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黎利心神忐忑之时,黎思齐一脸凝重地从林中奔出,低声向黎利汇报着什么,眼神中竟隐有些惊恐。
黎利的脸色也随着黎思齐的话阴晴不定起来,几乎是在黎思齐的话一完,他立即招来身旁的传令官,低沉的号角声随即响彻山谷。
鱼叉和虎爪惊异地看着那些蓝衣武士不断从林中涌出,在谷中空旷之地集结成阵。
三人组合已然打破,所有刀盾手均站到了最外圈,一阵咔嚓之声中,原本不过四尺的盾牌两头伸出一截,离地那边更多出几根半尺左右的尖刺,整个盾长度顿时超过七尺。
又一阵号声响起,外围的士兵动作整齐地将长盾插在地上,侧身以左肩抵住盾身,右手持刀,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正前方。
盾墙之后,矛手将长矛插在身旁的地上,然后心无旁骛地取下背上的黑囊,低着头不知在捣鼓什么。每一个矛手身旁,均有一名弩手持弩警戒。
黎利此刻已身处盾阵正中,望着不远处的木屋,眼神复杂。
就在他刚才与郑克武说话的时间里,四散分布警戒的蓝山亲卫,竟然无声无息地被人杀掉整整十组!
蓝山亲卫每一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与大明征战的那几年,几乎每一仗都陪在他左右,与他一起冲锋杀敌。可以说每一个均是百战精兵,自身武技就不用说了,那种生死锤炼而得的警惕更非常人可比。
可就是这么一支精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折损了十组。若不是黎思齐巡查时发现尸体及时汇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葬生在这山林之中。
对方绝对是个可怕之极的高手!
蓝山亲卫均是三人一组,单看其能连杀十组而不令一人有出声示警的机会,便知其级数远在自己之上。不知多少次面对生死艰险而毫无畏色的黎利,此刻手心竟然直冒冷汗,虽身在重重护卫之中,仍不能稍减丝毫。
想了想,黎利朝木屋高声问道:“大哥,伤你的到底是谁,他是不是还在这里?”
郑克武此际已被鱼叉和虎爪扶坐在凳上,看黎利如此紧张的收拢兵力,哪里还不明白郑和已经开始下手。
虽然他所忠心追随的海帝正是因被郑和擒住才会丧命,但那毕竟是堂堂正正之战,输得心服口服。而对于黎利当年的行径,他却始终耿耿于怀,若不是他贪生逃离,他们至少能杀出施进卿的包围,结局或许就会完全不同。
能在死前看到黎利败亡,倒是正合郑克武的心意,当下冷笑回道:“黎三郎,这次你就算抛弃手下,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黎利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压制住自己心底里的恐惧。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
二十多年前他之所以退却,确实是由于心底里胆怯。
因为之前在他心中犹如天神般不可战胜的陈祖义,竟然败得如此快,如此惨。在这难以接受的现实面前,他更感觉到大明巡洋船队的可怕,哪还有去面对的勇气。
逃回安南之后,他再没有年少时的豪情壮志,安心过着自己富家子弟那悠哉游哉的生活。
胡季犛(本姓黎,自封为王后改姓胡)篡位后授予金吾将军之位,他欣然从命,很做了几年不掌实权的清闲官;接着明廷统治安南,让他做个小小的巡检,他也不拒绝;中官贪图他的家财,他无不应命,为此几乎耗尽了家族数代的积蓄。
若不是那次意外,或许他真的就这样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
或许是他太过温顺,一次中官马骐收的若干义子之一竟然看中了他的妻子范陈,无所不用其极地向他索要。
妻儿是他不可退让的底线,忍无可忍之下,他愤而将其格杀,然后逃入山林。马骐知晓后,立即派出大军追杀,却被他轻易击败。
试探出明军并非不可战胜后,他干脆扯起了反旗,自封平定王,开始了近十年的征战。
十年间虽然各有胜负,甚至有几次被逼得四处逃窜,但最终让他挺了过来。
直至他得到智者阮廌的相助后,局面从此完全倒向他这一边,明军再没有能力与他相抗,数次以弱胜强的大战之后,他的自信心涨到了极点,深信再没有自己不能战胜的对手。
可是现在,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恐惧感再度降临。
在内心深处,他甚至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也只那个只能用可怕二字形容的人,才能够如屠土鸡瓦狗般地轻易格杀他倚为臂膀的蓝山亲卫。
“可是三宝太监郑和亲临?”挺直身子,黎利朗声说道:“本王乃大明皇帝赐封的安南国王,等同与大明王爵!你想要诛杀本王,可曾请得皇上圣旨?若无旨而施以行刺,是谋逆之大罪!”
他已经想通自己这次来琼州全在对方算计之中,隐匿已无必要,干脆挑明身份,反而对自己有利。只要自己没有攻击大明城镇、卫所,这潜入之罪,事后派人递上请罪金表,大明最多只是斥责两句便了事。
只有双方一天没成为敌对,大明境内所有卫所军队均有保护他安全之责,是以他才立即让蓝山亲卫立此防御之阵,以期引得周围卫所注意,成为自己的援助。
鱼叉和虎爪却是不知内情,见对方竟然自称安南国王,当下均是惊讶不已。
安南之战先胜后败,堂堂天朝竟对一小国无可奈何,实为大明开国以来最大的耻辱。他们虽然生在偏僻的村落,但毕竟与安南一水相隔,自然听得不少关于这方面的传言。
郑克武显然也有些意外,这些年他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虽然也听过黎利之名,却哪想得到昔日贪生怕死的黎三郎,竟然就是屡胜大明的安南一代雄主。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中,郑和从林中施施而出。
黎利这一招很是高明。
他现在摆明了死守待援,不论卫所还是巡检司的人被他引来,在求自保之下,势必得阻止自己杀他。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向大明将士痛下杀手。
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绝,否则他这最后的心愿,便永无达成的机会了。
看着盾阵中那些士兵手中紧握的火统,郑和暗自皱眉不已,安南的火器,他岂能不认识。
明朝开国时,火器已是军中必备,但所得大多来自缴获,直至攻破大都后才真正有了自己制造的能力。但前元在破城之前,也带走了大批火器工匠,破城之后又死伤不少,一直到占领安南之前,明廷的火器人才都极为缺乏。
两宋时期火器已经盛行,特别是南宋末期,火器产量和质量不断提升,可惜先进的武器并不能主宰战争的胜负。
宋亡之际,沿海百姓纷纷出逃,大量的火器工匠也流散到了南洋与安南,而剩下的全被集中到了元大都。这些流散匠人在当时备受占城压力的安南受到了重视,在其大力支持下,安南的火器有了很大的发展。
胡季犛的长子胡元澄便是有名的火器大家,战败被押送京城后,备受永乐皇帝的赏识,不仅赦免了他,还封以官职,让其主管火器制造并培训这方面的人才。明朝的火器发展,胡元澄贡献极大,被明军奉为“火器之神”。
虽然没了“火器之神”,但黎利从起事时就对火器非常重视,倾尽全力的收拢那些失散在民间的火器匠人。经过数年发展,安南此刻的火器质量虽然已经落后于大明,但仍不容小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