溪。
清冷的溪水扑面,少年扑倒的瞬间立刻侧身而起,随手在溪水中抓了一把,也不知抓到了什么东西,直接甩手当做暗器向身后丢去。
少年倒地、爬起、抛物一气喝成,几乎毫无间歇,也没有精力顾及后背的伤势。
孙玉山微微侧头,躲过少年抛来的暗器,在暗器飞过的刹那,他好像看到,那是一只……螃蟹,还很凶。
少年越过溪水,身后三人紧追不舍,四人一前一后,一头扎进茂密的树林,这片树林乱枝横生,杂草丛丛少有人来。
钻进树林,手中柴刀乱砍一通,斩断身前的枯枝,但是少年不是直线向前,好似在有意无意的避开什么。
孙玉山心情逐渐恢复愉悦,眼前树林难行,少年一边开路一边逃跑,速度被耽搁不少,现在将是猎物落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