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签

+A -A

  陈平安来到东门,看到那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拍打膝盖。

  陈平安蹲在他身边,对于少年来说,讨债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

  少年只好安静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揉搓。

  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装有柴刀、锄头在内各色物件,满满当当。在老人的带领下,会在各处走走停停,陈平安经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咀嚼泥土,细细品尝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陈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清楚土壤的质地。以至于在后来,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陈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那座窑口、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东西。

  虽然姚老头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动辄打骂陈平安,曾经有一次,姚老头嫌弃陈平安悟性太差,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老人独自返回窑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临近那座龙窑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那天大雨滂沱,当在泥泞中蹒跚而行的少年,终于遥遥看到一点光亮的时候,倔强少年在独力讨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可是少年从未埋怨过老人,更不会记恨。

  少年家世贫穷,没有读过书,但是明白一个书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对你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陈平安耐得住性子发呆,邋遢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是没法子蒙混过关了,睁眼笑道:“不就五文钱嘛,男人这么小气,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陈平安满脸无奈,“你不就在计较吗?”

  汉子咧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变成我这样的光棍,就别惦记那五文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头,认真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五文钱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说好,以后一封信一颗铜钱,不能再赖账的。”

  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汉子转头,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这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将来很容易吃大亏的。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吃亏是福?你要是小亏也不愿意吃……”

  他瞥见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顿,促狭道:“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陈平安反驳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不要五文钱吗?难道不算吃小亏?”

  汉子有些吃瘪,神色恼火,挥手赶人:“滚滚滚,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

  陈平安松开手指,丢了泥土,起身后说道:“树墩子潮气重……”

  汉子抬头笑骂道:“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年轻人阳气壮,屁股上能烙饼!”

  汉子转头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

  ————

  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被人喊来下棋,宋集薪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齐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宋集薪对于不苟言笑的齐先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所以齐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先生讲完故事,再去学塾后院。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嘱宋集薪千万别太晚到,絮絮叨叨,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

  宋集薪当时挖着耳朵,不厌其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当宋集薪带着稚圭来到学塾后院,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经坐在了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坐北朝南。

  齐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爷与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三位“读书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镇,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齐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执黑先行。

  宋集薪和对面的同龄人,几乎是同时开始学棋,只是宋集薪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齐先生视为高段者,猜先之时,就由宋集薪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棋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这就有了先行的优势。宋集薪在头两年的对弈当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无一败绩。

  不过宋集薪对下棋兴致不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齐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受益匪浅,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对于这种此消彼长,齐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齐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执白先行。”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皆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过了规矩后,并不繁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中年人的捻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势用不上了。”

  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对吧,齐先生?”

  中年儒士点头道:“确实如此。”

  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让先两棋,否则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喏喏,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厌其烦了,很多胜负手,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优后,棋至中盘,宋集薪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下棋,才华横溢的宋集薪,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从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

  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垂头不语,紧抿着嘴唇。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捻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齐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对不可言“我输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齐先生对弟子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残局,写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才轻声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这位教书先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无需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需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更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时翻阅,也可怡情养性。”

  宋集薪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齐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这位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他突然说道:“你去赵繇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

  少年欢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他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

  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

  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样。

  天真无邪。

  中年读书人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种!”

  少女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

  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

  她就这样与儒士直直对视。

  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

  两者之间,互视仇寇。

  远处,宋集薪高声喊道:“稚圭,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她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儒士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息,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位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

推荐阅读:我的手机连三界林海小说我的手机连三界林海修真世界我的极品女友醉仙葫叶秋思欧阳雪曾柔万道成神夜殇清姬逍遥派炼剑林海柳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