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腊月底。
期间,孙元起去美国公使馆拜访了康格先生一次,送了些礼物,聊表谢意。康格先生则拿出《Science》和《Nature》寄来的样刊和稿酬,还有十几封信件。稿酬不错,合成银元,也有近三百块。至于信件,多是讨教或者质疑,也有两三封是大学或者物理学会寄来,邀请孙元起前去讲座或演讲的。这些学校,主要是美国的,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那定是要去的。如今,隔着重洋,只能坐轮船,来回一次那就得好几个月,只能婉拒。
老赵一家已经彻底安顿下来。院子不大,事儿不多,每天除了打扫院子,就是洗衣服、做饭。这么点活儿,还是六个人做,确实不重。孙元起又支使他们换了几身衣服:一方面是经常换洗,卫生。这年头,北京人一件棉袍过一个冬季的,在在皆是。孙元起觉得这不行,北京城灰尘那么大,到处都是土路,没几天,衣服上就一层土,能不洗么?另一方面,快过年了,总得有些新气象吧。
这一个月的修养,老赵一家的精神头明显好多了,脸色红润、举止有力,与来时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几个孩子,更是白净了不少。当然,也可能是孙元起天天督促他们讲卫生的结果。大人孩子吃不愁、穿不愁,主家人好,还不用干重活,所以,老赵一家觉得生活得好像在天上了。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老赵就开始打扫院子,老赵家的则打水洗衣服;十四岁的彩珠和只有十一岁的红桃烧水、做饭;两个小子则到处帮忙,帮倒忙。看孙元起出来,大毛负责把热水、毛巾端到堂屋。等洗漱完了,差不多吃早饭。吃完饭,孙元起或去上课,或者批改作业、备课写文稿。老赵一家人则四处寻觅活儿干,比如把院子外面也打扫一遍……
眼下,快到年关,崇实中学又放假了,孙元起才想起拜访孙家鼐孙大人。
老赵扫完院子,孙元起也洗漱完毕,便准备吃饭。刚来的时候,还没有桌子,就在院子中间的石墩上,阴雨天就不大方便。因而叫老赵买了张八仙桌,放在北屋的正堂。最初吃饭,老赵一家都不敢和孙元起一块吃。按照清朝的规矩,主人先吃,吃完了下人才能吃。并且只有主人才能在正堂用餐,下人们一般躲在厨房或者自己的屋里吃饭。
孙元起是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自然不讲究这个。老赵一家拧不过,只好一块儿吃。老佟有一次看见了,直说老赵一家“坏了规矩”,又说“孙先生就是太好心了”。孙元起看老佟也是一个人,吃饭不方便,就让大毛、二毛去请来一块吃。一而再、再而三,这八仙桌上正好凑齐八个人。
吃饭的时候,孙元起自己做北面的正席,从来没人过去陪着坐,喊了老佟几次,老佟都不过去。老佟和老赵坐东面,其中老佟又坐上首。大毛、二毛坐在南面。彩珠和红桃坐西面,老赵家的端菜端饭,随后就和彩珠坐在一块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老赵和老赵家的就一边一个看着大毛、二毛。所有的菜,孙元起夹了哪盘的第一筷子,大家才开始吃哪盘。要是不夹,谁也不动。只是“规矩”。孙元起最初没发现,慢慢察觉出来,说了几回,也没人照做。彩珠、红桃是女孩子,自然不会越雷池一步;大毛、二毛这俩小子就没那么讲究,兴致一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所以老赵和老赵家的这么一边一个,但凡他们俩敢越轨,轻则眼镖伺候,重则一巴掌、一筷子。俩小子挨了尅,都不带哼哼的。就这样,座位就稳定了下来。每次吃饭,孙元起一落座,大家就按着座次落座,然后开始上饭。孙元起一落筷子,这顿饭就结束了,不管他人吃没吃完,老赵家的、彩珠就立马站起来,收拾碗筷、端茶递水。如今,孙元起只好细嚼慢咽,看大家都吃好了,才落筷子。
孙元落下筷子,接过彩珠递上的茶水,然后对老佟说:“这一年来,一直承蒙大学士孙大人的照顾,所以今儿想去拜访一下。这里面的礼节,我不大懂,所以想麻烦老佟一起去。”
老佟放下茶盏,立马就答应了:“反正寒冬腊月闲着没事儿。再说,孙先生的事儿,有事儿也变没事儿了。中!”
孙元起笑了笑,又对老赵说:“老赵,你去雇辆大车,把准备好的礼物搬上去。”
老赵应声去了。
没多久,东西就准备好。孙元起带着老佟、老赵还有大毛出发了。现在,伶俐又懂些事儿的大毛是孙元起的“书童”,就是个小跟班:去上课,大毛跟着拿书包;去上街,大毛跟着拎东西;没事儿,大毛就呆着孙元起周围十米以内,随叫随到。
说话间,到了孙家鼐府门口。孙家鼐家在廉子胡同,虽然他在戊戌变法中受了牵连,但圣眷不衰,还是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故而逢年过节的时候,门前停了不少车马。
孙元起不知道交通的关节,递了几块银元给老佟,让他上前叩问。老佟果然不含糊,三两句话,一递手,红包送到。就听门房说:“京师大学堂教习孙元起孙先生是么?今儿孙大人很忙,我去通禀一声,见与不见,可就看你造化了。”门房就进去了。
没一会儿,门房跑出来:“欸,你们运气不错,老爷有请!”
孙元起嘱咐老佟和老赵把礼物搬进去,整了整衣裳,随着门房进了孙府。这是第二次进孙府,上次随着丁韪良大人一起来,并不畏惧。这次却一个人来,毕竟是见副总理级别的大人物啊,不紧张那是假的。
在花厅,座位上有一群穿着官服的中老年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被召入。看孙元起进来,都只瞟了一眼,以为是哪个府上的少爷来拜年,也不在意,依旧聊天。孙元起知道,这是排队呢,只好在下首寻张空椅子,要坐下慢慢等。
就在这个时候,孙家鼐送一位官员出来,大概是孙元起一米七八的个头在这群官员确实有些出类拔萃,给孙家鼐一眼瞥见了,就听他说:“啊呀,这不是百熙么?今儿怎么有空来看老夫啦?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叔祖了呢!”
孙元起哪还不明白,立马过来跪倒,口称“拜见叔祖”。
孙家鼐也不着急,非等孙元起磕了几个响头,才示意他起来,还说:“啊呀,百熙,都是一家人,怎么这么见外,还磕头!一会儿进屋慢慢叙家礼嘛!”
孙元起登时有些气闷,心想:这老爷子不厚道!
孙家鼐却不看他,向他旁边的那位官员,其实也是向在场的所有官员,说道:“子玖,这便是我那侄孙孙元起,现在京师大学堂任格致学教习。学问是好的,就是不通世故,连我这个叔祖都很少来拜访。前些日子,太后还问起我,说京师大学堂有个格致教习,学问优渥,英吉利、美利坚的洋人都前去请教,却不知是谁。老夫就禀告说,那是老臣的侄孙,只是怕人说任人唯亲,不敢提起这层关系。太后还笑道,这是举贤不避亲,好事啊!老夫倒惭愧得紧。”
那个叫“子玖”的官员连忙应承道:“老大人果然家学渊源!看百熙侄儿英俊挺拔,气宇轩昂,当真是人中龙凤!”周围的官员也是一片赞誉之声。
孙元起躬身在一旁,作汗颜状,只是逊谢。
待送走客人,孙家鼐不管满座等候的官员,只把孙元起领进书房。进了书房,孙元起忙着给他请安,毕竟这位老人已经七十高龄,光从年龄上说,已经是祖父辈了;何况,老人一直帮助自己。当下,跪倒在地:“给老大人请安!”
孙家鼐坐在太师椅上,不满的“嗯?”了一声。
“给叔祖大人请安!”只好再来一过。
孙家鼐这才满意:“起来吧。”
“是。”孙元起爬起身站着,四下打量一下,不愧叫“书房”,四壁都是书。只是书是一函一函地平放在书架上,而不是一本挨着一本立着,和孙元起前世见过的不一样。
孙家鼐瞅了他一眼:“百熙今天怎么有空来看老夫啊?”
这话问得孙元起很尴尬,谨慎地措辞说道:“您老日理万机,晚辈怕来打扰,不合适。现在到了年底,感谢您老一直以来的照拂,不揣冒昧,才斗胆前来。还望见谅!”
“嗯,”老大人不置可否,“你平日里忙着上课、写书,从不外出冶游,倒是勤勉踏实,在年青一辈中算是难得的了。”
孙元起心想:我倒想出去玩,可我认识谁啊?何况,这北京城又有啥好玩的?
过了半晌,老大人又说:“美利坚公使夫人陛见太后时,提及你,说你年青有为,学问精湛,连英吉利的教授都要向你请教。太后听了,很是高兴。”
孙元起这才知道慈禧老奶奶为什么知道自己,连忙回答道:“晚辈才疏学浅,惭愧得很!那英国的卢瑟福教授只是顺道来访,讨论些问题罢了……”
“年青人知道谦虚,也是好的,却也不宜妄自菲薄。”老大人点点头,“你最近还住在大学堂里?”
孙元起被问得发虚,好像上次他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只好硬着头皮说:“还住在大学堂里。本来是想买片宅子,一来人生地不熟,一来手头拮据,所以一直拖着。如今还托人询问呢……”
“前些日子,太后问及你,老夫托大,说你是我的侄孙——”说到这儿,老大人盯着孙元起看。
孙元起心里哀叹一身,连忙又跪倒:“那是晚辈高攀了……”
“嗯,”这回儿老大人满意了,“百熙是年青才俊,前程不可限量,倒不是‘高攀’。不过,老夫既然自承是你的叔祖,也应当照拂于你。我在什刹海还有套两进的宅子,有些破旧,便送与你吧!房契,我明儿着人送过去的。”
孙元起还没起身呢,听了这句话又得跪倒:“叔祖大人,这如何使得?”
“你没读过《弟子规》么?‘长者赐,不敢辞’!”孙家鼐不耐烦地挥挥手。
孙元起确实没读过《弟子规》,也不知道“长者赐,不敢辞”这句话。看老大人不耐烦,也不敢多说,心里感激,只有应下了。
孙家鼐又问道:“你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孙元起郁闷地回答道:“不读书。一直在写东西呢……”
孙家鼐在太师椅上坐起身来:“老夫也知道,你对格致之学颇有心得,但华夏之人,修身养性,终要读华夏圣贤之书。老夫一直主张,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百熙也不能有所偏颇!”
孙元起无奈地点点头:“晚辈受教了!”
老大人站起来,走到书架前,从中取出两函书,递给身后的孙元起:“这是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和本朝阮文达公所刻的《十三经注疏》,你拿回去,要仔细阅读。”
孙元起一脸无奈,只有应下。
“年关快到了,老夫就不多说了。你也赶紧回去,准备乔迁,不宜久居大学堂的房屋,惹人闲语。”说着,老大人端起茶盏。
来之前,孙元起接受老佟的紧急“清代拜访官员礼仪培训”,知道这是要送客。再跪下磕头,然后辞出。
出了门,老佟、老赵、大毛都在门口候着,见孙元起捧着两大函书出来,连忙迎上接了下来。老佟在一旁说:“这两大函书,可值不少银子!孙大人对孙先生确是青眼有加啊!”
“这要不少银子么?”孙元起对于清代的物价水平还是不太了解,但知道有些东西贵得离谱,有些东西却便宜得不像话。比如素包子,一个大钱一个,便宜;一件棉袍,动辄十几两银子,太贵!
“至少得二三十两吧,”老佟大致估摸了一下。
孙元起倒吸一口气:这文化还真不是普通人学得起的!
老佟又说:“咱们送的八色礼物,孙大人收了四色,退回四色,都放在车上了。”
这让孙元起更不明白了:送礼,还有收一半、退一半的?
拉开大车门帘,却见燕窝、鱼翅之类的都退回来,孙家鼐只收了文房四宝。孙元起不禁有些感慨:这个叔祖真是个实在人!
老佟听了个大概:“孙先生说什么呢?”
孙元起便解释道:“刚刚孙大人和我续了家谱,你知道,我和孙大人都是江淮人,源出一系,续了之后,方知孙大人是我的叔祖。”孙元起编这瞎话,类似于刘玄德占汉献帝便宜一般。
老佟点点头:“这是件大好事!”
孙元起也说:“可不是件大好事么?孙大人抬手便送我一套宅子,当真是深情厚意。这几天可能就要搬出大学堂。这段时间可真麻烦老佟不少啊,得好好谢谢您老啊!”
老佟一愣:“你要搬走?”
“是啊,孙大人说,老占用大学堂的房子,影响不好,别人会说闲话。”
老佟跳脚骂道:“都是哪个小兔崽子说的闲话?!**他八辈祖宗!!”
孙元起自然也不知道,只有一笑了之。老佟也不说话,一路上都是闷闷的。
回到马神庙的住处之后,老佟自回去了。孙元起却嘱咐老赵一家把不要紧的东西先收拾收拾,准备搬家。虽然房契还没有送到,想来这个叔祖是不会哄骗自己的。
到吃中饭的时候,打发大毛去喊老佟,老佟推说不来。孙元起不疑有他,只当他有别的事儿。待到晚饭时,大毛去叫,老佟还是不来。孙元起有些疑惑了,心忖道:这老佟是咋地啦?却不好去问。
第二天一大早,孙家鼐府上果然派人送来房契。孙元起便想和老佟、老赵一起随着孙家仆人,先去看看房子。派老赵叫老佟,老佟又推脱不来。孙元起疑惑更甚。
老赵见孙元起一脸疑惑,便吞吞吐吐地说:“先生,老佟他是心里有事啊……”
“嗯,怎么回事?老赵你说。”
“先生您是天下顶好的好人,老佟舍不得您走呢……”老赵是话中有话。
听锣听音,说话听声。孙元起明白了:“老佟是想和我们一起走么?可他走了,大学堂的门房怎么办呢?……你去把老佟唤来,看看他是怎么打算的!”
这一回,老佟很快来了,见了孙元起,便跪倒在地:“请孙先生赏碗饭吃!”
孙元起立马上前把老佟扶起来:“老佟,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以前,可都一直是你关照我的。现在,您要是不怕苦,就跟我们一块儿搬过去?”
“谢谢孙先生!”老佟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孙元起也没法子,只好说起别的事儿:“你要是走了,大学堂的门房怎么办呢?”
老佟用衣袖擦擦眼泪,说道:“我想好了。我不是有个哥哥么?他有仨儿子,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过活,日子过得非常紧巴。我走了,就让他家老儿子来替我,好歹有个稳当的营生,比土里刨食强多了!以后,大家伙儿也有个照应……”
看来老佟早有打算,孙元起便答应了。老佟立马精神起来,跟着老赵他们一起去看新宅,跑前跑后的,俨然以“孙府管家”自居。
孙家鼐在什刹海的院子,说是“有些破旧”,其实十分整洁。两进的院子不算深,可比住在大学堂时的四合院房间多多了,总也有二三十间。孙元起到的时候,有一家人站在门口候着。孙家鼐派来的仆人介绍说:“这是宅子里的仆人!”
这一家有四口人,一对三十余岁的中年夫妇带着一个**岁的儿子和一个五六岁的闺女,看着都挺老实的。见孙元起下了车,一起跪倒。那女孩随着大人跪倒之后,还想抬头看孙元起,却被母亲一把摁住头。
孙家鼐派来的仆人说道:“这位爷是老大人的侄孙,现任京师大学堂的教习,老大人很是看重,所以把这片宅子转送给了他。你们都要好好伺候!要是怠慢了,老大人饶得过,家法可饶不过!”
一家人连连磕头,口中称“不敢”。
孙元起才明白,这送宅子是连仆人一块儿送的。
这一家人姓郑,当家的叫郑友三,上过几年私塾;俩孩子,一个叫景贤,一个叫景懿,长得粉嫩白净,端的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比起老赵家的大毛、二毛,不知高强多少倍。等回去了,老赵央求孙元起给大毛、二毛起个好名字,至少不能在郑家人面前掉份儿。孙元起肚中也没多少墨水,但耐不住老赵的乞求,分别给取名叫景行、景范。
等搬了新家,院子里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人,立马热闹起来。在热闹和空虚中,孙元起迎来了光绪二十五年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