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疾风,来去皆快。
行至山脚便已是云开日朗,苏长莫抱着伞,提着食盒,二人依旧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苏长莫听得多,说的少,委实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按男子所说,他和父母是旧识,早年父亲也是那江湖游侠,两人是至交好友,后来父亲定居小镇,自己出生时,此人也曾来过,所以与自己也算老相识。
然后又是一大堆的陈年旧事。他与父亲如何身无分文露宿街头,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苏长莫每件事听得极细,记得很牢,信的不多。有些事苏长莫想张口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却张不了口。
就像为什么遇到难事都是我父亲掉头就跑是你挺身而上?为啥总是父亲被打的鼻青脸肿要你力挽狂澜?
苏长莫觉得这些事,不靠谱,但着实是自己记忆里,关于爹娘的事太少,欲辨无言,可苏长莫心里确信,爹不会那样的人!记忆虽然模糊,但那背影,顶天,立地。
男子双手负后,每次说起神激昂,而后凝神,默不作声,盯着少年心湖,看着稚气小人用心铭记,看着那些质疑,欣喜,失落,男子嘴角上扬,心生安慰。
故事是真故事,是不是对号入座,不重要。
小镇衙署内,议事堂呢,男女老少,数十人分坐左右,屏息凝神,一位身背道剑男子缓步入内,随身而来似有一阵泥土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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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来,登高归来的人亦是熙熙攘攘,落汤鸡者,十之八九,少年有些同情,又有些庆幸,紧了紧怀中纸伞。
遥遥瞧见酒楼,苏长莫心中一紧,有少年,着华服,弯腰,抽刀状。
苏长莫加紧脚步,青衣男子神色波澜不惊。
一口气到了酒楼,苏长莫有些纳闷,那少年一动不动,宛如石塑,这是在这儿站了多久,怎的也没个人出来看看,按说酒楼有人啊。
苏长莫转身到少年面前,刚想张口,可是身子转正瞬间,眉头紧皱,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势,似如山倾,压顶而下,苏长莫稍许弯腰,一口气憋在胸口,难以呼出,莫名闭嘴,逃离般进了酒楼,喘气如牛。
青衣男子面不改色一直在旁,见苏长莫进了酒楼,脚步轻抬,与少年擦肩而过,少年握刀手一紧,眉尖微挑。
酒楼内,苏长莫微微有些诧异,老拐叔斜躺在柜台旁的藤椅上,闭眼摇扇,四个店里小二散在店里各处,神色慌乱。
酒桌上的客人也不算少,五桌,十四人。
三桌是小镇住户,衣服还稍有潮湿,许是在此避雨,其余两桌,皆是陌生面孔,一桌三人,一位紫衣少年闭目而坐,袖口九龙盘旋,身旁一金发一白眉两男子,年龄不大,神色严肃。另一桌一老一少,小的面色略显苍白,白色衣角处还留有些许未擦拭干净的泥渍,老头子一胳膊搭在酒桌上,一脚踩在凳子上,砸吧着嘴。
所有人一声不吭,有意无意的瞥向紫衣少年。
整个酒楼,落针可闻。
苏长莫放下怀中东西,两步到藤椅前,弯腰叫了声叔。
男子眼也没睁,摆了摆手:“没事,不用管,少爷们打架,尽兴了就好,看着点东西,桌椅板凳,打坏了照价赔偿就行。”最后几字,声音略高。
苏长莫无奈起身,心里暗叹一声:又来,真是不怕有天惹了贵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酒楼但凡打架斗殴,老拐叔从来不管,巴不得打架的人可劲砸,等到事后赔偿,要价极高,连块撕碎的布也不放过,每一次的赔偿金,能顶酒楼两三个月的收入。
遇到一时拿不出赔偿的穷苦人家,还允许赊账,每月给一部分,一年内给完就行。为此没少给小镇人背后说道,可老拐叔毫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只是这几年,小镇人赔的多了,再大的酒疯,也得忍着出了这道门,这些外乡人,今儿怕是又要出血。
要是自己回来早点就好了,还能给提个醒,想到此处,苏长莫转头,青衣男子已然落座,不知啥时要了酒,该是已经喝了好几杯,见苏长莫转头看来,男子轻抬酒杯,微笑致意。
苏长莫哭笑不得。
看了眼店里店外,苏长莫摇摇头,挪步柜台前,身边少年,敦厚高大,二十出头,苏长莫记事起此人便是酒楼伙计,只知道叫楚兴,打小孤儿,和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不过为人良善,但平日里沉默寡言。
“咋回事?”苏长莫低头悄声问道。
楚兴瞥了眼老拐叔,小声回道:“我们也不大明白,这几位客起先进了酒楼还有说有笑的,一个劲的夸咱的酒好喝,每桌都上了三四坛的,不过清一色的都要了最贵的十八仙,一看就不是差钱的主。”
“喝着喝着,店里飘进来一片梧桐叶,那紫衣少年和门外的少年是邻桌,背对而坐,同时伸手去捡,就为这,两人就挣起来了,都不撒手,我去解围,满大街都是,我去给再捡一个不就好了,再不行,撕开了一人一半?好嘛,两人吃人似的,齐刷刷瞪了我一眼,娘的,吓死个人。结果老拐叔来了句:不服打一架,谁赢谁拿走不就是了,屁大点事,墨迹!结果两人就成现在这样了。”
苏长莫以手扶额,瞥了眼藤椅之上,造孽啊!
少年继续言道:“大地方的人,变脸是真的快,谁能想到前一刻还相互介绍寒暄的人,下一刻就能拔刀相向。
瞧见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没,紫衣少年和持刀少年两人准备在店里动手,那白衣小伙去拉架,没成想那持刀少年,一脚就将那小伙踢到门外泥地你能信?脾气忒大,力气也大,然后自己走到门外,可是紫衣少年纹丝不动,他自己便在门口那样站着,三四个时辰了都,期间就说了一句话:说他的刀,时间越久,这紫衣少年越是接不下,别到最后,得用命去接。神神叨叨,像是厉害的不行。”
苏长莫越听眉头皱的越紧,今儿这人,脑子都不对劲?看了一圈,少年一脸的苦笑,总不能真要这样等下去?
楚兴断断续续的说着那几人,姓甚名谁,低头看着桌面,眼神躲闪,生怕给那几人听了去。
苏长莫心底泛起一丝不安。
紫衣少年,中灵洲困龙渊楚玄,门外少年,中灵洲封魔楼萧安,那一身白衣,脸比衣白的少年,有个更白的名字:邪月坡白杨。那男子与老人,从始至终,皆未道出姓名。
苏长莫虽生在小镇,从未见识过外面世界,但是听的故事懂得道理,不算少。那位说书先生可是连私塾的夫子都夸过的满腹经纶,立地书橱。
这几人的名字,不一般,在书中最起码得是那飞檐走壁,开山裂石的江湖大侠,才是如此名号!才会如此称呼。
苏长莫神色忧虑,可千万别马失前蹄,遇到传说中的江湖人物,那些人,那可都是手起刀落,生死不过一念间的冷血高人----应该不是,应该不是的,哪儿有那么年轻的高手,应该是官家富商的公子哥吧……老拐叔啊老拐叔,咋的那么爱钱啊!
苏长莫摇头晃脑,脸上红白交替,青衣男子看得笑意连连。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能让老拐叔因此丢了性命,苏长莫纠结良久,又俯身在藤椅旁:“叔---”。
老拐叔睁开眼,嘻嘻哈哈打断苏长莫言语,“没事没事,几位少年英才,气度大,不会赖账的,放宽了心,别扫了少爷们雅兴。”
苏长莫叹了口气,靠在柜台旁。
紫衣少年起身拂袖,眼睑微抬:“你这刀意蓄势到顶了?”
酒楼外少年,声音嘹亮,“你找死,怪不得旁人。”
紫衣少年抬手示意,持刀少年拔背,抽刀,刀身寒芒,宛若神虹,斜劈而下。
苏长莫不由自主抱头闭眼,本以为店内该是坛碎桌倒,叮叮当当,没成想,除了一声轻哼,风平浪静,苏长莫睁眼,出一口长气,紫衣少年似乎退了半步,门外人刀已归鞘,又是之前姿势。
苏长莫刚想瞥一眼青衣男子,余光处,那少年刀光又亮,少年暗道一声:又来!
苏长莫还没来得及动作,一道金光,当头劈下,苏长莫目瞪口呆,心灰意冷,自己离得紫衣少年不远,照这架势,自己怕是要被一刀一分为二了……
来去刹那间,刀光已无,生生打断了苏长莫的胡思乱想,门外少年一膝半跪,以刀拄地,紫衣男子退了四五步,喉咙微动。
苏长莫看得一头乱麻,这是……两个世家子弟为了耀武扬威在这演戏玩儿?还是……瞧着不像高手过招啊,和说书先生嘴里的一点可都不像!再高的高手,打架嘛,最起码得打在身上吧!
苏长莫叹了口气,有庆幸,还略微有点失望,瞧了眼老拐叔,一脸肉疼的坐在藤椅上,瘪嘴如残月。
得亏没得啥意外,不然怕不仅仅是没得钱挣的事,苏长莫走到柜台前,拉起了蹲在柜台下的楚兴,敦厚少年一脸羞涩,着实是两位少年之前声势太大,都给吓着了,谁料的雷声大,雨点小。
从少年第一次拔刀,除了青衣男子和楚玄白杨两桌之人,波澜不惊,其余酒客和酒楼小二,全都瑟缩抱头,此时才一个个睁眼张望。
苏长莫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的胆子倒不是最小的!
苏长莫有意无意的看了眼那已经落座,名为楚玄的紫衣少年。第二刀时,恍惚之间,他瞧着那少年眸子,紫电如芒,刺人心魄。
门外少年已经牵马而去,身形佝偻,甚是萎靡,气量小,脾气爆,本事小,不过该是读过书的,两次拔刀,名字起得倒是简单霸气,“三山”“五岳”。
苏长莫有看一眼那名为白杨的少年,也不知道被踢的那一脚,还疼不疼,不过看那少年眼神,倒是炯炯有神,眼放光华。
酒楼诸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看着好大一场热闹,怎的就做了做样子?再想想众人刚刚举动,由羞及怒,怨气横生。
小二,酒客,都恶狠狠地剐了楚玄白杨那两桌一眼。
一时间气氛凝滞,倒是楚玄旁的金发男子率先开口,只是是对这那名为楚玄的少年所说,“封魔楼封魔刀,号称天下三刀之一,近年来隐隐有中灵居魁刀中称尊之意,你在此境界能接下两刀,虽有重创,但不致死,倒也不错。”
少年低头道:“谢炳叔夸赞,玄儿还差得远。”
白眉男子喝了口酒,不屑道:“自己即将破镜,隐隐比人高了半个境界还受此重伤,倒是好意思说还不错。”言语之中,满是嘲讽。
紫衣少年起身长揖不起,惶恐说道:“老祖说的是,是玄儿丢人了。”
金发男子也略有尴尬,不再言语,与面前之人相比,自己实在是显得不够看。
人微言轻,说啥都错!
少年楚玄,更是惶恐难安,父亲可是一天一次祖地,苦苦求了大半年,才请的这位老祖出关,为自己这次大争保驾护航,很是不易。
再者这位老祖实在是性情难以琢磨,据说上次出关,是上上任宗主,求着让指点指点困龙渊培养了十八年的天才种子,谁晓得,见面几句话,一巴掌拍了个稀烂,只说了句“看着就来气”。困龙渊上下,无人敢出声,因此,这老祖能陪着自己走这一遭,已是天大的幸运了。几句批评,受得住,而且求之不得。
长刀迎面,凌然不惧的楚玄,在白眉老人示意落座后,才僵硬的回到凳子上,苏长莫看得一愣一愣,头大如斗。
打的稀里糊涂就算了,还装模做样的训上了,小镇酒客实在是受不了,嘘声四起,众人起身结账,临走还不忘特意冷哼一声:“什么玩意!”
酒桌上三人倒也不生气,却齐齐朝着苏长莫这边看来,看得少年心里一阵阵发毛。
老拐叔龇牙咧嘴好一阵终于起身,看了眼窗外,向着楼上走去,浪费感情,没得意思,还不如睡觉。酒楼小二们看得目瞪口呆,这么个压抑难熬的气氛,就没一句话?掌柜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洒脱”啊!
老拐刚刚抬脚上楼,紫衣少年起身拱手道:“我等初来此地,好几家客栈酒楼已是客满,今日天色见晚,不知可否入住此处?”言辞妥当,不卑不亢。
苏长莫回头,老拐趴在楼梯扶手上,意味深长的笑道:“几位少侠风采无双,今日让我等开了眼界,想住便住,给钱就行,就是备好银两,咱家啊,房间有的是,就是价高!寻常富家子弟,可消受不起啊!”
苏长莫有些疑惑,老拐叔今儿咋这么阴阳怪气呢?平日里只要有钱挣可是巴不得把自己的房子都给腾出来。
“谢过掌柜的。”少年落座。
“那小老儿也承个顺水人情,就暂住此店了。”白衣少年旁的老者手持酒杯,向着楼梯示意了下,一饮而尽。
“还有我。”青衣男子也随声附和道。
苏长莫叹了口气,你又凑的啥热闹!男子已经喝得满面红光,对少年的目光,似乎毫无察觉。
老拐叔摇扇上楼:“不亦乐乎,不亦乐乎,小莫啊,给几位客官每桌各上八个菜,四热四凉,挑拿手的做,就算我送的。”
苏长莫彻底有些傻眼,迟钝答道:“好的。”
金发男子对老拐叔的话似乎有些不悦,脸有愠意,在白眉男子一瞪之下才作罢,白杨身旁那喝酒不停的老者,倒是说了句“有趣。”
楚玄试探问道:“同道中人?”,那掌柜话中有话,少年听得出来。
金发男子皱眉,同样看向那位少年望着的老祖,困龙渊,龙方。
白眉男子随意答道:“雕虫小技罢了,也就耍耍你们这些废物,还不错,终究是差了一筹,无甚担忧,不过看来这小小地方,有人倒是布局深远。”白眉紫目,却一直紧紧盯着紫少年楚玄背后桌上的青衣男子,眼神晦暗。
苏长莫这些年在酒楼,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虽听不懂众人说的什么意思,酒楼里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瞧这架势都不是善茬,说书先生的书里是说过的---“咬人的狗不吠”。
苏长莫借着添酒,向青衣男子走去,喝得差不多了就赶紧上楼歇着,可别在这儿受了委屈,虽是脑子不好爱吹牛,但至少不是坏人。
少年还没走到青衣男子身旁,那白眉男子先一步起身到了达歌酒桌前,声音宏厚:“在下困龙渊龙方,敢问先生名讳?”
“你问我?”青衣男子有些迷糊,起身摆手道:“叫达歌。”
“放肆!”金发男子瞬间站在青衣男子面前,一掌拍下,却被白眉男子两指轻轻扶住。
苏长莫惊得瞠目结舌,说打人就打人?
白眉微挑,男子龙方含笑道:“先生这玩笑,开大了。”
“叫达歌啊,听不见吗?”青衣男子双手扶桌子,摇摇晃晃,不耐烦道。
白眉男子横眉怒目,杀气逼人,金发男子更是再一次作势前冲,“你找死。”
苏长莫一个箭步,作揖道:“客观息怒,息怒,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名字确实叫达歌,是……是通真达灵,可歌可泣的的达歌,客官误会了。”
金发男子眸光闪动,盯着那老祖龙方。
“好一个通真达灵,可歌可泣,是老朽唐突了。”白眉男子抱拳转身。
“老祖……”
“坐”
看着金发男子落座,苏长莫才长揖起身,没来得及张嘴,那“大哥”已经扑通一声趴在了酒桌上。
你运气可真背,掌柜的百年难得的大方一次,还是给初次相见的客人请客,看来一会儿那好酒好菜你是没机会吃了。
苏长莫招呼来两个小二,将青衣男子抬到楼上客房。
苏长莫看了眼酒楼委实不想再待,转身向后厨走去。
金发男子低眉道:“那人,不简单?”
白眉男子张嘴,苏长莫刚要掀帘。
“谁他妈这么不长眼,喝点酒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是吧?也敢在大爷的酒楼闹事?有把破刀了不起嘛?来陪大爷玩玩啊!”高声大嗓,呼啸而至。
苏长莫有点想笑,停步转身,酒楼几人皆望向门口,黢黑少年,白衣如云,扑面而来。
少年衣服还有没干透的水渍,应该是冒雨奔来,这小子,还是这么冒冒失失。
苏长莫和唐英之间,一片梧桐叶,也是御风而至。
众人看了看少年楚玄桌前的梧桐叶,又看了看苏长莫眼前的叶子,酒客们眼神玩味,苏长莫和小二们则是一阵惊恐。
唐英瞧见苏长莫安然无事,酒楼也是完好如初,稍稍松了口气,擦了把额头汗水,从苍桐山听到酒楼门前有人横刀找事,一路跑到这儿,实在也是累得够呛。
顺手捡起地上叶子咬在嘴上,迈着极大的八字步,一脚踩在楚玄所坐的凳子上,扫视了眼两桌客人:“就是你们找事?那带刀的呢?是哪个?”
无人应声,几人神色各异。
少年楚玄紧紧盯着唐英嘴中的叶子,金发男子眼中的不耐烦显而易见,白眉男子和那白杨身边老者,眼神明灭不定,似是有所思虑,而那少年白杨盯着唐英,眼中神采飞扬,满满的佩服。
苏长莫有些惊慌,上前一把将唐英从凳子上拽下来,小声道:“走了走了,带刀的走了。”
“啊。”唐英一声惊呼,脸涨得通红,咬着腮帮子低声道:“大爷的,那你不早说。”
被拖着走了两步,少年回头笑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打扰打扰,各位喝好喝好。”
少年回过头又问道:“到底咋回事?”
“一带刀少年和那紫衣少年比试什么高低,站了三四个时辰,挥了两刀,应该是输了,就走了,没……”苏长莫话没说完,就被甩开。
“我就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个个贼眉鼠目,比个狗屁的高低,有能耐去苍桐山山顶打啊,那儿风光好,看的人多,风也不大,闪不着你们的小蛮腰,在这儿显什么能耐!”一听有那紫衣少年,唐英指着两桌几人,骂骂咧咧。
那白眉龙方子似有笑意,紫衣少年起身刚欲说话,唐英就被苏长莫一把拽了个趔趄,拉向柜台处,楚玄摇了摇头,又悄然坐下。
苏长莫急急忙忙说了说前应后果,谁成想唐英眼睛瞪的更圆,从嘴中拿出叶子,一脸不可思议道:“就为这么个破玩意儿?站了三四个时辰?脑子被驴踢了吧!”
苏长莫一个劲地使眼色,恨不得缝上这小子的嘴,你可别在这惹了这几位,咱镇里可都是熟人,没人惹你,这都是不知跟脚的外乡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别到时候你爹护不住,官家也没用,那可就是吃了哑巴亏。
黑小子自己倒是越说越来劲,搬了个凳子坐在柜台前,正对着楚玄白杨那两桌,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谁今儿个还敢闹事,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也不打听打听我唐大爷的名号。”苏长莫一愣,这小子,倒是不傻。
苏长莫见拦不住,便站在一旁,尽量看着点。
没想到那白眉男子第一个接话:“你叫唐英?”
“唐英,唐大爷!”少年翘着二郎腿,重新将叶子咬在嘴里,下巴微抬,像是故意给人看一样。
“我叫龙方。”白眉男子第二次主动说出姓名。
“管你叫啥,虫方也无所谓,除了别在这儿闹事,爱啥啥!”少年语气,极尽挑衅。
男子倒也不怒,缓声道:“你想修仙吗?”
酒楼众人,如遭雷击,瞠目结舌。
这人傻子?疯子?不像啊!
唐英早已在凳子上笑的前俯后仰,“修仙,修你先人个修仙!你也是说书的?我说怎么跟我们那老先生长得一样丑!”
自称龙方的男子转正身子,正对着唐英,面无表情,在少年大笑中缓缓开口,“这天地,分四海七洲,凡人之上,有仙人,问道长生,不巧,我就是你那说书先生说的天上仙人。”
唐英面前,虚空中一条尺许大小的金龙虚影,兀自游曳。
酒楼内,少年笑声渐无,苏长莫站在少年身后,一手扶住少年肩头,神色戒备,心中震惊不已,酒楼小二,或擦桌状,或迈步状,皆如静止,佁然不动。
唐英探身,盯着男子,颤声道:“然后呢?”
男子似是达到想要的目的,笑道:“天下能胜我者,不多,随我修行,我能给你一切,助你登天。”
“为什么是我?”唐英有些疑惑。
男子转头看着窗外,“你们这小镇,命好,是这万年来的最后一次天选之地,所以你们很多人都是修行种子,天选之子,不过依旧有高有低,而你,我看得上!”声如钟鼎,一锤定音。
“矿脉是小,掩人耳目,道种气运是大,天下逐鹿,坐地收割。你我能相遇,亦是机缘,所以老夫才直接向你道明,我不像其他人,使那些冠冕堂皇的腌臜手段。你也不用急着答复,有的是时间,等你长够了见识,再聊。”
两个少年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却还要佯装镇定,板着脸一言不发,龙方目光,从始至终未曾看苏长莫一眼。
龙方说完便直接回到座位,举杯喝酒,心情似是极好。
楚玄心间疑惑道:“老祖,那人真是身负气运的大道种子?”
“做好你自己,有时见了太高的山,却搞得自己没了登山的心气儿,反而妄想将山移平,人啊,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祖教诲的是。”少年收起桌上树叶,心间刚刚升起的一丝杀机,连根拔起,了无痕迹。
两个少年回到后堂仍是心有余悸。
“真有神仙?”
“不知道。”
“真是神仙?”
“不知道。”
“我真是天才?”
“滚!”
两个少年靠墙而坐,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咋个感觉这么好笑呢!
唐英扯了扯衣领,“不管那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小镇看来是真不太平了,你跟我去我家住吧,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没我,你哪对付得了这些人。”
苏长莫笑着摇了摇头,“不能留老拐叔一个人在这儿,没事的,处理的来。”
唐英也没强求,自己最清楚不过这个平日里啥事都好说的人,在有些事上有多固执,他知道,也听得出来。
唐英靠墙枕着双手,悠悠道:“你说人要是真能成了长生不死的神仙,那得多逍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得有多少女子喜欢啊!我要成了神仙,一定娶他个十个八个的,修个比这小镇还大的宅子,两座,你一个我一个,然后我给你也娶十七八个,不乐意来的,就他娘抢过来,成天喝着小酒,潇洒,实在潇洒。”
苏长莫瞧着吧唧着嘴,满脸贱笑的少年,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醒醒吧你,该吃晚饭了,我这儿可给你没备饭。”
唐英故作夸张的张牙咧嘴,“美人好狠的心。”
苏长莫起身,几位客官的菜应该已经上了,也不知吃完了没,去帮着收拾收拾桌子,今儿个事太多,酒楼的事自己啥都没干可不行啊。
唐英搂着苏长莫奸笑道:“走走走,咱再去问问,就当听听故事,看看那些仙人儿的能耐”说着便向酒桌走去。
那紫衣少年三人已经不在,苏长莫看了眼二楼,该是去休息了。
唐英见没人,又开始嘀嘀咕咕:“骗完人拍屁股就走,不嫌害臊,怕了你唐大爷就直说嘛,还跟我玩顾左右而言其他,聊个狗屁的仙人,你爹的仙人!下次逮着你,非扒你层皮不可!”
苏长莫站在身后一言不发,没一点要告诉少年那三人就住在酒楼的意思,不然这家伙非得追到人屋里去不可,这孩子,是真的对那些话上心了。
“走了走了,再有事让人赶紧告诉我。”唐英摆手,向外走去。
唐英走到门口,瞥见那白衣少年和老人还在,一个箭步又窜到少年身旁,喜笑颜开道:“你和那三人……一起的?”
少年盯着这个一样穿着白衣的小镇少年,“不是。”
“认识?”
“不认识?”
唐英略有失望,试探问道:“那白眉老儿说的话,你听见了?”
“嗯。”
“都是真的?”
“嗯。”
唐英有些意外,嗤笑一声,再次仔细瞧了瞧被自己压着肩头的少年,“莫非你也是那仙人?”
“算是。”
少年言语简洁,言辞真诚。
唐英差点笑出声,努力憋着嘴,拍了拍少年头顶,“好样的!”
苏长莫一脸嫌弃的看着唐英,少年自己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走了走了,这世道,骗子多啊,年龄也是变小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梧桐叶在少年嘴边,已被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白衣少年看的一阵肉痛!
苏长莫看着那还没自己高,口气比天大的雪白背影,心间略感心酸,看着没心没肺,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那点胆子,其实比着黄豆大不了多少。
两人熟识后的第二年重阳,少年和父亲赌气,没和家里人登高,一路尾随着苏长莫到了北山,远远瞧见了苏长莫跪在那石碑前,少年便远远走开,自己逛着逛着便到了碑林,
苏长莫当日只听得一阵尖叫,撕心裂肺,等他找到碑林看见黢黑少年时,唐英早已蜷缩一团,满脸泪水,在其背后,似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如火如烟,在少年头顶萦绕盘旋。
苏长莫一把将少年搂在怀中,压在身下,厉声道:“要吃就吃我,别动他,他还小。”
两个少年,满头大汗,浑身颤栗。
良久,苏长莫抬头,周遭空无一物,唐英死死抱着苏长莫胳膊不撒手,就那么吊在苏长莫身上一直到山下,还不停的念叨着:“他把我的魂吸走了,他把我白色的魂吸走了,我看见了。”
苏长莫虽不知所以,但隐隐觉得应该是林子太深,他两花了眼,真要是什么邪祟,哪里放得过他们。
只是那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唐英便日日来趟酒楼,嚷嚷着两人要上香磕头,杀鸡喝血,学那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儿女,做生死兄弟,苏长莫东躲西藏,无可奈何。
磨了好几个月,唐英慢慢不再提,但仍是基本每年说个一两次,直到现在,还是如此。也是从那之后,少年便事事挡在苏长莫身前,成了小镇霸王。
那白衣少年和老者吃完仍在喝酒,两个人看着都没说话,只是眼神时有接触。
月挂枝头,苏长莫有些出神,天上原来有神仙!真有神仙?
老者突然招了招手示意添酒,苏长莫拿酒起身,白衣少年见苏长莫走近,起身作揖道:“我叫白杨,来自北玄,今日多有打扰了,抱歉。”
苏长莫紧了两步,将酒坛放在桌上,作揖回礼道:“苏长莫,酒楼小二,公子言重了。”
少年白杨倒也不做作,拉着苏长莫坦然落座,苏长莫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个打杂的小二,今儿倒是像那文人雅士般时不时的作揖,外面人,就是讲究,幸亏自己偷偷学了,不然,多丢人。
老人自饮自酌,看了眼苏长莫,一脸慈祥道:“多大了?”
“十一了。”苏长莫拱手道。
“本地的孩子?”
“是的老先生。”
“你那朋友也是本地的?”
苏长莫低头蹙眉,有些警觉。
老者哈哈一笑,“无妨无妨,不用紧张,闲聊罢了。”
苏畅莫一声苦笑。
老人少年都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苏长莫闲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过了良久,老人拍了拍屁股,摇晃起身:“睡了睡了,今儿这酒喝的高兴!”
苏长莫想扶着老人去二楼客房,老人挺了挺腰,豪气干云:“这点酒,毛毛雨,告诉我哪个房间就好。”苏长莫只得作罢,遥遥指了下。
“想不想跟你那朋友一样,做个修仙之人?”老人走着走着突然回头盯着苏长莫。
“我……”苏长莫有些慌张,不知如何作答,吞吞吐吐道:“先生……说笑了”答非所问,避重就轻。
老人转身到:“最近不太平,那人话不假,这几日别出门,小心为妙。客从天上来,有人绝处逢生,有人必死无疑,没有别人做天上人的命,就早早做好泥中行的鞋。”
苏长莫听的云里雾里,但依旧弯腰行礼,看着少年白杨扶着老者进了客房。
酒楼里只剩苏长莫和楚兴,有点冷清,两人收了桌椅板凳,关了门,回了二楼房间。
二楼客房,老者看着少年白杨:“为什么不与那姓唐的大道种子多言语几句,反而和那天资凡凡的少年多言?非要让我多问那么一句,即使你把他拉上这条路,又能走多远?”
白衣少年笑道:“我觉得和那少年更加亲近些。”
“亲近?”老人略显诧异,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眼前少年的天资他最清楚不过,这句简单的“亲近”,看来大有玄妙。
还有那看着就和那少年关系不赖的青衣男子,他看不透,要不就真是傻大粗,要不就是那些天外人。不然,那龙方定是不会白白被那般戏弄,那老东西什么德行,老人心知肚明。
“即使亲近,也莫要多管闲事,拿个该拿的东西就走,此处福祸难测”
少年白杨点头称是。
苏长莫躺在床上,心间千头万绪,今儿的事,太多,太离奇,一时有点消化不了。
那名字听着就欠打的“达歌”,那些真真假假的父亲旧事,那些无论真假,瞧着就风姿卓绝的仙人少年们,那此生未见的出刀,还有那男子对唐英霸道的许诺,那慈祥老人的劝告。
神奇,又让人有些害怕。
最近这门是尽量别出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肯定得乱一阵。
做那仙人应该要走好远吧,也不知道唐英受不受得了苦,会不会被欺负,这些人,好像脾气都有些古怪。
那老人的话,少年其实是有答案的,羡慕是羡慕的,也是想的,不过,还要年年给爹娘扫墓呢,所以,那都是小事。
做了仙人是不是就能见着爹娘了?
明月如霜,思绪缥缈,少年渐渐入睡
酒楼窗外,小镇风起,天上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