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骨】冥府不灭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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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馆里宾客云集,说书先生折扇轻摇。一字一句押着腔调,一嗟一叹都是过往。

  “……后来,镇南将军宋长宁辞官回乡,就在咱们这扬州近郊山林中置了田地,从此归隐田园。听说那片地现在种着百亩茶苗,一入春漫山青翠,芳香满园啊——书说至此,这尚书大人和镇南将军的故事便结束了。”

  台上长衫老叟说得眉飞色舞,青釉瓷碗中的绿杨春一滴未动,语毕,他啪地一声合起扇子,在宾客的视若无人自顾谈笑间慢慢走下台来。

  还没走下三五步,叫好声迭起,老叟一怔回头望去,台上又是一个长袍执扇的说书先生,端起那杯绿杨春抿了一口,纸扇一挑便是熟悉的贯口:“书接上文,上回书咱们说到……”

  老叟无奈地摇头,十分落寞地向聂银烛走来。

  聂银烛短叹一声,起身迎他:“张老,此番心愿达成,可还有什么挂念的?”

  “没了,没了……”老叟苦笑挂在嘴角,一双浑浊不明的眼睛依稀可见些许悲伤,“姑娘圆我这已死之人的残愿,老生早感激不尽了,这便带我去那地府投胎吧。”

  聂银烛应了一声,跺地三下,眼前人声喧腾的茶馆便顷刻成了幽暗的冥府街道。

  许久前冥府判官厌竹帮了聂银烛一次大忙,将鬼门关和唐都城门捆在一起,为他们开了一条由生入死又由死及生的阴阳道,为此她又花了不少时间写公文交代原由。聂银烛心里过意不去,总想弥补点什么,厌竹便毫不推就地派给她一个差事——在人间做为冥府引路的人,顺便圆一圆善鬼的心愿。

  看似冷酷干练的判官大人其实也蛮有爱心的。

  聂银烛就不好过了,虽说是自己揽的差事,但人间生灵不止有人,还有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做这挂名的无常不过短短几年,聂银烛便帮花果山的猴子摘过“猴生从来没有吃到的蜜桃”,帮飞燕筑过“最完美的堪称匠人手笔的鸟巢”,带一朵春生夏死的花感受了“从不曾体会的北国寒风的凛冽”……

  这些也就罢了,人才是最难折腾的,什么奇怪的要求都有,光这个月就打发了三个想看隔壁小娘子洗澡的,四个想在天上飞一飞的,六个要求再活三五年的……往往这时聂银烛只能打碎牙齿自己咽,午夜梦回时枕上皆是懊悔的泪水。

  今日的张姓说书人算是最正常的一个了。他在镇口柳树下说书一辈子,死之前差着宋长宁和杨暮的故事没说完,愿望就是去那高台上说完这一生。

  一路行至奈何桥,眉慈目善的孟婆婆又在笑眯眯地招呼面如死灰的亡灵们喝汤,见聂银烛来了便高兴地说:“流萤姑娘,今天的汤味道很棒,好多鬼都说好喝呢。”

  对了,孟婆婆对自己的汤非常重视,喝完是要说口味如何的。

  聂银烛凑近张老,小声道:“一会喝完,不管啥味道,直说好喝便是。”

  说书先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聂银烛看他孤苦一生实在可怜,没好意思说出那句想说许久的话:宋长宁并未有什么归园隐居的结局,她在那个月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九重天也一直在寻她的消息。

  但是转念一想,说书这事无非都是添油加醋几经润色过的,就聂银烛当年还是长安茶馆老板娘时发生的破事都传得面目全非,早没什么事实可言了。

  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岁月于聂银烛而言虽然漫长,但偶一细观周遭的变迁也常常会有惊梦一场的错觉。

  告别长安已久,孟章神君的精魂碎片自第一次出世后便再也没有声息,南海珠黯淡无光,腰间的坠感也慢慢被遗忘。这些年来聂银烛没再去过中土,只在江南道徘徊,这一百年聂银烛是扬州知名茶商的女儿许秋练,老父花甲之时一心求道出走他乡,留聂银烛一人照看着家中的生意。

  至于聂银烛这看淡金钱名利的父亲也不是虚置其位,送走说书先生后,刚和孟婆婆聊上几句,她那老父亲便悠哉游哉地晃过来了。

  鹤发童颜华袍加身,银白发冠垂下两条飘带,眉心一道蓝光,满脸写着欠调教。是九天之上的司命星君秦艽没错了。

  “呦,这不是我家宝贝闺女吗~”秦艽怪腔怪调地贴了过来。

  “少来,演个戏还演上瘾了。”聂银烛白了他一眼,“司命星君都没事干的吗,人间也不去溜达了来冥府做甚?”

  他扬了扬手中通体闪着光的宝匣:“可别乱说,为父天天忙着呢,喏,下一任延寿星君的精魂,我来跟厌竹做交接的。”

  是了,上一任嗜酒如命又一滴就醉的延寿星君仙元已尽,投胎前他们一同邀他在江南豪饮三天三夜,就连害他为仙的最后时光里不能碰酒的厌竹也敬了他三杯。直喝得他醉眼朦胧东倒西歪,走下奈何桥时朝着畜生道就冲了过去,若不是秦艽眼疾手快拦了一把,这会可能已是谁家的宝贝宠物了。

  巧的是,这一世即将飞升的延寿星君偏是个千杯不醉。天机命盘玄妙难测,但它爱捉弄人这点聂银烛算是深有体会。

  这回秦艽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聂羽的一魂一魄已经在陵光神君那修补完毕,不出多少时日便能是九重天上一个自由来去的小仙人了。

  聂银烛想到这便不禁会心一笑,没留神判官大人厌竹也幽幽地飘了过来,熟悉的鄙夷和不屑的神情,几乎从鼻子里哼道:“笑得一脸傻像。”

  “是是是。”聂银烛点头哈腰。厌竹大人脾气不好又十分傲娇,顺着她的意思就好。

  告别孟婆婆后,判官大人又忙着她的差事去了,秦艽提议说要回人间府宅看一看,聂银烛忙打断他:“别别别,我好不容易才让那些丫鬟家丁消停点,你这出行已久的许老爷要是回来,他们怕是又要鞍前马后闹腾起来了。”

  聂银烛独居久了喜欢自在的生活,第一次被那么多人照顾生活起居的时候差点没让自己别扭死。

  “唉,你这就不入戏了嘛,”秦艽一脸的扫兴,“富家小姐就要有富姐小姐的样子。”

  此时已行至冥府街道,这里黑夜漫漫阴气沉沉,唯有房檐上吊下的米白色灯笼散发着幽蓝色的光,两旁的府宅便是冥府官差们的住所。

  聂银烛没及时搭理秦艽,而是被一盏淡黄色的灯笼吸引了。十里长街皆被笼在一片昏幽中,唯有这一盏灯笼亮着人间才有的颜色。

  觉察到她的视线,秦艽道:“奇怪吧,这一盏灯笼实在与众不同啊。”

  “这是谁家的宅邸?”聂银烛问道。

  “厌竹的,”秦艽颇为得意地一笑,“想不到吧,冥府冷面判官厌竹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聂银烛仔细观察了这盏灯笼和其他灯笼的区别,若那让人心中生寒的幽蓝色是鬼气,那这盏灯笼里的便是——人气。

  思及此,聂银烛不由惊呼:“这里面装了一个人?!”

  “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人,这里面装着的是一个凡人的一魂一魄。”秦艽点头,语气稍稍凝重,“厌竹刚入冥府做无常那一年,一个凡人男子硬闯冥府,将自己的一魂一魄扯出,死死钉在了厌竹的门前柱上。”

  见聂银烛惊讶地愣在原地,秦艽接着说:“那男子在人世时寻仙求道有所小成,懂得一些金石之术,冥府的无常们竟也拦不住他。只能眼见着他钉完了自己的魂魄便一路冲到奈何桥上,再寻过去时只能捉见他遁入轮回的一抹残影了。”

  “那男子……便失去一魂一魄投胎去了?”聂银烛仿若在听天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理说失去一魂一魄的亡灵是万分脆弱易碎的,即使不被轮回的闸门碾作虚尘侥幸转生,下一辈子也可能是缺胳膊少腿心智不全总之怎么样都不会正常的生灵。可秦艽说他世世为人且非常健全,因为没喝孟婆汤便投胎,每一世都在找寻脑海中长久不忘的那个人。

  此般天资若是用在正途上,这会可能已经位列九天了。

  “真是招惹了谁不好,偏偏是厌竹那样脾气倔又无情的人,自讨苦吃罢了。”聂银烛叹道。

  秦艽不认同地说:“此言差矣,厌竹是脾气差了点也古怪了点,但对这人却不一样。”

  “怎么说?”

  “你看这盏灯笼便知了,”他指向那朵淡黄色的光,“若实在无情何苦留着这凡人的一魂一魄呢,更何况你有所不知,当日只是被光秃秃钉在柱子上的魂魄,是厌竹亲自制了灯笼把它妥善储藏的。”

  说罢便欲将手指摸上那灯笼,指尖离它还有三寸的时候便触到了一层突然显形的遮罩。

  听说厌竹这么些年来只要逢着那人阳寿殆尽来冥府转世便告假在家闭门不出,去人间抓鬼也要避开他在的片区。然而十八层中,悠长的冥府街道里却亮着属于那个人的光,他不提追回一魂一魄的事情,她便随着那盏灯笼长明不灭。

  聂银烛难得好奇心萌生一回,缠着秦艽说厌竹的往事,这家伙却不自在起来,刚一回到地面就寻个理由遁走了,连聂银烛准许他回府的诱惑都没能留住他。

  聂银烛一路思索回到家中,在摇椅上躺了一柱香的时间,银耳莲子汤温了几回都没喝上一口。

  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一定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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