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无事,杨逸便蹲在铁匠铺里看人家打匕首,这儿傍着盐桥河,铺子沿河一面用竹片夹着茅草做成挡墙,白天用几根木棍支起来,仿佛一个凉棚,河上的凉风吹进来,这六月天气,倒也清爽。
河岸边长着两株桂花树,杨逸发现杭州城里最常见的有两种树,一是杨柳,二便是桂花树了,到处都是,加上古香古色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萦绕耳边的吴侬软语;让人很容易想起那首描写杭州的词: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岸边树荫遮挡住半边河道,盐桥河是杭州城里的运河,舟楫往来频繁,这时一个年轻的船娘将船靠在树荫下歇息,相貌很是清秀,大概是因为经常在船上,肤色微呈麦色,却极是细腻,正抽出一块碎花手帕在擦汗。
那小娘子擦完汗,突然发现铁匠铺边有个俊雅的书生一直在看着自己,不由得大窘,怔神的功夫那碎花手帕落到了船板上。
“小娘子,快快!你的手帕掉了!”杨逸含着笑提醒。
那小娘子回过神来,脸色更红,连忙捡起手帕塞进怀里,马上扶过船桨准备离开,大概是觉得别人提醒了自己,就这么走有些不礼貌,接着又回过身来,羞态满脸的向杨逸福了一福,这才摇着小船悠悠而去。
看着她那窈窕的身影渐渐远去,杨逸坐在凉棚淡然而笑,看完人家小姑娘,杨逸又回头与那洪铁匠聊起天来,这位洪铁匠三十来岁,赤着上身,一身腱子肉随着上下翻飞的铁锤蹭蹭跳动,闲极无聊的杨逸抢过他手上的铁锤,准备自己练练手。
那洪铁匠连忙道:“李公子,使不得,你一个读书人,打铁这种贱业岂能让你过手?”
杨逸轮起铁锤,当的一声,狠狠砸下去,边砸边说道:“洪师傅,这你就不知道了,魏晋时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他就是靠打铁维生的,这大贤都能打铁,我一个书生打铁算什么?”
洪铁匠可不知道他说的竹林七贤是什么东西,他担心的是杨逸轮不动铁锤,砸到了自己,没想到杨逸不但轮起来他,而且还打得似模似样的,顿时无话可说。
杨逸锤了二十来下,就觉得累了,看来这副身体还得多锻炼才行啊!
花了两个时辰,那把匕首才打好,杨逸让洪铁匠给自己弄了个皮鞘,然后用绳子绑在小脚上;刚出铁匠铺,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谁他娘……”杨逸被撞对鼻子,疼得正想开口大骂,却发现竟是旧相识,当然,是李逸的旧相识,而且俩人还是吃喝嫖赌的最佳搭档,叫覃子桂,两人年龄差不多,他家住房在城中良庆坊,杨逸赶紧改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冒失鬼,覃子桂!老实交待,是不是急着去会哪家小娘子啊?”
“哎哟!原来是李兄啊,怎么最近我每次遇上你就倒霉?别提了,我这眼怕是要瞎了!”覃子桂捂着眼睛呻吟着,转瞬却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也顾不得眼痛了,拉着杨逸就走!
“覃子桂,你这是干嘛?难不成奸情被人发现了?”
“你才奸情被人发现了呢?快去州学,我听人说今天京城来的右谏议大夫朱光庭被请到州学讲课,朱大夫是伊川先生的高徒,同时又在安定先生门下求学过,机会难得,快快快!”覃子桂拉着他袖子不放,一个劲的往州学赶过去。
朱光廷杨逸不知道是哪个洞爬出来的马甲,但伊川先生和安定先生却是大名鼎鼎,前者是理学宗师级人物程颐,后者叫胡瑗,也是极其有名的学者,和石介、孙复齐名,并称宋初三先生。
杨逸本来对所谓的理学不感冒,但闲着也是闲着,再被覃子桂这么拉着,也就随着过去看看;
杭州州学就在通越门外,有六经斋十二座,学生近三百名,李逸也曾在州学里就读,通过州试后第二年曾上京参加过一回礼部试,不第,回来后便自己在家攻读。
州学环境很雅致,前几年苏轼在杭州任知州时,还把旁边的一片民房划给了州学,如今民房拆去,尽植垂柳桂花,中有凉亭,曲水环绕,流泉叮咚。
杨逸和覃子桂进州学里,凉亭外已经有几百学生围坐在柳阴下,而凉亭中一个模样四十来岁的男子,一身常服,脸形细长,肥大的眼泡让他双眼看起来有些无神,大概就是覃子桂口中的那位朱光庭了,他正一边和学政钱淡品茶,一边为周围的学生传道。
杨逸和覃子桂也在外围的树荫坐下旁听,却发现朱光庭根本不是在讲什么理学,而是在谈论熙宁变法的得失,准确地说,他口中的熙宁变法只有失没有得;
杨逸听着感觉很有趣,朱光庭极尽所能地把熙宁变法贬得一文不值,把王安石指为国之大奸,蒙蔽圣听,邪法乱国,并提到王石安割让代州以北的大片国土给辽国,因此还给王安石扣上了一个卖国贼的特大头衔;
接着说他和司马文正公是如何的拨乱反正,尽废新法,救民于水火的壮举,把司马光夸成了神人下凡,位列第三,(第一第二当是孔孟,在宋之前,孟子的地位还没有上升到‘圣’的高度,算是欧阳修他们把孟子的地位提到‘圣’的高度的。)当然也少不了他追随尾翼的无限荣光。
有个学生问他,说司马文正公不是也曾割让米脂、浮图四城给西夏吗?
朱光庭立即斥责,那怎么一样,米脂四城本是西夏疆土,司马文正公将四城还给西夏,赢得了西夏重新称臣,使双方避免了再起战争,解民于倒悬;
这厮极其能侃,由此延伸纵横捭阖谈论了一翻好战必亡的道理,将秦皇汉武穷兵黩武的事情也拿来大力批判了一翻!
杨逸本着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原则,就当是看戏,折下一根草茎含在嘴里,悠闲自在看到天边的白云。
朱光庭这厮越说越起劲,最后对熙宁变法逐条批判起来,说到保甲法时只听他说道:“保甲法教民识兵,好勇斗狠,使民风败坏,于国有百害无一利,司马文正公有言,彼远方之民,以骑射为业,以攻战为俗。自幼及长,更无他务。
中国之民,大半服田力穑,虽复授以兵械,教之击刺,在教场之中,坐作进退,有似严整,必若使之与敌人相遇,填然鼓之,鸣镝始交,其奔北溃败,可以前料,决无疑也。
由此可见,保甲法仿学夷人,画虎不成反类犬……”
听到这杨逸开始极不爽起来,这不是把中国人都定性为低能人类了吗?司马光若真说过这样的话,那他就是猪!
朱光庭引用司马光这段话的大体意思是说:胡人从小以骑射为业,自然是天生的战神;咱们汉人就是种田的蠢人,都是猪,你再怎么练,一遇到胡人还是一触即溃,全部仆街!绝无例外!
杨逸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睥了朱光庭一眼说道:“猪……大夫!你说我中国之民怎么练,遇到异族还是一触即溃,那么请问汉卫青、霍去病是如何灭匈奴?唐李靖是如何平突厥?周世宗是如何收复3州3关17县,取得了五代以来对辽作战最大的胜利的呢?请回答!”
杨逸的口气虽然很无礼,朱光庭倒显得很镇定,甚至是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扫了杨逸一眼,这才说道:“这位学生看来还需要多读些书才行,以免再问出这种断章取义的话来,司马文正公说一触即溃的,是指用保甲法组训的那些农人,非指禁军,明白了吗?”
“哦!学生明白了,猪大夫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大宋禁军的兵源不是来自于农人,而是来源于猪大夫和司马文正家的衙内、这一类的公子哥是吗?请问猪大夫家有几个衙内在禁军为卒啊?”
“你是何人?”朱光庭一翻他那双水泡眼,声音严厉地问道。
大夫又如何?还不就是一头猪,杨逸淡然说道:“我乃说人话之人,猪大夫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请问您是回答不出来了吗?”
突然出现这么一位强悍的家伙,竟对朝中谏义大夫睥睨顾之,场中数百师生顿时鸦雀无声,面面相窥。
朱光庭一时无言以对,当着数百师生的面,得保持应有的风范,不便当面发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十分有意思。
既然出手,杨逸便不会放过他,于是就他刚才的言论一条一条的驳他道:“猪大夫说汉武帝穷兵黩武,导致前汉国力耗尽,民不聊生,最后灭亡。这是猪先生从何处学来的妙论?”
朱光庭见他话锋转开,不再纠缠刚才的死结,正合心意!马上接口道:“这是史书所载,难道这位学子从来不读史吗?”
杨逸不肖地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咱们换个角度来看汉武伐匈奴,当时匈奴强大,都侵犯到京城长安附近了,汉武兴兵出击有错吗?
你怎么不想想,汉武若不反击,任由匈奴发展下去,恐怕当时汉朝就被匈奴给灭了,哪里还用等到后来才慢慢消亡?”
朱光庭大声驳道:“有敌来袭,大可依城防御,如此则国力少些耗费……”
“荒谬!”杨逸直接打断他道:“你不是说中国之民一触即溃吗?如何防御?”
光这一句就把朱光庭呛得要死,举起的大袖僵在了空中!
杨逸接着说道:“就算按你说的依城防御,那么城外呢?难道所有的百姓全部进城,把城外全丢给匈奴?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没错,汉武讨伐匈奴是将文景之治积蓄的国力耗尽了,民生变得很困苦,可有汉高祖打天下时糜烂吗?汉武驱匈奴万里,为后世继位者打下一个没有外患的承平之世;
治国之道,一张一弛,后世子孙不能象文景治理刘邦打下的烂摊子一样,利用汉武打下的承平之世重新将国家冶理好,这如何能怪到汉武帝身上去呢?
照你们的说法,文景二帝是不是也应该怪汉高祖把天下打得太烂呢?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荒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