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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压低声音对青黛说:“姑娘,好像是金枝姑娘。”
不用桃花提醒,青黛也已认出了那是金枝。相比较往日,今日金枝的打扮还真是素净了不少,浑身上下没了那些熠熠发光的金子,脱去了红粉系列的暖色衣裳,一声淡色衣裙飘逸别致,配上鬓间插的那朵玉芙蓉,整个人更多了几分素雅端庄。
青黛不急着上前,拉着桃花躲在了一旁,眯着眼睛在金枝和余子都之间打转。怪不得这几日金枝坐一阵便找各种理由先告辞,留下玉叶一个人来陪她,弄了半天人家是少女怀春,对余子都一见钟情,来这里偷窥心上人来了。
看着金枝所站的位置,半幅裙角露在竹林之外,若是有心人稍稍留点意定能发现林中有人。只不过……青黛望向余子都,见他还是老样子头朝天背书,只是身子不再乱转,背朝着她们所在的放向,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不禁蹙眉,难得他早就知道金枝在附近?
“姑娘,这样……不妥吧!奴婢偷偷过去把金枝姑娘叫回来。”桃花两堆杂草似的粗眉皱成了一堆,这次可不像上回是无心路过而已,王三老爷家的姑娘分明是有意躲在那里偷看余公子,万一再让余公子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
“嘘,别出声,先看看再说。”青黛倒不担心她会像自家那花痴大姐一样,会不顾一切为了追求“真爱”而大肆闹腾一番。一则金枝没那个资本,再则平日里看她虽说有时候爱耍小聪明,但总归是个机灵人,而且做事一向都谨小慎微,很有分寸,不像是个会不顾闺誉贸然表白之人。不然她也不会露出一角裙裾,让别人发现。但是如果此时自己让桃花过去寻金枝,那她的那点小秘密就彻底曝光了,而余子都也会发现林子里的动静。到时候大家一起尴尬,金枝的面子就更挂不住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再看看情形再说。
桃花虽然不赞同如此,但是听从了青黛的话,不再吭声。
果然如青黛所料,金枝等了许久都不见余子都转身,眼看午休的时辰快过了,她狠了狠心,一脚踩在旁边掉落的细竹枝上,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在静谧的竹林中清晰可闻。
余子都背书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扯着公鸭嗓子朗声诵读,连回头看一眼都懒得看,就好似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一声脆响一样。金枝的双眼顷刻间就如要落雨的湿云,幽怨地看了余子都一眼,转身朝竹林外跑去,那片飘零的浅紫色带着无限的落寞忧郁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青黛回头看了看桃花,见小姑娘紧闭着嘴唇,坚决贯彻自己下达不许发声的命令。想想上次她那一脚发出的声响比起今日可差得远了,青黛没忍住,轻笑出声,敢情余美男不是不谙世事,而是故意装傻充愣!
桃花指着青黛的嘴,“姑娘,你…….”青黛咧着的唇角僵住了,和桃花大眼瞪小眼双双愣住了。怎么就真笑出声来了?竹楼外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耳边传来雀鸟掠过低鸣浅唱,风吹竹叶悉索作响,还有一声悠长的轻叹,“出来吧,小丫头,你打算看戏看到几时啊?!”
青黛嘴角抽搐了两下,又恢复了正常,然后垂头丧气地从竹林里走了出来,就看见余子都已经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黛妹妹,你来了。”
唇很饱满,微扬起一抹性感弧度——嗯,很好看。
目光很清澈,温柔得好似能滴出翠色——嗯,真漂亮。
如此一张富有亲和力的笑脸,但看在青黛眼中,却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渗得慌。她一个激灵往后退了一小步,正好碰到了桃花身上。回头一瞧,青黛忽然有种想吐血的冲动,自家那朵黑脸小桃花正杵在自己身后当塑像,双颊晕上了薄红,低眉敛目露出娇羞状,哪里还有初见时以身挡驾的气势。
自己小看了余帅哥的杀伤力,今日她才发现这家伙不笑还好,一笑简直就是青春期少女杀手!难怪金枝会头脑发热会对他一见钟情,听着那堪比公鸭的嗓音还能那般如痴如醉!
“余大哥。”青黛见那张包含温柔笑意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忙摆出招牌式的甜美笑容,“青黛明日就要回城了。今日过来想跟余大哥道个别。”
“哦,要走了吗?”余子都直起身,恍惚间应了一句,然后笑了笑,“到屋里坐,吃杯茶再走!”
青黛自己失礼先偷窥在先,这会儿自然不好意思拒绝余子都的邀请,扯着桃花跟着余子都进了竹楼。
竹楼一层是个厅堂,陈设简单,竹桌竹椅,角落里搁着烧水的炭炉,西北角有楼梯能通往二层。
“妹妹这边请坐!姑娘你也随便找个地方坐吧。”余子都请青黛和桃花坐下,自己走到炭炉跟前,拿了铜炭筷挑了挑火堆,将地上的铜壶放到了炉子上,回身走到桌边坐下,看青黛拿着桌上的茶杯细瞧,问道:“妹妹喜欢这些物件?”
“不,我只是看着这花样精致,所以多看两眼……”青黛轻轻掂了掂手上的茶杯,然后随手翻到杯底瞄了一眼,才放下茶杯,笑着问道:“这漆器茶具不错,不知是哪家铺子出的?”
“家母在世时,曾说过这些是家父的遗物,具体是哪家铺子出的我也不太知晓。我喜欢这套杯具的古朴,便摆出来用了。我家中倒是还有两只类似花样的圆盒,妹妹要喜欢的话,我送妹妹一只。”
“不用了,既然是哥哥父亲的遗物。哥哥还是好生留着吧。”青黛看着余子都,见他目光坦然,看来是真不知道这些茶具的来历。
这套雕漆十锦花草纹茶杯并不似民间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刚才入手茶杯的重量就不似木、蜡胎,掂掂分量倒像是金银胎,只有宫制才会用到。加上杯上朱漆厚堆,定有十数层之多,刀法精湛,雕镂精巧,仿若画笔勾勒而成,一看就不是凡品。民间漆器多用黑漆,就算红漆,也多以锡蜡为胎,分量自与金银不同。
余子都的穿着打扮十分普通,看不出一点世家子弟的模样,倒是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势有几分高门风范。听外祖母说过,余夫人父亲金行之是京中的名医圣手,金行之重病去逝后,余夫人是金家独女,凭着从父亲那里承袭的医术,开始专为京中贵妇们看病,不久便打出名声。后来不知怎的得罪了成国公,余夫人便举家离开京城,至于去了哪里谁都不晓得。直到一年前王赣一家迁到江宁,外祖母因为身体不适请了在城中小有名气的余夫人来诊病,才认出了当年金大夫的女儿,知道她回到江宁时嫁了户姓余的人家。不过那日诊病后,没出两个月便传来余夫人去世的消息。外祖母那时好生惋惜了许久。
若说这些东西是余夫人留下的,青黛会以为是当年余夫人看病时哪户公侯家的夫人赏的。可余子都却说是他父亲留下的,青黛不禁对余父其人充满了好奇,“余大哥,你的医术都是跟余夫人学的吗?”
余子都轻轻点点头,“是啊!”
青黛一脸崇拜,“你的医术都那么高超,那余夫人的医术岂不是赶得上华佗扁鹊?”
听到青黛孩子气的话语,余子都轻笑着摇摇头,“医术一道博大精深,又岂是一人之力所能穷尽。听母亲说外祖医术精湛,她所学仅是外祖的十只五六,而我也只学到母亲的十之四五。”
“那你爹爹呢?他也是大夫吗?”
谈起余父,余子都眼中流露出缅怀之色,脑海深处那些模糊的记忆又浮现了出来,轻声道:“我还在你这么大时,父亲就去世了。我记忆里父亲是个读书人,小时候读书习字都是他手把手地教我。母亲说,父亲是个教书先生……父亲去世后,家中还有些积蓄,我与母亲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加上早年母亲曾随着外祖在京中行医,她重操旧业开始行医也能帮补些家用。头几年日子还算可以,后来我渐渐大了,母亲身体越发不行了,我央母亲说要出去做事,可母亲死活不答应,要我在家好好读书考科举,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心愿……”
余子都没再继续说,至于后来的事,可想而知,余夫人为了儿子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最后溘然长逝。
炉子上的水嘟嘟作响,余子都起身去提起铜壶,将水注入早先放好茶叶的茶壶里,水溅茶香起,清新回甘苦……
看着他有些萧索的背影,青黛心中懊悔,不该提及余子都的伤心事,这会儿再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又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余子都提着茶壶回来,斟了三杯茶,放下茶壶,一杯给了青黛,一杯递给了后面坐着的桃花,自己拿了最后一杯,放在鼻端嗅了嗅,这才举杯示意青黛尝尝,“清茶一杯,聊表地主之谊。”
“多谢余大哥!”青黛捧着茶杯,轻抿了一口清浅的茶汤,清新中透着淡淡的苦涩,回味却是齿颊留余香,“余大哥,这茶品着有股竹香,是你自己采的吗?”
“嗯!”余子都颔首,“陋室粗茶,妹妹见笑了。”
“余大哥,你太谦虚了!”抬眼看着面前这个拥有碧色眼眸的清雅少年,青黛笑着鼓励余子都道:“你的医术那么厉害,定是极聪明的。想你平日读书这么用功,我想将来必定能高中状元出人头地的!”
青黛真诚无垢的笑容让余子都心中一暖,“承妹妹吉言!”
两人闲话了一阵,桃花在后面装咳嗽提醒青黛时间差不多了。
青黛起身向余子都告辞,“余大哥,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好,我送你出去!”余子都送青黛出门,一路目送青黛走进竹林,“下次偷窥记得不要出声!”
青黛脚下踏错了步子,拽着桃花的手稳住身形,不服气地回头喊道:“你读书的声音真难听,日后还是小点声免得吓着人。”
“多谢妹妹提醒,我记下了!”余子都也不恼,笑盈盈地对青黛挥挥手。
青黛莞尔,也挥了挥小胖手,“余大哥,多保重!”
……
翌日一早,上完了头柱香,王家众人启程回城。
上车前金枝寻到青黛说:“玉枝身上生了痱子怕热,不知能不能搭黛妹妹的车回去?”
桃花的脸变得更黑了,“金枝姑娘怕热着自家妹子,不怕热着我们姑娘?”
金枝一滞,“我,我没那个意思……”
“桃花!不得无礼。”青黛冲桃花摇摇头,转头对金枝道,“我车中地方大,姐姐既然想与我同车,那便一道来吧!银红,你去后车跟杏花、月牙她们几个坐。桃花,你跟车伺候。”
银红瞄了桃花和金枝一眼,没说什么,与杏花、月牙去了后车。
上了车,青黛坐在一边不语,金枝撩开帘子往寺门方向望去。马车启动一路往山外行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扇厚重的寺门,金枝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车帘。
车行了一半,坐在右侧的一直不吭声的金枝突然开口问道:“黛妹妹昨日可见过余公子?”
本来昏昏欲睡的桃花听到这话猛然惊醒,往自家姑娘身边靠靠,略带审视的目光掠过金枝,不知她究竟打什么主意?
青黛依旧望着窗外青山,并没有因为金枝的问话而转过头来,只轻轻地吐了两个字“见过”,便再没有多余的话。
金枝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激动起来,思忖了半晌才说:“我家姨娘身子一直不大好。听说余公子师承其母,而余夫人又是江宁有名的医女,多在城中富贵人家中替后宅夫人们看病。我与余公子不甚相熟,不知道能不能托妹妹请公子去府上为姨娘看诊?”
青黛转过头不再看窗外的风景,伸了个懒腰,朝桃花说道:“桃花,找个垫子来,我想睡一阵。”桃花得令,忙从旁边小柜里取了软靠枕给青黛垫在后背,扯着丝绢薄被搭在她的肚子上。
金枝不见青黛说话,就看桃花忙活,咬着唇瓣甚是委屈,轻唤了声,“黛妹妹。”
“我家姑娘人小爱犯困,今晨又起得大早,这时间累了要歇息,还请金枝姑娘有什么事等回府了再说。”桃花拢好了被褥和靠垫,又说,“姑娘若想请大夫给姨娘看,也该知会你们家太太一声,哪有越过你家太太直接来请托我们姑娘的?”
好桃花,这话甚得我心!青黛在心中暗赞一句。
金枝羞赧,“我一时心急,考虑不周,妹妹勿怪!”
“姐姐仁孝,妹妹我也感动。”青黛睁开眼,睨了金枝一眼,“你家姨娘若真病了,就请表舅妈派人来请余大哥好了。若不是什么大病,我看还是寻别的大夫瞧瞧就好了。江宁城大,不是只有余大哥一个大夫。况且余大哥是要赶考之人,怕是没有旁的心思用在琐事上。姐姐素来聪明,不会看不出这一层吧?”
金枝眼中划过惶恐不安之色,难道青黛知道什么了?还是余公子发现后才让青黛传话的?不然她小小年纪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包含深意的话来?
青黛也不想人家把她当小妖怪,可有些话还是得点醒金枝。
余子都看起来并不是个普通人,他那个有传奇经历的母亲人所共知,但他的爹爹……想起手抚过杯底摸到暗刻文字“崇明御制”,自己昨日下晌请教了王阡才知道那是先帝爷的年号,而今上十五岁登基到今年刚满七年。一个能用得起御赐之物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余子都是真不知晓自己父亲的身世,还是另有隐情?总之,他已经明确了态度,用行动拒绝了金枝,那金枝还是早些断了念想为好。
自己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至于金枝能不能想清楚,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说起来,她也不过是想给自己谋个好姻缘罢了。
金枝沉默了半晌,咂摸青黛话中的意思,最后长长地叹气道:“我明白了。”
“姐姐没嫌我多事才好……”青黛闭上眼。
“妹妹聪慧过人,此事是我鲁钝没能想明白,还要多谢妹妹提醒!”金枝情绪有些低落,眼中一片迷茫。
“外祖母和舅母她们俩没女儿都喜欢女孩子。”青黛忽然开口,金枝不明所以地望过来,见她闭着眼假寐,面色平静,一时摸不着头绪,就听见青黛继续说,“我不日就要回梧州了,外祖母她们定然不舍。姐姐有空可以多过府来陪陪外祖母。以后得空了,我让外祖母带你来梧州逛逛。”看着金枝再次受了打击的模样,顺便再帮她一次。
金枝双眼一亮,拉住青黛的手,“妹妹,你说得可是真的?”青黛睁开了眼睛看向她,却见她紧张地望着自己,眼中充满了期待,便点了点,“自然是真的。”
金枝眼睛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多谢妹妹替我着想,你的恩情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看着梨花带雨的金枝,青黛反倒不好意思了,“这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几句话而已。至于以后,一切还得看姐姐自己了。”
“嗯,我省的。”金枝放开了青黛的手,拿帕子拭干了眼泪,眼中闪过坚定的光芒。
青黛默默地吁了口气,转头闭上眼,终于可以放心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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