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骁骑沉默不语,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
慈广走到风骁骑面前,啐了一口,冷冷说道:“风骁骑,你这个被捡来的货,就像条丧家之犬,凭什么能够得到师妹的怜爱?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狗样,哼,除非你死或者离开天云观,否则咱们之间,没完!忍广,咱们走!”
忍广也学着慈广的样子,走过来啐了风骁骑一口,两人走到门边时,慈广回头警告道:“要是你找师傅或者师妹告状,哼,我保证会用‘无影气’让你哀嚎三天三夜,生不如死!”说罢甩手离开。
风骁骑靠在墙角,直到肚子的疼痛缓和了,才慢慢站起身来,这些年的屈辱他已经习惯了,每当他想豁出生死,和这几个师兄以命相搏时,眼前就会浮现出镜水月的面容,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小美人胚子,在风骁骑心里,镜水月就像天上的仙子,就在六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把被子盖在井边沉睡的自己身上时,他感受到了人生里从没感受过的温暖,尽管那年她才四岁,而他也不过六岁,但两个孤儿在皎洁月辉下,心灵相通了。
别人,包括他们的师傅仁云天师都不能理解镜水月和风骁骑怎么能够玩到一起,但这两个孩子是知道的。
只是谁也不说出来。
镜水月没有告诉风骁骑她月夜井边给他披被的事情,而风骁骑也没有告诉镜水月,他那个时候其实没睡着,在她给他盖好被子,轻盈离开后,从风骁骑的眼里,滴下了两行晶莹的泪水,从那个时候起,风骁骑就发誓,一定要尽自己全部生命,保护镜水月!
孩童的心思就是如此单纯,纯粹,他没去想他自己是何等弱小不堪,可巧的是,尽管他的师兄们常常欺负他,可是这些人从来不欺负他们这个小师妹镜水月,甚至就连说话最为尖刻的三师兄慈广,也不曾在语言上轻薄怠慢过镜水月。
因此,在风骁骑的内心深处,这些人,都是可以原谅的。
雨水依然连绵,滴打在屋檐上,像是拨弄玉珠,弹奏轻弦,是时候该陪师妹读书去了。风骁骑换了一身衣服,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深吸一口气,擦干净自己的嘴边血迹,急忙奔向天云观的书楼——“望世楼”。
“望世楼”乃天云观两百六十年前成立之时就由开宗祖师慕云祖师一手建立的,经过两百多年来的不断藏书积累,已经蔚然成观,楼高七层,除了顶层是禁区不许人踏足之外,其他楼层可供本门弟子随时进出翻读。
然而从前朝到本朝,从来讲究以武立世,渐渐的,世间读书人少了,多了无数江湖闲客。
“望世楼”也失去了往日门庭若市的情景,不过,早在此楼建立当初,慕云祖师就特意不在此楼收藏任何武功秘籍,以免给本门惹来不测之祸。
到了仁云天师师傅“擎天师”这一代,昔日的大魔头“昊宇魔尊”叶千行纵横江湖,不可一世,他苦心积虑寻找武林中失传的奇书《宝庭天禄》,先后来过“望世楼”三次,“擎天师”三次惨败,最后一次更是气急吐血而死。
叶千行不是寻常魔头,他在“望世楼”始终没有找到《宝庭天禄》,却也深知此楼的价值,于是在第三次苦寻不得之后,竟然没有损毁此楼,飘然离去,从此,“望世楼”更是失去了江湖人的吸引力,试想,要是大魔头都不动此楼,谁还会有这样的心思。
五岁开始,镜水月突然爱极了此楼,她几乎每天都来此楼看书,一本本书,一排排书架,一层层楼,就这么看下来,五年过后,她已经看到了第四层楼。
起初,仁云天师看她一个人在楼里看书不放心,就派大弟子罗广陪同,可镜水月点名让风骁骑陪她,给她端茶递水,整理书册。仁云天师不肯收风骁骑为徒,正好借这个机会打发风骁骑,免得他来叨烦拜师,大弟子罗广觉得书楼无趣,又担心陪读耽误练功,也极力赞同师妹的提议。
于是,从镜水月五岁那年开始,每天的生活就是在书楼里读书,而风骁骑则除了给师傅师兄准备早午晚饭之外,其他时间皆可陪伴镜水月。
起初,镜水月还会念书给风骁骑读,可时间久了,两个人读书的天分差距就显现出来,风骁骑不是笨蛋,但在镜水月面前,愚钝的像个木头书架似的。镜水月于是自顾自读书,而风骁骑除了装模作样看书,实则偷看楼外飞檐上的燕雀,或者偷看一下镜水月长长的睫毛,忽闪的眼睛。
当然,更多的时候,被师兄们抱揍一顿的风骁骑,暗自忍痛,不想被镜水月发觉,就远远走开,在门边无聊张望。
镜水月读书时极度认真,几如无人之境,可她每读一个时辰,便总是把风骁骑叫到身边,讲述书中内容,这可苦了风骁骑,他喜欢陪伴在镜水月身边,可镜水月讲起四书五经,天干地支这类物事时,风骁骑还是忍不住睡意,打起盹来,为此,他不知挨过多少下镜水月捏他的鼻子。
每次被镜水月捏着鼻子惊醒,映入风骁骑眼帘的,是镜水月的小圆脸蛋和红扑扑的脸腮,她嘻嘻笑着,好像在风骁骑心里种了一朵颜色明亮的梅花。
久而久之,镜水月也不再给他讲那些深奥的书本,而是挑来各种传奇故事,江湖奇闻,讲给风骁骑听,风骁骑听的入迷,却也暗自神伤,那些江湖奇人伟事,那些热血的,激昂的人生传说,那些舍生取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然勇气,都在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胸膛激荡回响。
有时,他甚至想让镜水月——这个仁云天师最疼爱的弟子帮忙劝劝天师,收他为徒,可是话到嘴边就收住了,小小的男子汉,已经有了自尊心,而且,他也不想麻烦镜水月为他去承受师傅可能的责骂,他绝不忍心!
有一次,他问镜水月:“镜妹,你为什么不跟着师傅学习武艺呢?你的悟性这么高,师傅又这么疼爱你,肯定会答应你的啊!”
“镜妹”,这个称呼是只能在书楼里叫叫的,镜水月喜欢风骁骑这么称呼他,其他人,都不会这么称呼她,这是两人之间的一个小秘密,而镜水月对风骁骑的称呼也是风骁骑在别处听不到的:“骁骑哥”。
镜水月听到这个问题,展颜一笑:“因为我不需要学武功啊,总会有人保护我的,是吧?”
风骁骑几乎脱口而出:“我保护你啊”,可是想起自己低微的身手——这点微末拳脚,还是他从经常的挨打当中学会的,风骁骑眼里的光彩,转瞬而逝。
镜水月却假装看不见,她把书一放,认真说道:“骁骑哥,你会用你的心保护我的,是不是?”
“对啊,我的心!我的心!可以保护好她!”风骁骑几乎要喊出来,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
今天上午,镜水月在“望世楼”四层等他,风骁骑爬上四楼,去找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然而今天忍广那一脚“昆仑脚”格外狠辣,他每爬一层,都要停下来歇歇气。
到了四楼,他深呼吸了数次,把疼痛与屈辱咽进肚子里,然后穿过几排书架,走向靠窗的那张书桌,那个女孩果然在,只见她挽了两个发髻,皓齿明眸,如水中白玉一般清洁无暇,不染世间尘埃。
她虽然在翻书,却明显没有专心,风骁骑一出现,她立即抬头注意到了,莞尔一笑:“骁骑哥,今天你迟到了”。
风骁骑笑道:“我贪睡,忘了时辰了”。
“所以你轻手轻脚的上楼来?是想不让我瞧见吗?”
“哪里哪里,我猜你正认真看书,不想惊扰到你。”
“骁骑哥,你既然迟到了,可得认罚。”
“哈哈,镜妹想怎么罚我,尽管罚我便是,这次是打扫哪个书架?打扫一层楼的也没问题!”
“你先过来”,镜水月招了招手。
风骁骑走过去,不知她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你把上衣脱了!”
“啊!镜妹,这可万万不可!”
“你是怕男女授受不亲吗?迂腐!此处只有你我两人,不会毁我女儿家名声,你尽管放心吧!”
“可是,这……”
“你要是不脱,你现在就走,以后都不要再来陪我读书,我也不会再理你!”镜水月面露愠色。
风骁骑犹豫了好一会,他深知镜水月倔强的脾气,一年前,就因为风骁骑不听她的话,惹她生气,足足有一个月时间没理风骁骑。
风骁骑心想:如果镜妹发现我的伤口,我就说是自己练功不得法,受伤的。镜妹不懂武功,想来能够瞒过。
于是,风骁骑慢慢把上衣脱下,只见他的胸口和肚子上有好几道淤痕和未消退的红色血印,他边脱边尴尬笑道:“哈哈,我偷偷练功,还是被你发现了,哎,我太笨了,弄的自己一身伤……镜妹别担心……”话未说完,他看见镜水月已是满脸泪痕。
“镜妹,你怎么哭了,我不是听你话,脱了上衣了吗?”
“站着别动!”镜水月抹了抹眼泪,从旁边座位上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跌打膏油,她站起身来,给风骁骑的淤痕和血印上抹着跌打药。
风骁骑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一瞬间,他鼻头一酸,却还是忍住了,镜水月手脚竟然很麻利,很快便抹完了跌打药,又给风骁骑穿上了上衣,还帮他细心系好了褂扣。
“你怎么会有跌打药油?镜妹难道未卜先知,知道我练功受伤?”
“骁骑哥,你先坐下”,镜水月的声音很温柔,风骁骑乖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