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门正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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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照的明媚,时至惊蛰,谈家宅子的正堂里,八仙桌边两人对坐,看二人装扮,坐在左边的人身着混元服,身背八卦阵,衣襟下绣着一个阴阳太极,手上拿着白色的拂尘。显然是一个道士,模样油腻,四五十岁左右。

  道士开口道:“猪日冲蛇、亥巳相冲,煞西。凶神重日、元武,吉神临日、不将。五星尽出,大利东方,生门在正南。谈庄主,姓名跟孩子一生,老道说这么多却都是白费口舌,这得取决与您。”

  老道对面坐的人年龄不过而立,他眉清目秀,十分俊朗,这便是谈家家主谈青龙,青竹庄庄主,今日是他得子之日,这是第二个儿子,生辰短他长兄五年。俗话说天下爹娘疼小儿。这第二个儿子的出世,好似一个受了潮未炸的炮仗,大儿子谈行歌今年不过五岁,还不知道世道险恶,只道以后自己多了一个弟弟,对今后要面对的日子还是一无所知。

  只见谈青龙左手撑着下巴,做思考状,略一思忖,并口中默念:“吉神临日,五星尽出,大利东方,生门正南...”

  他思索的时间很长,终于,他右手拍在桌子上,浑厚有力的出声道:“既然生门居正南,那这孩子叫谈正南便好了。”说罢,充满疼惜和怜爱地望了卧室一眼,孩子还在净身,家里的丫鬟下人个个忙的摩肩接踵。

  “我只希望这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只求生门大开,魑魅魍魉能敬他远之。”谈青龙继续说。

  “好名字啊谈庄主,这孩子将来必定能继承您的衣钵,谈家香火旺盛啊!”这句话本是奉承之辞,但谈青龙的大太太伊如婉却脸色阴晴不定:谈庄主有两房老婆,伊如婉大房,王却淑二房。这谈正南便是二房王却淑所生。这下可好,自己不是谈家唯一正统的女主人了,这算命的却也不识好歹,在这节骨眼上信口雌黄。

  道士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起身,拍了拍道袍。向谈青龙道:“那么老道今日先行告退,等满月宴上再来一醉方休。”谈青龙也站起身来,送道士出了门。出门后,道士神神秘秘地对他说:“谈庄主,您这二少爷生下来眼里带煞,命里定有血光之灾,刚才在庄内,我说这句话不太好。现在我告诉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谈正南眼睛哪里带什么煞,刚生下来的孩子能看出来什么,老道这番话是在暗度陈仓,他见伊如婉嫉妒得紧,担心谈正南的安危,但又不好明说,只得想出个理由来哄骗谈青龙,希望他可以提高警惕。

  谈青龙生平最信奇门八卦,他小的时候家境清寒,被逼做了绿林好汉,投奔黑云寨,寨主每次行动都要问过山下的道士,那一日,黑云寨寨主没有请示道士,便带着人马向山下去,结果留守的人遭到一武功高强男子袭击,全寨子七十二男男女女死于非命。

  就连出征的人运气也不太好,先是发现了寨子处升起火焰,料是总舵被袭,前方战况又吃力的紧。寨主下令谈青龙回寨去勘查,结果回去的路上谈青龙被击晕,不省人事。待他睁开眼往回赶才发现寨子里的人都死的一干二净了。他急忙搜刮些金银细软往别处躲,可明朝天下偌大,他一边跑一边躲,终于在西域置办了一处宅子,号青竹庄主,从此再也不问江湖事非。

  现在眼看自己的孩子就要面对相同的命运,谈青龙急忙应付下来,并暗下决定要多多呵护这个二子。

  正堂左边是画室,画室不是很大,却十分整洁,黄花梨的桌子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规矩的湖笔、黑亮的徽墨、嫩白的宣纸、端正的歙砚。两边的白墙不加粉刷,挂上了几张字画:轩静的山水、绝伦的美人、亮节的竹子。谈青龙很喜欢竹子,在院后开辟了一块荒地,种上了顶尖好的竹子。春天到了,竹子越发的挺拔修直了,谈青龙每天晚饭后要么在画室里钻研字画,要么在院内赏赏竹子,倒也过的惬意。

  正堂右边是卧室,一张大床顶墙放,上面铺着鸳鸯戏水绸,两卷花好月圆褥。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模样秀丽非凡,黑发散乱的铺在床上,她面无血色,脖颈上还带着汗珠。嘴唇惨白,气若游丝。这便是谈青龙的二太太王却淑了。虽然刚生育完孩子面色憔悴,但也难掩她秀丽芳华。

  “妹子,你可有甚么想吃的东西,我去吩咐伙房安置一点?”床上除了躺着的王却淑,还有一个女人,她坐在床的左侧,正对正堂,模样雍容华贵、不怒自威两条绝情眉、风情万种一对桃花眼,乌黑的头发盘成发髻,上面插着一根金钗。桃红的腮、粉白的颊。妆容施得恰如其分。多一分太贵气,少一分太浅薄。身条顺溜又挺拔,好似谈青龙种的那些竹子,这般的美貌,别说是青竹庄无出其右,就连整个大明国翻个底朝天,也难有二般绝色。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担当得起谈家大太太、谈家长子谈行歌生母的位置。

  王却淑浅浅笑了一下,轻声道:“劳你费心了伊姊姊,我只晓喝碗补汤就好了。”伊如婉点点头,伸出手指,嘱托一个下人:“你给霍老四说一声,让他拿枸杞、党参、藏红花熬碗汤来,搁银耳和冰糖,多加点。”下人领命去了,伊如婉又对王却淑道:“姊妹啊,辛苦你了,这以后啊,行歌就有个伴了,他二人相扶持。定能让老爷的庄子有着落。”

  王却淑笑着道:“姊姊说的是,不知老爷给他取了个什么名?”“取名为谈正南。”说话的人声音浑厚有力,此人正是谈青龙,伊如婉见样忙起身行礼,却被谈青龙摆摆手示意坐下。谈青龙笑着说:“却淑啊,生的好啊!生的好!我谈家又添新丁!我让算命先生来庄上看了一眼,今日生门在正南,这孩子我取名为正南。你觉得如何?”王却淑虚弱无力,但依然挣扎的说:“好名儿啊!谢老爷恩赐。”谈青龙仍然笑着说:“你身子虚,我不多说了,我去叫伙房给你熬碗汤来。”伊如婉接话道:“我已经叫霍老四去了,约莫再过会儿就要来了吧。”谈青龙笑着点点头,道:“你们两个互尊互爱,我这个当老爷的看了心里舒服,那我不便插手了,却淑,你且让如婉陪你。我先出去了。”说罢,又走了出去。

  伊如婉点点头,又伸手叫:“行歌!快来抱抱你弟弟!”随着一声脆生生的“娘”谈行歌连跑带跳的来到卧室,王却淑见样也道:“如婉姊姊...行歌看着就机灵...将来...还得请他...多扶持正南...”伊如婉笑道:“那是自然。”便把孩子从下人手里接过来,递给谈行歌。

  谈行歌今年不过五岁,模样如王却淑所道,十分机灵,皮肤白皙。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里的谈行歌,打量几眼,然后撅起小嘴道:“娘,弟弟好丑啊!”这本是无忌童言,但王却淑听了心里却泛起波澜,伊如婉站起身来直接抽了谈行歌一个大耳刮子,道:“再这么没教养,我拿你喂狼去!”谈行歌吃了巴掌,十分委屈,大哭起来。双手不由得的去擦眼泪,这双手一抽,好似房梁被打折,千里马尥蹶子,谈正南向地上坠去。霎时间,谈行歌还在哭泣、王却淑瞳孔放大、伊如婉表情震惊,但眼里却闪过一丝光芒、下人李妈惊的伸手去接,在这一刻,时间好像死了,呼吸还没有死,倒吸凉气的声音有如蓝天里的一道闪电、竹子上的一朵花朵、和谐均衡的撕裂。这呼吸声不该存在,打破如此的寂静。但寂静很快又随之被再次打破。

  “啪!”婴儿柔软的头颅结结实实的向地上摔去,鲜血缓慢的溢出,王却淑见到如此却是直接晕了过去。谈行歌吓得懵在原地,伊如婉急忙大喊道:“李妈!快去找老爷!”李妈本愣着,被这么一喊急忙撒丫子跑去找谈青龙。见谈行歌还在懵着,伊如婉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道:“等会无论爸爸说什么,只要说是就好了。”又拍拍他的肩。

  谈青龙迅速赶来,见到此景,他瞠目结舌,五官无一不透出震惊,他急忙大吼:“叫郎中!”又抱起孩子,颤抖着问伊如婉:“这怎...怎么回事?”伊如婉不知何时流出了眼泪,她凄怯道:“本来妹子正抱着二弟,结果行歌说要抱抱弟弟,接过去后不知怎的。许是突然感觉身子不舒服,手上卸了点机警,孩子一不留神...就...”说到这里,她已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了。谈青龙神情暴怒,他咬牙道:“这孩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突然,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叹一口气,看了看王却淑和伊如婉还有他怀里那个孩子。道:“孩子,原本在李妈手里,李妈可是在却淑床边?”伊如婉道:“正是。”谈青龙又想了想,仰天长叹一声:“天要亡我谈家子嗣!”原来,谈正南在李妈手里,他在李妈怀里,头向左,今日运势却煞西。谈行歌接过谈正南是在卧室里,脸对正南,刚才却被伊如婉拉到身边,脸对正北。可谈青龙却不知道。他只晓得这样一来,谈正南位处许西北,煞西犯北。逆运势撞生门。大忌皆犯。伊如婉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正是了解谈青龙的透彻。才会行此举。这女人城府极深、竭尽算计,很是阴毒。

  郎中匆忙赶来,谈青龙急忙把孩子递给他,道:“快去看看!好好看!”郎中忙不迭地接过孩子,就带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房子。接着便关上了门,这一关关了半天时间。

  晚上,王却淑醒了过来,眼睛刚睁开,嘴就喊道:“我的孩子在哪里?!”声音带着哭腔。谈青龙本在郎中屋子门口踱步,一听这句话急忙赶过来。见她刚生育完神色憔悴,又经此一大变,面黄肌瘦。心底更是难受不已,拉住她的手,道:“却淑,没事的。正南他命硬,他一定可以扛过去的。”王却淑这才停止抽泣,只道:“只怪我没用,生下的孩子命数不硬。”

  话音刚落,伊如婉就走了进来,她关切的摸着王却淑的手,道:“姊妹,你可好了些许?正南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王却淑远不如伊如婉心思慎密,她强挤着笑道:“谢谢姊姊,借你吉言,希望如此吧。”

  有门响动的声音,是从郎中那边传来的,谈青龙心一下悬到嗓子眼上,向那边跑去。他一见郎中,便急切地问:“我儿子怎么样了?”郎中吃吃的开口道:“老...老爷,我尽力了,二少爷...命是保住了..只可惜...”谈青龙急切的问:“怎么样了?你快说!”郎中道:“老爷恕罪,公子虽性命无忧,却伤到了脑子,怕是...今后半生...只能做个痴人了。”听到这番话,谈青龙眼前一黑,几欲晕厥过去,郎中忙来扶他。

  谈青龙哭着说:“想我谈青龙也算的一代枭雄,儿子却是个傻子,这...怎的不比让他死了更令我难过?!”说罢,又独自哭了一会儿。然后道:“你去把他抱出来罢。”郎中领命,向屋里走去,这会功夫,谈青龙喊来了李妈,对她说:“庄主我今天虽然没有经历刻骨之痛,却也经历了妇人之苦。你今天那番表现,漂亮的紧呐。”李妈听闻只道他是在夸自己拯救二少爷的及时,却不知道二少爷已经傻了。道:“老爷言过了,我也是生过孩子的,知道天底下当娘的都是一个心思。”

  谈青龙接着道:“你好像有一个满月的孩子是吧。”李妈接着道:“是,不好意思,这孩子排老二,只是未曾见过庄中各位。可惜这孩子的爹,在他出世不久后就死了。”谈青龙道:“那样更好,你去,从我的马厩里把我的那匹黑色的马牵出来,然后到后门等我。”李妈不明所以,但还是去了。谈青龙随之往正堂里走,看见王却淑,一股心酸涌上心头,王却淑见他来了,问道:“正南...可还好吗?”谈青龙笑着道:“好的很呐,白白胖胖的,一看就像我。”王却淑听了这番话,才终于笑逐颜开。

  谈青龙从正堂里拿出一个盒子,接着往门外走,看到郎中抱着孩子过来,向他点点头,把孩子接过来,便往后门走。等他到那里时,李妈已经牵着他的那匹马在等着了。

  谈青龙伸出手指,示意她凑近点,待李妈凑近后,他缓慢开口:“庄主有一个巨大的任务交付给你。”李妈在谈家做了十年的下人,今年也不过四十五岁,但却因每天的操劳,已是疲态尽露了。双鬓生白,苍老的厉害。大活小活都做过,却从来没什么“巨大的任务”,这让她不禁犯起了嘀咕。

  谈青龙见她神情犹豫,道:“绝不勉强。”李妈连忙点头,谈青龙轻哼一声,道:“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了,给你说说也无妨。”李妈听到心里一惊,忙说:“老奴实不知道有何过错,还请老爷点明!”

  谈青龙接着道:“你并无过错,相反,你如果帮我把这件事干的漂亮,我还会好好的奖赏。”李妈一听,道:“那还请老爷明说。”谈青龙这才缓缓开口:“实不相瞒,今日道行顶撞。我二子虽然保住性命,却是个傻子,我好歹青竹庄庄主,名声在外,旁人指指点点,定是难免的了。”李妈听到,又想起来之前谈青龙问她是否有个满月的孩子。心里一惊。道:“老爷,您莫非...”再要说,却被谈青龙捂住了嘴巴,他叹了一口气,道:“你聪明的紧,你放心,你带着正南,我不会亏待你,更会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抚养。从今晚过后,你不再是谈家下人,你的二孩子也得姓谈。”李妈急道:“少爷...”

  谈青龙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嘘声,又道:“从今天起,谈家少爷谈正南就是你的孩子,至于这孩子的名号...叫李绝情罢。”李妈听到这番话,心里不由得感伤,可她也听到了老爷给这孩子取的名字,正是要让他绝情忘情,从此忘了青竹庄,忘了亲父母。她顿了顿,道:“那我儿...谈家二少爷,就有劳您多担待了。”

  谈青龙挥挥手,把他扶上马,又把那个盒子和婴儿交给她,道:“从这儿出去,到苏杭或燕赵都可去的,只是此生再也不要回来。”李妈擦擦眼泪,道:“我王李氏发誓,亡夫在上,我此生不复青竹庄,若有违背,则教我千刀万剐,死无棺埻。”谈青龙点点头,从身上拿出一支笛子,交给她,道:“我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他的,盒子里是五百两银子,这支笛子,你就留给他玩罢。”说完,抹了一下脸,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道:“终究是没有做父子的福分,都怪我年轻时造了许多孽...罢了罢了,你带他走吧。”

  李妈接过笛子看了一眼,发现笛子是竹子制成,通体青绿。这是谈家信物。她清楚这对于谈青龙的意义。对他说一声:“老...庄主,我先去了。”说着,缓缓地掉转马头,驾马扬鞭,向远方扬长而去。

  李妈没有回头看,谈青龙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马的影子,听不见马的啼声,才失魂落魄的往庄里走。

  月亮照耀在泥土地上,马蹄声源源不绝地响起,星星挂在天空,离月亮那么近,也那么远。

  是啊,月亮身边总有星星环绕,相交辉映。可总有那么一两颗星星,孤独的照耀着,不需皎月的陪衬。只是潇潇笛声,再也没法响彻在李绝情的心里。就像星光璀璨,再也不能有月亮相伴。正如温飞卿的那首《清平乐》:

  “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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