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这十几日可算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儿,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草屋看她的酸笋坛子,心里头猫抓似的,想看看里面到底怎么样了,可又不敢揭泥封。
一直到熬到第十六日早晨,她早早醒来,拉着春桃去看她的酸菜坛子。春桃嘴里说着,“你就是玩一样丢一样,图新鲜,你那小菜园子,多少天没去拨草了?”
李薇嘿嘿的笑着,这些天儿倒真把自己的小菜园子忘得干干净净。除了跟着佟永年看书认字儿,便是钻竹林子看笋子的长势,再不就是围着这个黑不溜揪的大肚坛子转悠。
又一想,这不正应了小孩子的天性:图新鲜,新鲜过了转头就忘。又觉得自己忘得好,忘得真应景
两人还没进茅草屋,春兰也跟了过来,这些天梨花见天围着这坛子转悠,惹得她也有些好奇,到底笋子腌好后,是个什么味儿。
姐妹三人进了草屋,梨花看着她一天三次顶礼膜拜的黑坛子,心里念佛,保佑要一次成功。
这次不成功,等再试一回后,笋子也都老了。想凭这个挣点钱,只能等到明年了。
春桃小心翼翼的揭去泥封,把边缘儿的浮土清干净,转着看梨花小脸绷着,一副紧张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打开盖子。霎时一股淡淡的酸笋香味儿溢出,李薇深深的吸了口气,好象与她记忆中倒不差。
春桃春兰愣了,光闻味道,倒是挺诱人。两人合力把坛子搬到院子中间。
何氏从堂屋出来瞧见,逗她,“哟,梨花的腌菜好了呀?”
李薇脆脆生的叫,“娘”朝她笑着招手,“你来闻闻。我腌的菜好香呀。”
春柳听见也忙过来,边说着,“你腌的?我看是大姐腌的”
李薇皱了皱小鼻子,装作不服气的模样,大声叫着,“是我教大姐腌的”
她的小模样惹得何氏几个笑起来。
春桃春兰放好坛子,朝何氏笑着,“娘来闻闻,这味儿怪好呢。”说着,春兰去厨房拿碗筷,李薇忙在后面儿喊,“要拿不带油的。”
春桃转身拽她的小鼻子,“知道的还不少”
何氏原本也不以为然,听春桃这么说,便凑到坛子口闻,一股酸酸的笋子香飘出,倒比她冬日腌的大白菜酸味儿更好些。
也笑了,说,“梨花这回没准歪打正着呢。”
春兰拿了筷子碗过来,何氏接过,从坛子里捞出几根笋子,白嫩的笋子经过十五天的密封泡制,颜色变作青白色,比刚扒出的鲜笋软一些。
何氏凑近闻了闻,又撕下一小块细品,好一会儿,才笑道,“味儿怪好。酸酸的,脆脆的,一点也不涩口。”
李薇闻见酸笋香,心头已定了一半儿,又看这颜色,更是定了一大半儿,忙挤到她娘跟前儿,“我要吃”
何氏拍拍她的头,又从里面捞出一两块来,放到碗里,递给春兰,“拿去切切,拌点麻油早上下饭吃。”
春兰接过,也伸手掐下一小块儿,放在嘴里品着,半晌,点头笑着,“味儿就是怪好。梨花立大功了”
李薇听二姐这么一说,心里头喜孜孜的,学着小春杏的模样,把小胸脯挺得老高。
惹得春柳一把把她抱起,满院子的跑,早春的风掠过脸颊,凉丝丝的,她咯咯笑着。
李海歆早起去了前院儿,这会刚回来,何氏把这事跟他一说,李海歆微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从春柳怀里接过李薇,抱着巅了巅,夸赞她。
李薇自然是把小孩子的臭屁样表现个十足十。春柳直说她跟春杏小时候一模一样。
春杏听见老不乐意,说她才没有这样。
早饭时春兰切了两个整笋,加了些盐,拌上少许麻油,刚放上桌儿没一会儿,盘子便见了底。
何氏笑着,赶快让她再去切两根来。跟李海歆说,“看咱梨花多能干,腌出的笋子脆香脆香,让人吃一口就停不下来。”
李薇咬着脆生生酸香适中的笋子,看着她娘她爹和姐姐的笑脸,嘻嘻笑着。即然大家都交口称赞这笋子好吃,想必大多人也能接受。今天正是她爹要去镇送簸箕的日子,决定吃饭完缠着她爹跟去镇上,顺道把这笋子带上,看看能不能找到买主。
想到这儿,又想起另一个超级大功臣佟永年同学,没有他的辛勤劳动,也没有今天酸笋的成功。
早饭后,李海歆把新编的簸箕从堂屋拎出来,开始装车。李薇抱着何氏的腿,嚷着也要去镇上,又指着那刚开封的坛子,“酸笋子拿去卖钱”
李海歆跟何氏笑着,“都说三岁看老。咱五丫是一岁看老,小财迷”
何氏也笑,弯腰逗她,“卖了钱干啥?”
李薇故意咬着手指,想了想,脆生生的回答,“给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做新衣裳,给年哥儿买新字贴,给梨花买书”
何氏不防她这么小,竟然知道卖了钱顾着姐姐哥哥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又逗她,“怎么没爹娘的份儿?”
李薇顿了下,好吧,刚才好象真的忘了这两口子,大眼睛一转,大声说,“让爹和娘坐轿子”
何氏愣了下。春桃笑起来,“前几天我和梨花闹着玩儿,给她讲戏文,说里面的老爷夫人都坐轿子,估计她是记住了。”
李薇赶忙接过话头,“让爹娘当老爷夫人”
心里却叫着,哎哟,我的娘咧,不要再问了,再问我把自己恶心得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李海歆收拾好簸箕,笑呵呵的把她抱在怀里,在空中轮了一圈儿,“好丫头将来别你母亲没享着年哥儿和你小舅舅的福,倒先享着你的福了”
何氏把笑出的眼泪擦了擦,直叫着她是精怪故意逗人笑。
就这么着在李薇的努力下,何氏找了个小坛子分装了两坛子笋,带上驴车,又应她的要求,让春兰新切了一根酸笋,多拌了些麻油,拐到年哥儿学堂里给他送去。春杏好久没去镇上了,也说要去。
临走时,何氏交待春桃,酸笋腌得怪好吃,让她们在家里趁空再去挖一些,自己腌了吃。
李薇心里直撇嘴,她爹她娘真的很没商业头脑,这样的口味新奇又好吃的东西,就没想过拿出去卖。她娘虽应她的要求装了两小坛子,看她面色,倒是哄她玩的成份居多,并不是把她的话当了真
马车路过前王村时,李海歆熟门熟路的拐了进去。学堂里面象是正上着课,有朗朗读书声传来。
李海歆把驴车拴好,往里面探了探头,正想回头跟何氏说等年哥儿下课呢,一个青色身影便出现在正对面的课堂门口儿,定眼瞧去,正是佟永年。
李薇瞧见,从何氏怀里挣起小身子,向他招手。佟永年嘴角含笑,快步走近,“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李薇不待何氏李海歆答话,把一直放在怀中的小罐子往前一举,叫着,“年哥儿,我腌的酸笋子”
一言未完,她的小屁屁上挨了一下子。何氏绷着脸儿斥责她,“叫哥哥”
李薇咧了咧嘴,心说她娘这巴掌打得还怪疼呢,可是两只手都占着,没办法揉,只好把手中的小罐子又往前送了送。
佟永年忙来接着,揉了揉李薇的头,问她,“疼吗?”又朝何氏笑着,“娘,没事儿,梨花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
何氏为梨花这称呼,私下狠跟李海歆唠叨过,也教过她改口,这丫头旁的倒听话,就这个,死活改不了。笑笑,“梨花非让给你带来先尝尝,说这笋子是你扒的呢。”
佟永年凑近罐子闻了闻,咧嘴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好香。梨花真能干”
何氏又问正上着课怎么出来了。佟永年说是自读课,跟夫子请示过了。
她又与李海歆各自嘱咐几句,便让他赶快进去,赶着驴车走了。快到拐弯处时,李薇往后看了一眼,那小男娃儿还立在私塾门口往这边张望着,便朝他挥了挥手。
临泉镇离李家村有十来里,当他们赶着驴车赶到时,已快到了正午。正值十天一次的集会,街上人头攒动,异常热闹。
李海歆顺着主街行了一段,拐进一道小道,道路两旁是青砖围墙小院,高高矮矮的门头,或破旧或刚上了漆的院门,偶尔能看到一两间上着黑漆的木门,李薇知道那是代表着这家有丧,未出三年……
连转了几个小胡同,又转到主街上,随着人流缓行百十米,看到路东有一间写着大大武字的杂货铺子。门面约有三间大小,外面簸箕箩筐锄头叉耙木掀摆了一溜,有几个村人打扮的正在挑着。一个小伙计看见李海歆的驴车,扬手招呼了一声,冲着屋里头喊,“掌柜的,李家村的李大哥送货来了。”
话音方落,一个身着暗色软绸,体态略胖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朝李海歆拱手笑着,“李兄弟今儿来得晚了。还以为不来了呢。”
李海歆忙跳下驴车,拱手回礼,口称不敢当。笑着,“让武掌柜久等了。说定的事儿,哪能不来。就是有事儿来不了,也得让人捎话说一声。”
原本以为武掌柜只有这一间杂货铺子,后来李海歆才知,与武记杂货铺子相邻的武记粮铺也是他家的产业,又隐隐听人说起,虽然武家在镇上只有一间粮铺一间杂货铺子并三四顷的田产,实则却是个低调有钱的人家。
武掌柜的两个兄长分别在本州州府和邻州州府做生意,因武掌柜性情温和,对经商之事不甚热衷,也不愿离家远行,只留在临泉镇守着祖宅并在父母跟前儿尽孝。
正说着,一个七八岁穿着浅蓝软绸合体长衫的小子从铺子里面跑出来,腰间系着同色腰带,一枚通体翠绿的玉佩挂在腰间,挂着五色彩丝线打成的络子。
他大眼瞪着,粗眉一挑,指着马车上的小春杏,气势汹汹的喊,“野丫头,你还敢来”
春杏抬头暼了他一眼,鼻眼轻嗤,往车厢里缩了缩,把脸儿扭到别处去。
李薇不用猜就知道这小屁娃儿是哪个。肯定是当年和她的小四姐打了一架的武掌柜的儿子武睿
去年一整年,春杏大点了,能帮着做做力所能及的活计,爹娘便不再带她来镇上,没想到打架的事儿过去一年多了,中间儿又整整一年没见,这记仇的小屁孩儿还记这茬儿事呢。
武掌柜回身瞪了他一眼,朝里面喊道,“二柱,拉睿哥儿回家”
门里匆匆跑出个青衫短衣小子,约十五六岁,连拉带哄,“少爷咱回家吧。”
武睿拧着身子不肯走,朝春杏张牙舞爪的叫着,再打一架。
小春杏这一年乖巧安静了许多,只把身子又背了背,不理睬。武掌柜眼瞧着就要发火,李海歆赶快劝,又对武睿说,“春杏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小少爷,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不要”武睿脸憋得通红,指着坐在车上不动的春杏,大声叫嚷,“让她给我道歉赔不是”
何氏也头疼这孩子。以往她跟着来送簸箕,碰上过两三回,每回他都冷眉冷眼儿的问,春杏为啥没来?打了本少爷就躲起来,回头让府里的小厮凑她一通云云。李海歆与何氏都说这孩子被惯坏了。武掌柜三十得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整天在手心里捧着。也亏武掌柜大度和气,换作旁人,他们哪里有买卖做,说不定就吃了牢饭了。因着这个,何氏与李海歆愈发相信武掌柜的为人。
“二柱”武掌柜大喝一声,脸色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正在撒赖的武睿,“怎么还不拉少爷回去?”
武睿看他爹真的动了怒,指着春杏的手慢慢缩了回来,半垂着头不甘心的咕哝,“是她先抢我的石头的。”
武掌柜挥挥手,示意那青衣小厮拉他快走,“张夫子给你布下的大字儿可写完了?”
武睿脸一垮,不甘心的被二柱连拉带扶,上了马车。
春杏见武睿走了,才低声嘟哝一句,“再不走,还揍他”
何氏听见,悄悄打了她一下,抱李薇下车,让她也赶紧下来。
武掌柜让小伙计帮着车上的簸箕取下来,引李海歆夫妇进屋中,“睿哥儿在家里娇惯些,李兄弟别介意。”又看了看窝在何氏怀中,睁着溜圆大眼睛的左顾右盼的李薇,笑:“这个就是你们家的小梨花吧?都长这么大了。”
李海歆何氏忙说,孩子家家的玩闹,不碍事。
李薇伸出三根幼细的手指,在他面前儿晃了下,脆生生的说着,“武伯伯,我三岁了”武家的事儿没少听她爹娘唠叨,使得李薇对这位有钱却和气待人的武掌柜十分有好感。
何氏扑哧笑了,李海歆也笑。梨花往常是精怪些,小嘴儿可没这么甜。
武掌柜笑呵呵的,忙叫小伙计去街上买点心给这两个丫头吃。他三十岁只得一子,又被家里一窝女人惯得养成个飞扬跋扈的性子。见梨花的乖巧,小春杏一年多没见,也有小大人的矜持,打心眼里喜爱,外面小伙计清点完数目,他把钱结算清楚。又留李海歆夫妇吃饭。
李海歆正要推辞,李薇忙把小手一拍,嘻嘻笑着,“好呀,武伯伯,我还腌了酸笋子给你下酒呢。”
何氏忙拍她小屁屁,“你个小丫头不害臊,那是你大姐腌的”
李薇笑嘻嘻的看着她娘,小手一挥,“还不是我教大姐腌的?”
武掌柜被她的精怪小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跟李海歆说,“看看你们家女儿个个乖巧,真让我眼馋啊,睿哥儿被他祖母祖父娇惯得不成样子,他娘天天念叨着想要个乖巧女儿……”
李海歆笑着道,“孩子多也闹腾。”又指着小春杏,“她就是大了才乖巧些,小时候皮实着呢。”
春杏又把脸儿往门外背了背。
武掌柜笑眯眯的对李薇道,“武伯伯今儿请你们下馆子好不?”
李薇忙不迭的点小脑袋,甜甜笑着问,“咱是去品香吗?”她家鸡蛋就是武掌柜帮着卖到这家叫做“品香”的小酒楼的。
“好,就去品香”武掌柜愣了下,很豪迈的挥手,“把梨花腌的酸笋子也带上好不好?”
李薇笑咯咯的。原本她的计划是到了镇上,磨着爹娘去“品香”吃饭,再让人把酸笋子炒了,出了成品菜,好勾引得馆子掌柜主动来谈价钱。没想到武掌柜这般热情,让她的计划变得更加简单了。
忙点头,睁着溜圆的大眼睛,“好武伯伯,我大姐说,酸笋子炒肉加辣子最最最好吃了……”
武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儿,说,他们家呀就爱吃辣子,一定要试试这个菜。
转回身又跟李海歆感叹这丫头聪慧,说话利索,条理清楚等等。
李海歆这时才插上话儿,连忙阻止不让去,“掌柜的,梨花孩子家家的,知道个啥,都是瞎说”
何氏也说不去。又瞪笑嘻嘻的李薇。
正说着,刚被人拉走的武睿又回来了,疑惑的看着这几人,眼睛喷火盯着小春杏,“你们要回家?”
何氏看武掌脸色沉下来,忙上前打圆场,说要去品香吃饭的话。
他立马高声叫嚷着,“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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