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踏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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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

  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

  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

  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

  凯风自南兮喟其增叹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采兮

  这一首南风歌,说的是虞舜巡视江南时,升三山、观河图、挥五弦,咏南风之清丽,乐书论及此歌说,舜歌永南风而天下治,南风者,生长之音欤,舜好之,作乐与天地大同又万国欢心,故天下大治也

  湘西滟陵河谷荒滩之上,一个少年行吟啸歌,依稀就是这一曲南风谣,但见他十八九岁年纪,身着布衣,骑了一匹青骢健马,溯沅水逆流而上,他也不勒缰绳,任那健马信步徐行,他背上负了长铗,眉宇间隐隐透出剽悍之气,容色苍白、目光烟视、颇染风尘之色,显是落拓山野之际,游历已久

  这少年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白字,有个外号叫做丹霞雕客,他只身漫游江南形胜之地,或登临畅吟、或品评时鲜,倒也逍遥自在

  这一日雨天凭栏小酌,楼外春雨蜘蛛丝似的撒落下来,江上白雾袅袅、孤舟横斜,顿生寂寥之感,蓦地想起一个故人,便携良驹一路向西而来,非止一日,到了武陵山南麓,但见大山亘卧、风光旖旎、又伴沅水淼淼、波光滟潋,确是一个乱世藏身的宝地

  山林苍翠葱茏,适逢梨花盛放,一个个开得粉妆玉琢,迎风招展,几只鹧鸪掠过,竟不知躲避生人

  一人一马涉水而上,渐入峡谷深处,果真是屏障重岩、偃天蔽日、凉意浸人,东方坐骑人称青烟,生性机敏矫健,虽涉水逆行,亦解平夷周旋之道,踏激流、涉幽潭、避巉石、穿藤蔓、应对裕如,蝉鸣聒噪似无穷尽,青烟时或昂首低鸣以为应和,虽荒辟幽谷亦平添几分生趣

  也不知穿过多少绝巘险滩,忽然间豁然开朗,一个铺满鹅卵石的河滩映入眼帘,山远水长、天高云淡、煦风拂面,不禁襟怀大畅,飘飘然欲飞仙也

  东方极目远眺,山脚下似有人家,便牵了马沿河滩缓缓行去,路过几个水洼,一羽仙鹤伫足顾盼,颇有遗世独立之意

  南坡之上,阶苔茂草,殊有幽致,更向里走,花香愈浓,穿过一丛新桐,原来是好大一个花圃,放眼望去,鲜红的牡丹、雪白的茉莉、嫩绿的兰花、瓦蓝的牵牛,错落有致,风姿清拔,仿佛天然织锦,琅嬛仙界

  东方心想必有清吉之人隐居于此,垄间徘徊良久,不敢造次,忽闻一泠清亮的声音传来,谁人来访吔,听来略存稚声,似乎是一个妙龄女郎,东方颇感意外,向发声之所作了一揖,问道,在下冒昧打扰了,请问姑娘,上红石滩走哪一条路

  你是谁,到红石滩去干么

  东方略作沉吟,答道,在下东方白,此去红石滩拜访一个朋友

  原来是东方先生,请进罢

  东方小心牵了马,觅细陌过了花地,忽然眼前一亮,几株桑树亭亭如盖,树下一间茅舍,草檐低垂,苔痕铺阶,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村女正在屋顶修葺草庐,那村女抬头这么一瞧,一双点漆星眸明亮之极,东方心中一凛,不明何以如此,又听她幽幽叹道,人称丹霞雕客粗犷豪迈,横行天下,乃是一条泼剌汉子,哪知竟是一介谦谦君子,东方见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肤色白腻,纤纤弱质,居然独居于此,也是暗暗称奇,扬颏笑道,殊不知在下原本粗鲁泼剌,偶尔附庸风雅,倒让姑娘见笑啦

  呵呵,偶尔附庸风雅,却不知你要访什么人

  原也不急在一时,我幼时做过蔑匠,便搭一把手罢

  如此有劳先生啦,她顺一架竹梯溜下,径直去了

  东方拍拍青烟,遥指东坡草陂,青烟昂首奋鬃一声轻嘶,一溜烟欣然而往,他束紧了腰带,提一捆葳草拾梯上屋,倒骑梁上,将一匝匝苇草编结在空疏之处,这本是一门技艺,他小时做惯了的,自是驾轻就熟,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结束停当,屋顶结茅整整齐齐,青碧如新

  东方横坐屋脊之上,眺望远山碧野流云疾迭,正在得意之际,忽听得江上传来曼妙的山歌

  三月春暖燕衔泥

  琥珀把酒莫兴推

  乘我筏来歌我意

  弋邪哟

  人家斟酒候君来

  四月南风梨花开

  请君犁地把苗栽

  醉翁之意不在酒

  弋邪

  莫教陌上起青苔

  曲风悠扬轻快,歌词迭荡活泼,东方穷迹四海,见多识广,却不擅风谣俚曲,只听得醺醺欲醉,如沐春风,那歌声竟如青藤缠树,随风而起,实在余势未尽扶摇而上,去意无边矣

  一面竹筏从坻间荡漾而出,村女撑篙溯行,乱风拂面,粉脸绯红,好似年画上的妙人儿,东方已到江岸驻足相候

  小妹聊备薄酒,不成敬意

  妙哉,妙哉

  东方早已嗅到酒香,实在是喜出望外,跳上竹筏欣然就坐哉,一张小小竹几,几碟家常菜肴,野莼蘑菇腊肉干鱼,甚是新鲜精致

  村女抱瓿盛了两碗美酒,轻笑一声道,请先生品评,东方抬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也,又一饮而尽,细细品匝,似乎不明所以,摇了摇头说,怪哉,眼中颇有迷茫之意

  先生乃酒国少卿,以为如何

  都说天下名酒,以关中汾酒,江东绍酒为最,今饮此玉液,竟莫名出处,真愧甚也

  良人不遇,今古同慨,此酿亦寂寞久矣

  听闻西南夷善饮,竟难道

  村女大喜道,乃知音也,此酒正是夜郎洞藏,涵身永隧不知经年,今遇神人吁,俩人拊掌大笑,一时之间,似乎又亲近了几分

  这夜郎佳酿,还有一个典故

  妙哉,在下洗耳恭听

  说的是汉光武登基以后,北定朔方,南置交址,派遣太守安抚边陲,哪知酷吏贪婪无度渐相侵犯,建武十六年春天,地方豪族之女徵冊,揭竿而起,率族人举兵,自领统帅,南越各族纷纷响应,竟攻克九真、日南、合浦等六十五城,汉人大吏无不辟易,都说是红颜祸水

  快哉,快哉,巾帼不让须眉邪

  义兵雄踞天南,朝廷也无可奈何,待到建武十七年末,终于拜马援为伏波将军,储备粮草、修造海舶、开路架桥、大举进犯,马援亲率水军泛海南下,在九真以南登陆,夹击徵家义兵

  马援这厮,果然厉害,听闻他后来又统兵弹压我湘西苗人,终于死于非命

  说得正是,不过这才说到正主儿,徵冊见汉军来势汹汹,难以力敌,便主动撤退,这一日到了滇南小镇绿春,乃是一个山青水秀五谷丰登的所在,恰巧路过一个酒庄,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便在此驻扎下来,乞一些酒浆来,驱寒祛湿,辟瘴疗伤

  东方不禁抬碗喝了一大口,嘿嘿笑道,好酒啊

  也是合该有事,恰逢汉军刘隆一路抵达,乘夜包围了义军,天明之际,大举掩杀而至,徵冊在族人血战之下,突出重围,遁入莽莽大山深处

  东方听到此处,亟待下文,忙问道,后来呢

  据说那徵冊流落到无量山云灿之所,就此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东方扼腕叹息,痛饮醇酒,村女陪了一口,连连布菜,殷勤飨客,直到酒过三巡,他方才想起还未谈到这秘酿的来历,又问道,后来怎样

  话说那徵冊,还有一个妹妹,小名叫做辛奴儿,逃亡时和姊姊失散了,后听闻有人在无量涧林泉麋鹿间见到过她,便一路打听,寻访到无量泉边,哪知云山茫茫,泓涧深深,却到哪里寻去,如此在山间游荡数月,实在是形容枯槁,眸染风霜,这一日不慎滚落山涧,就此昏迷过去

  哎呀,东方失声叹息

  俩人一时无话

  村女蓦地抬起头来,直视东方,东方为她艳光所慑,垂睑他视

  为什么我要说这些呀,村女莫名叹道

  东方见她扭头他顾,似乎心不在焉,自觉有些无措,顾左右而言他说,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村女一惊,回过神来,羞道,我么,我叫玉儿降

  粉妆玉琢仙女降世,好名字也

  雄鸡一叫东方白,哈哈,好名字也

  俩人相视一笑,均感温馨之意

  也不知那辛奴儿后来怎样

  阿呦,我说溜了嘴,也是天可怜见,一个采药人路过,将她负到林间半穴棚屋中,灌她喝了一碗米汤,又为她针灸筋络,这才悠悠转醒,一说起来,才知原来也曾见过,那人竟然是绿春酒庄的小主,名叫伊蟾,俩人喟叹良久,便在棚屋中暂居下来,伊蟾守之以礼,倒也相安无事

  这个伊蟾,原来也是一个谦谦君子

  玉儿降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说,本来麽,不过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那天一个樵夫来找他,说是有人来寻他问药,他思前想后,表白了对辛奴儿的爱慕之意,欲携她前往,辛奴儿一者心怀感激之情,二者对他确有几分好感,便也欣然随行

  妙乎也哉,上天有和合之德,原当如此

  俩人晓行夜宿,沿途皆有驿馆武弁热情款待,这一日到了夜郎境内,一伙轿夫前来相迎,抬了二人到了一个华宇栉比的所在,一见之下,原来延医问疾的乃是夜郎夷王

  咦,好一个夜郎神君

  伊蟾祖上乃蜀中药君敖鲲的关门弟子,家传医术妙手通天,自是药到病除,夷王大喜,设宴款待伊蟾辛奴儿,酒池肉林,当然不在话下

  这夷王,也是一介谦谦君子乎

  夜郎夷王单名一个蝉字,人称秀蝉,夷王秀蝉歌舞之余又行酒令,连觞剧饮之际,自夸天下美酒,无出其右,伊蟾喏喏并无多话,倒是辛奴儿,娥眉微蹙似乎不胜酒力,夷王问起南越酒统,伊蟾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倒是辛奴儿,挺身而出款款道来,细数天南坊酿各有秘法,竟似行家里手,个中翘楚,秀蝉不禁大为倾倒,引为红颜知己

  这堂堂夷王,不会横刀夺爱罢

  丹墀宴散,俩人回到上卿馆中,分别就寝,翌日秀蝉亲临别馆,又是莺莺燕燕大醉方休,一连数日,伊蟾意欲告辞归滇,居然不得方便,到得后来执意辞行,秀蝉也不勉强,亲送十里之外长亭叙话,说起南越烽烟,不胜欷歔,言下对徵冊甚是钦佩,辛奴儿姊妹情深,忙问秀蝉可知姊姊下落,秀蝉敬她一片苦心,允诺代为打听,不过也有一事相求,便是请辛奴儿指点夜郎祭酒酿造辑要,辛奴儿顾盼伊蟾,意欲相询,伊蟾也不是一个器量狭小之人,慨然允诺,以全辛奴儿孝悌之情

  东方听到此处,与玉儿降对饮醇酿,遥敬酒国先贤

  俩人辞别夷都,另择清源花坞隐居

  只怕这一住再也走不了啦

  玉儿降不置可否,悠悠话说当年,这辛奴儿既允伊蟾,为避闲话,亲上夷王院,求请秀蝉莅临花坞,主持合卺之礼,秀蝉自是恭喜二人,择吉日操办婚事,并从辛奴儿之意,万般从简,喜筵之上,秀蝉遍敬佳客,喜气洋洋,扶醉而归

  乃大豪本色也

  新婚不久,辛奴儿应邀遍访各路酒庄,拜祭酒、叩酿师、亲炙技艺,乃出越统仙方,共参造化之天机,以发无上之妙蒂

  伊蟾独守空房,亦可怜也

  玉儿降哂笑道,哪有啊,他见夜郎境内霪雨霏霏,阴冷寒湿,乌蒙山巍然雄峙,原始蛮横,乃雪藏药材宝豸之所,孑然一身便袍,一把纸伞,便深入大山腹地,寻访尤物仙踪

  倒也难为他如此痴狂医道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三年,美酒已成尤物已收,也是天意垂怜,夷王院传来消息,已访到徵冊仙居,带来口信,请妹子、妹婿归滇一叙

  酒瓿已空,东方抬空碗饮

  玉儿降嫣然一笑道,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

  东方扶颔洗耳,意犹未尽

  临别之际,秀蝉馈赠无数异宝,俩人坚拒,仅收了一颗犀兕通灵丸,辛奴儿见宝箧中一个仙僮玩偶铸得可爱,也随手取了放在包袱之中,牵了两匹白龙驹,三人洒泪而别

  东方听到白龙驹三个字,不禁望向东坡草陂,一声清啸,片刻间传来青烟的咻鸣,一人一马,默契守望

  玉儿降忽感鼻翕有些酸痒,险些掉下泪来

  眼见暮霭低垂,皓月当空,耳听得踢踏声响,青烟徘徊江岸,默默相候

  今夜你且屈身草庐,明儿我带你上红石滩

  这荒滩野岭,且让我送送姑娘

  若有山魅树妖,正好捉来给先生守夜哩

  东方仰天大笑,跳上江岸,眼看玉儿降乘筏归去,乃携青烟漫游浅滩,时而目送归鸿,又来踏破银鲤,直到银河贯天,天炉喷火,这才尽兴而归

  屋后空桑联袂犹如天然马厩,又铺有干草,青烟不待吩咐,自去树下觅食休憩

  之前亲上庐顶修葺此屋,欢喜之意油然而生,进屋一看,月光匝地凉风袭人,暗香浮动之际也是心生异感,毕竟初次踏进女人的闺阁,一榻一几,洁净无比,东方遇此良夜何忍虚度,不禁跏趺榻上,调御气息,搬运大小周天,渐入澄明,妙悟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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