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循抹了抹额头的汗,看着周围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嘲地笑了一下。
弄惯了铁锤的手掌,摆弄这些纺车,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他如今三十四岁,正是一个铁匠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可是满头头发却已经花白,这大半年的好日,让他的背不再佝偻,但听不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他总觉得有些不妥。
“老纪,你这粗手笨脚的模样,实在不是干这活的料。”看着他的工作成果,负责督促的管事叹了口气。
纪循怯怯地笑着,陪他叹息了声。
“每日里,你可是最后一名,而且总是,已经连着两个月了,你说叫我如何向小官人交待?”
管事的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纪循仍然只是讷讷,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认错,只是沉默。
“你这厮就是这德性!”管事忍不住骂了一声:“家中的规矩你可都是知道的,奖勤罚懒,你偶尔也总得向前去一些,免得报上去之后不得劲儿,小官人每月总要看一次账目,小莲姑娘再心善,你总不能让她老人家替你担责!”
纪循仍然是憨憨一笑,只是目光里闪过一丝惭愧。
管事的也算是熟悉他了,骂了两句之后挥手让他离开,纪循走出了这座工坊,在门口回头望了望,又叹了口气。
若是小官人发怒,依着家规行事,他很有可能要被从工坊中调剂走,与那些新来的一起,每日做些扛包背土的重体力活儿,不仅折算到头上的工钱要少,而且要更累些。
累,纪循并不怕,怕的是此事影响了他儿纪燕的前程,如今纪燕,可也是一个伙长了!
就在半个月前,第二批自登莱招募来的少年和他们的家人抵达了襄安,少年人数是一百六十六,比起第一批多了一倍,跟来的户数则是二十九户,倒比上一回的要少。
这是难免,登莱之乱乱到现在,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这些人的到来,却没有造成住房紧张。俞家的细柳别院,从崇祯五年起就一直在不停地扩建之中,中秋时节便开始沿着西河的支流新起院落和屋,闻香教的歹人袭击之后,工程进度大大加快,现在纪循干活的工坊,就位这个新成的院落之中。院甚至向西河伸了过去,一排巨大的水轮依次排开,就在纪循的视线里不停地转动着。
纪循咂了一下嘴,这水轮机倒是不错,它带动着工坊中的纺纱机和织布机,不过为了让水力足够,在西河支流上特意建起了一个高度约两丈多的水坝,再由木板制成的导槽将水引到水轮机的叶片上,使之转动起来。
制造这水轮机的是蒋权,纪循与这位匠人接触得不多,只是知道他有一深得俞小官人看重,每日都能得到小官人的亲自指点。
“那可是天上星宿下凡,连种珠之术都懂的小官人!”纪循羡慕地想:“若是自家纪燕也有这本领就好,学得一门手艺,总胜过去厮杀……”
但旋即,他又摇了摇头:“学得手艺又如何,不过是个匠户,有上顿没下顿,年年还须得去给朝廷服役!”
想到这,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隐隐生痛,便是一次给差役用棍狠揍留下的暗伤。
缓步离开工坊,纪循看到在这条支流的对面,一排新屋也已经建成了,这并不让他觉得好奇,可当他准备回住处时,却听到那排新屋中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叮、叮、当!叮、叮、当!”
“咦,是个铁器作坊……哦,工坊!”
纪循心中猛然一动,他是个铁匠,而且手艺相当出色,对于锻打,也有一种割舍不掉的牵挂。
他忍不住走过木桥,向着那排新工坊行去,在工坊门口望了两眼,便听到一声又气又恼的声音响起:“爹,你怎么在这!”
纪循回过头来,却是他儿纪燕。
纪燕满脸都是恼怒,在与闻香教的激战之中,他表现相当出色,而且平日里训练操演又刻苦,因此在新一批少年到了之后,他被提拔为伙长,每日操练之余都得带着自己一伙人执行任务,比如今日他就负责看守新建的工坊。
根据小官人的命令,这间新建的工坊是绝对禁止任何人靠近的,而细柳别院中禁律森严,一般没有谁会违背这禁令。纪燕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抓住的第一个有可能违背禁令的,竟然是他的父亲。
“听到这边打铁声,我来看看。”纪循讷讷地道:“这就走,这就走。”
纪燕看了一眼地面,好在父亲还未踏入表示禁区的线,此时放走不算循私。他有些恼火:“爹,你到这儿做甚!好在还未进入禁区,还不速速退去!”
纪循眼睛一瞪,这小竟然敢如此对他说话,但一念及家规,他又把头缩了回去。
“臭小,下回你回家时再收拾你。”他喃喃地说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那是怎么回事?”
喝问的是叶武崖,如今他与罗九河被提为队正,接替高二柱的位置。
如今家卫被编为了两个队,高大柱为大柱正,罗九河、叶武崖为队正,各统一队,每队是一百人。在两队之外,又设教导队,由原先的模范伙扩充而成,人员数量比两个正式队要少许多,仅有三十余人,队正为齐牛。
教导队将成为基干士官的摇篮,同时他们又充当俞国振的近卫,这样做的好处是,家卫随时能够拿得出三十余名队正出来,也就是说,随时都可以再扩充三百人。而且俞国振近卫的身份,使得他们与俞国振的关系更为密切,忠诚更易控制。
在叶武崖身边,就是俞国振本人和别院的铁匠庄大锤,两人都是赤着上身,俞国振脸色有些阴沉,而庄大锤则满脸讪然。
纪燕一跺脚,然后快步跑到叶武崖身前,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叶武崖望向俞国振,等候俞国振的发落,而俞国振的脸色也更加阴郁。
此时人身上有许多习惯,在俞国振看来是必须改的,比如说不注意保密。虽然此刻他的新工坊里还未有什么机密,但若不能从此刻就养成保密的习惯,等到泄密之后再抓,那就是亡羊补牢了。
而且,他原本计划之中的事情,这几天来有些不顺,也让他心情有些不好。
“你来此有何事?”他控制自己的情绪,向纪循问道。
“小人……小人曾是铁匠,听得打铁的声音,便往这边来了。”纪循咬了咬牙,将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小人是军中匠户……”
“等一下,你是军中匠户?”俞国振闻言精神大振:“铁匠?”
“是。”
“能铸鸟铳?”
“能铸,只是技艺不精。”
纪循来到细柳别院已经有近一年时间,因此对俞国振也算熟悉,若是放在早前,他绝对不敢说出自己是军中匠户的身份,出逃匠户,这可是大罪!
但自从俞国振先杀了两个晋商代表,然后又弄死州判闻全维,纪循就觉得,小官人不会将他交给官府。
既是如此,他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将自己军中匠户的底说了出来,而得知他竟然知道如何铸鸟铳,俞国振更是振奋。
虽然现在的鸟铳铸造起来麻烦,而且质量实在谈不上可靠,但有一个这方面的工匠,开始进行技术储备,这符合俞国振一贯的行事方式。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你也是铁匠?”俞国振身边的庄大锤顿时意识到危机,他是乡中铁匠,襄安本地人,会打些锄头镰刀,其余的手艺就只能说勉强。他已经感觉到,俞国振对他的手艺很有些不满,但又舍不得俞国振给他提供的优渥报酬。
“是。”
“哼,那这玩意你来试试。”
俞国振目前在制的东西是金属活字,而这个已经远远超过了庄大锤能力的范围,原本俞国振觉得事情不会太难,现在看来,整个过程花费的人力、物力,甚至胜过了雕版。
“此事小人也制不成……这等小巧之物,打制几无可能,唯一之法就是浇铸。”
纪循的建议与俞国振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道:“你懂浇铸之术?”
“小人从冶铁到铸铁,都懂一些。”
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捡到这样一个人物,他大喜道:“那好,从明日起,你便来铁匠工坊!”
庄铁匠在旁边有些讪讪,俞国振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庄铁匠,去账房那儿领五两银,这段时日里,你辛苦了。”
既然有纪循,这庄大锤就可以不用了,纪循有卖身契在俞家,比起自由身的庄大锤好控制得多。金属活字对于俞国振来说,那可是能与火枪相提并论的大杀器,不可轻易示人。也正是因此,虽然俞国振对此有所计划,却并未告诉庄铁匠。
庄铁匠嘟哝了一声,却不敢多说什么。他走了之后,俞国振问道:“浇铸铁器,翻砂铸模,你可会这些?”
“翻砂铸模?”纪循讶然问道:“小人会做用泥范,却不知翻砂铸模是何用?”
(注:就象《大宋金手指》是以《与宋同行》为技术模本一样,《明末风暴》的技术模本是山鸡桑的大作《东宁记》,在此向山鸡桑大大致敬。如果山鸡桑大大也在看这本书的话,不要追究小可的责任啊,要追究也得首先追究你太监掉《东宁记》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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