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堂前
第二天清晨,一觉醒来,看到温暖明亮的阳光映照在雕花格子窗上,媚娘的心情又从低谷擢升到了山顶。
有什么值得烦恼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哭或笑都不能阻止时光的流逝,有机会重生的人,更应懂得珍惜时日,不该被一点点问题绊住就心灰意冷,想在异世站住脚,生活得风光自在,除了傍住徐俊英这棵好乘凉的大树,还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
拿出前世职场女性的韧劲和干劲来吧,事在人为,这个世界机会或许很少,但只要保有健康和热情,坚强地走下去,相信能寻到一条平坦之道、一个属于自己的好归宿!
王妈妈照管着清华院的一应事务,督促院里粗使婆子们将庭院里的残雪打扫干净,堆放到花树下,烧好热水待奶奶起来洗脸,教奶娘和翠思照看好恒哥儿,检查他身上衣裳是否穿得够厚,遣了橙儿苹儿到厨房去拿早点……翠喜走出上房报说大奶奶起床了,王妈妈又赶紧走去交待翠喜和翠怜,务必细心服侍,帮着大奶奶梳妆打扮。虽然府里七爷新过,但他是年轻人,未娶妻生子,灵堂都还只设在他生前住的院子里,因老太太尚健在,遵皇旨为七爷隆重发丧过后,不过一个月,二老爷即命府里除丧服,男女老幼上上下下该怎么穿着打扮还怎么穿,该玩该笑还如从前,务必不让府里太过冷清,免使老人沉缅于伤痛,影响健康。所以王妈妈放心大胆让翠喜尽量把最好最艳丽的首饰衣裳给大奶奶穿戴上——今日候爷沐休,夫妻俩总会碰面,得让候爷看到,病愈的大奶奶美貌不减反增,鲜艳如同一朵盛开的富贵牡丹花。
媚娘死而复生,王妈妈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她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了,全部希望只在媚娘身上,从小奶大的小姐,在她心里眼里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般,只要媚娘好起来,要她做任何事情都愿意!
大病前媚娘的境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的,她曾经哭着劝求媚娘放过自己,反正那事情除了大太太,谁都不会知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好和候爷过日子,将恒哥儿抚养成人,可媚娘已心如死灰,魂魄随着那人的逝去而消散,仅剩一个躯壳,每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求速死……
媚娘死后,候爷将她和翠喜、翠思、翠怜一起唤去,用言语敲打、许诺会善待她们,她们只是流着泪,不停地叩谢候爷恩典,只字不吐露他想听到的话,候爷冷冰冰地看着她们,最后说:
“我不逼你们,自古有主死奴婢殉葬,全了义节,赢得好名声,若不想死也可,大奶奶出殡之后,你们一并送到乡下去,这辈子别再回来!”
曾经害怕候爷暗地里下手,将她们几个陪嫁奴婢弄死,她一把年纪,倒也罢了,可怜翠喜、翠思、翠怜正当青春,候爷不容她们,因为媚娘的秘密,但真正清楚那事的,却只有她这个奶娘,三个丫头是不明就里的,要是为此死去,倒真是冤枉了。
媚娘完全忘记前事,王妈妈暗暗欢喜,正中心怀,以前劝媚娘隐匿往事,用心对候爷,媚娘流泪说做不到,现在她醒转来,终于开窍,愿意为候爷花费心思了,王妈妈下定决心,要全力帮助媚娘重得候爷喜爱,唯有这样,恒哥儿才有机会做世子,媚娘才能保住荣华富贵!
穿戴完毕,媚娘清清爽爽,漂漂亮亮地走出房门,嫩黄缎面绣花絮丝锦袍,配粉色八幅罗裙,头发梳成龙女双飞髻,围上金枝步摇,颤悠悠的珠串直坠到肩上,一张吹弹得破的粉脸,根本不用打什么胭脂水粉,抱着恒哥儿在廊下晒一会太阳,逗一逗金丝网笼里的画眉儿,脸颊自然地浮起两朵桃色红云,花朵般柔软娇嫩的唇瓣更似涂了口脂般,鲜红润泽。
她今天故意起得迟些,特特等恒哥儿睡醒,打算抱着他去给老太太请安,顺便让老太太看看重孙儿。
徐家祖上以军功封爵,因常年在外打仗,婚娶都比较晚,到了徐俊英这辈,男儿们多数弃武从文,晚婚的传统倒是没有改变,都在二十一岁以后娶妻,七个男儿除了六爷七爷同岁,未婚,四个哥哥都各娶了妻室,三爷徐俊雅和三奶奶宁如兰婚后两年多未有生育,其他三房都有了子嗣。徐府如今是四世同堂,嫡生的重孙女有二房嫡子二爷徐俊朗和二奶奶白景玉生的大姐儿徐美莲,三岁;大房庶子四爷徐俊庭和四奶奶甘氏生的二姐儿徐美蕙,两岁;二房庶子五爷徐俊桥和五奶奶方氏生了庶长重孙慎哥儿,两岁半;媚娘作为长孙媳,生了嫡长重孙恒哥儿,将近七个月大了。
雪后第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不单只媚娘会打算,其他各房也都有这个想法,纷纷抱了哥儿姐儿,来到锦华堂给徐老太太磕头请安。
难得两位太太今天气色也好,不约而同地一起过来,二老爷徐西平也正好沐休,早起读了些史书,天色见亮便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久不得与众子侄孙辈相聚,免不了一阵寒喧言谈,一时间暖阁里老老少少,坐了满满一堂,老太太含怡弄重孙,虽则心里愉悦,却因着郑夫人在,怕她还未从失了小七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不好表现得过于高兴,孙儿孙媳们也懂事,只轻言细语地交谈着,并无太多喧哗。
只听廊下报声:“大奶奶来了!”
暖帘打起,媚娘打扮得如同个神仙妃子般,笑吟吟地走进来,脆声道:
“啊呀!我和恒儿来迟了呢!跟老祖宗告罪!”
奶娘抱着恒哥儿跟在她身后进来,恒哥儿穿一件大红色团花绣麒麟小棉袄,头戴镶嵌玉片滚兔毛边儿的暖帽,粉嘟嘟毛茸茸像个小福娃般逗人疼爱,他受了母亲的影响,也欢快地朝满屋子的人清脆地喊了一嗓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之就算是打招呼了。
母子俩的轻松活泼犹如一道春风拂过,带动着屋里响起各种各样的笑声,徐小容姐妹几个争相站起来,迎接媚娘,围着恒哥儿逗弄,老太太呵呵笑着,可着嗓子喊,让把恒哥儿抱到她面前去。
其他人不自禁地提高了说话的声音,连先前不敢吱声的小孩子们也开始闹起来,有要喝水的,有要尿尿的,乱成一片。
媚娘先给老太太行了礼,看见旁边坐着的二老爷徐西平,迟疑了一下,看向一旁的徐俊英,徐俊英只好向徐西平作揖陪礼道:
“媚娘经此一病,把许多人和事都忘记了,还请叔父莫怪!”
徐西平看着媚娘,微笑捋须点头:“嗯,我遇见苏太医,听他说起,侄媳有福,前事忘记就忘记了,最紧要先把身子养好!”
媚娘这才敛衽作礼,深深福了一福道:“侄媳失礼,请叔父见谅!叔父万福金安!”
再依次给郑夫人和桂夫人请安。两房姨太太分别站在两位夫人身后,媚娘只对着她们微笑点头,王妈妈教导过,两房姨太太中有良妾有贱妾,媚娘虽是小辈,却有候夫人身份,不行礼也无人说得。
媚娘接过奶娘怀中的恒哥儿,送到老太太面前,瑞雪上前接住,放在老太太膝上,老太太双手扶着恒哥儿,任由他在膝上蹦跳,仔细端详了一会,眉开眼笑道:
“这乖孩子,白白胖胖、壮壮实实真招人疼!不很像他父亲,倒越长大越像老候爷——他的亲祖父!是个有福气的……瑞雪啊,将昨天刚买那盒蜜枣儿赏了恒儿奶娘,让你们大太太记着,从这月起,月钱给她涨一倍,往后带着嫡长重孙,更要多用心!”
奶娘又惊又喜,楞在当地,媚娘看她一眼,她才醒过神来,赶紧跪下磕头,垂首退了下去。
郑夫人脸上露出笑容,体贴地说:“太祖母累了罢?春月抱了恒哥儿玩去!”
谁知恒哥儿却不要春月,小胖手啪一下拍开春月的素手,返身趴在老太太肩上,老太太乐坏了:
“哎唷我的乖重孙孙,知道和太祖母最亲!”
她指着左手边坐着的庄玉兰,笑对恒哥儿说:“不要春月抱,可要她抱?”
恒哥儿看了庄玉兰一眼,庄玉兰有些不安,仍小心地伸出手,谁知恒哥儿很爽快地朝她倾身过去,庄玉兰抱了个满怀,顿时又欢喜又惊讶,目光有意无意地晃过徐俊英,激动得满脸通红,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轻拍恒哥儿的后背,连声赞道:
“好孩子,真真是好孩子!”
媚娘逗弄着蹒跚走到她身边的慎哥儿,眼角余光录下老太太和庄玉兰的举动,又飞快扫一眼徐俊英,后者脸色平静,也不笑,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徐西平说着话。
她拉起慎哥儿的小手,笑着说:“慎儿要不要和恒儿玩?”
慎哥儿点头:“慎儿要和恒儿玩!”
媚娘便转脸对五奶奶方氏说道:“我看慎儿头发有些稀疏,晚上睡觉是不是睡得不太安稳?”
方氏忙恭敬地应道:“正是呢!晚上睡觉总要闹一场,我看恒哥儿养得真好,大奶奶可有什么好法子?”
媚娘说:“多喝点骨头汤,多吃鱼,多晒太阳,自然就长得好了。难得今天阳光温暖,不若带了孩子们到院子里去,边玩边晒太阳?”
方氏没有不从的:“好啊,咱们禀过老太太,就带孩子们出去?”
媚娘四下里一看:“那和三爷坐一处的是二爷吧?二奶奶今天又没来?”
方氏用帕子遮了嘴轻声道:“二奶奶给白家老太爷守孝,做道场要跪雪地寒席上,偏她小日子来了,女人那时候让寒气侵体,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又最是娇矜惯养,刚刚着人来向老太太告了罪,起不来呢!”
媚娘也轻声道:“要不要去看看她?”
方氏正要答话,忽见老太太起身,由瑞雪和季妈妈等人扶着去了内室,她早上吃香米粥,又多喝了一杯茶水,坐不到一会就要进去。
却听软榻上一声惊呼,庄玉兰抱着恒哥儿弹跳了起来,她只顾抻着自己的罗裙,眼看恒哥儿要被她弄跌地上,郑夫人惊叫,媚娘和坐在不远处的徐俊轩同时赶到,眼见徐俊轩接住了恒哥儿,媚娘反手一把将庄玉兰推了个倒仰,跌在榻沿。
庄玉兰脸色惨白,两手抓着裙裾侧身而坐,怔怔地看着面带薄怒的媚娘,徐俊英急步走来,关切地问:
“兰儿怎么了?你没事吧?”
被惊吓的恒哥儿此时哭出声,郑夫人心疼地从徐俊轩手上抱了他去,轻轻拍抚着。
感觉到徐俊英冷冷的目光朝她射来,媚娘平息一下自己,努力调整面部表情,柔声道:
“兰表妹还好吧?我看你摇摇欲坠,不得不推扶你一把,不然你一脚踩空,跌下去就惨了——你可不同恒哥儿,他人小体轻,跌了应是不痛,你那样一跌,想必是爬不起来了的!”
庄玉兰这才委屈地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恒哥儿他、他弄脏了我的裙子……”
媚娘这才发现,庄玉兰一件新崭崭的藕荷色罗裙上湿了一大片,不禁内心大为爽快:叫你装!大姑娘抱娃娃想讨好表哥,又没有抱娃的经验,蚀了吧?
却故意紧张地看着徐俊英道:“哎呀!这如何是好?咱们恒儿真是不像话!”
徐俊英皱眉道:“你是母亲,怎把不定自己的孩子?害得兰儿如此……”
桂夫人却笑道:“莫慌莫急,这是好事!别小瞧了童子尿,往后兰儿嫁了人啊,第一胎生下来的,十有是跟恒哥儿一个样的!”
瑞雪扶着老太太进来,听说了,也笑着安慰庄玉兰:“这个也值得哭?恒哥儿给你的见面礼,你该谢他才是!瑞虹瑞云扶了兰姑娘去换衣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