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九月,大老爷清闲了下来。
每年到秋收的时候,地主佃户之间总会爆发械斗,去年就有佃户一气之下落草为寇,闹出了大半省的动静,虽然是江西一带的事,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大老爷并哥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悬着,直到过了九月进了深秋才能松一口气。
想着这几个月来,家里多事,又来了客人。大老爷就张罗着到太湖赏秋。
许夫人兴致盎然。她这还是第一次下江南,虽然这段日子,也被众太太簇拥着到苏州城里外的几间禅寺去上过了香,但还没有浏览过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准备嫁妆,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爷都不在家,孙家的人要是真来了,倒不好招待,就没有去;三娘子也称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许凤佳;四娘子却是真病了,进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烧没退,像是要发豆的样子,不敢吹风,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连带得二太太也不能来;到最后取得小辈,只有正院几个孩子,并六娘子、许凤佳而已。
虽然如此,排场却也不少。小姐们各人带了一名随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车,大太太带九哥坐了四人抬的轿子,许夫人本是国公夫人,要用八抬大轿,却又嫌铺张,与大老爷、大太太一样,换了红顶四抬的轿子,许凤佳偏不坐轿,骑了杨家日常喂养的好马,在母亲轿子边上护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张罗的管家等,满满的坐了三辆大车跟在后头,前呼后拥,缓缓地向光福镇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苏布政使李家的轿子。
两边互派了人,通了讯息,才知道原来是李太太去铜观音寺祈福。两家倒正好同路。
苏州的大户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禅寺。
据说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铜观音寺求来的。
大太太听了立春的回报,心领神会。“到了光福镇,派人问问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赏秋。”她含笑吩咐。有大老爷在,李太太多半是不会来的,但总要客气一下。从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许夫人。许夫人前一阵子,只是在她的陪伴下赴众女眷设下的宴席。这阵子她告了忙,许夫人却又没落下出门的脚步。苏州一带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几乎都逛遍了……什么事,让许夫人这样的上心?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着在京城的见闻。
旋即,又听到了许凤佳的声音,与五娘子咯咯地笑声。她略略皱了皱眉,转眼间,又微笑了起来。凤佳这孩子,天性顽皮,倒是和小五相处得不错,别看他连二娘子都敢戏弄,却是一直没有捉弄过小五……
临傍晚的时候,一行人进了光福镇,两家都在铜观音寺歇脚,一时寺内满满当当,装满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莺啼燕语。
梁妈妈就笑模笑样地进了李太太下脚的院子,没有多久,回来禀报大太太,“李太太谢过太太的美意,说是这次过来要长住一段日子精心吃斋,就不打扰太太与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带十二少爷来给太太、姨夫人请安。”
“哪里说得上请安,这李太太就是客气。”大太太忙说。
许夫人只是笑了笑。又漫不经心地吩咐身边的许凤佳,“到了外头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乱跑了,在我身边老实待着吧。”
许凤佳沉下脸,淡淡地应了一声。
许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对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发寒。她一直害怕这个一脸精干的许家姨夫人,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似的。看来,许凤佳和她的那几次冲突,也的确没有瞒过许夫人。虽然虽然的笑容里没有多少的恶意,但七娘子还是禁不住多了几分小心。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经意间触犯了许夫人……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却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三姐要是能留在苏州过年就好了。”她有几分遗憾,“我们家在邓尉山上的别业,周围全种满了梅花,从腊月开到二月都不会谢!可惜现在不是花期,住进去就冷清了些。”
许夫人也很向往,“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处小不说,平时想出外踏青,都没有什么好去处。”
两人就说起了未出阁的琐事。
孩子们听得无味,三三两两约出去玩耍。九哥就张罗着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爷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问白露,“李家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这位李太太亲生的?”
白露含笑点了点头,“这一任续弦就生了这么一个亲儿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样的,平时到哪里都带在身边。”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和我们家不同,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里几个姨娘斗得厉害,李太太也都当作不知道,得了闲就爱带小少爷出来住,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李老爷也很少管她。”
难怪李老爷和大老爷走得这样近,但李太太却很少上门和大太太说话。
七娘子好奇,“前头几个太太也有儿子吧?”
“都有,原配还有两个嫡子,现在都在山塘书院读书,身上也有了举人的功名。”白露点了点头。六娘子凑过来笑着听白露八卦,白露也没有回避的意思。明天李太太就要过来了,七娘子当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况,“第一任续弦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药培着,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岁了,这一任太太倒是对他也不错,时常也把他带在身边。”
像杨家这样的家庭,人口已经算是简单的了。当时的封疆大吏,哪一个家里扯出来都有一营女兵,外加无数子女,杨家这样只有九哥一枚独苗的,实在很少见。
六娘子也笑着说,“十一郎和十二郎都来过我们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与二叔很亲善,所以父亲也对他格外看重。”
世家大族之间,常常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七娘子点了点头。就看到许凤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们。她心头一紧,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七娘子凝神戒备的样子,倒难得见,要比平时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我们在东跨院下脚,还是先过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声说。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着手,进了女眷下脚的东跨院。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们拐过了墙角。看来虽然面子上绷得紧,但杨棋心底还是有几分怕他的。
……
杨家人占了铜观音寺一大一小两间院子,大老爷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脚,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东跨院,西跨院里住着九哥与五娘子,许夫人带着许凤佳歇在小院子里,还有些两家的下人们,就一并住到了后院。
大老爷一直在寺里和主持谈天,到了晚饭时分才回屋与家人一起用了晚饭,吃过饭又出了门,还留话请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银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待。
大老爷宁可和主持彻夜倾谈都不愿和大太太歇在一屋里,可见俩夫妻之间的生疏。夫妻之间走到了这个地步,必定是恩怨纠缠……大太太现在一定不愿意被庶女见证着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给六娘子使了个眼色。
六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拉着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两个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杨家萧疏得多。毕竟在山脚下,周围也没有多少高楼,阔达的、深青色的夜空毫无保留地倒扣在两个小姑娘头顶,淡白色的银河横跨天际,星子密密麻麻,亮地好像野兽的眼睛,无言地注视着她们。
六娘子就不自觉牵住了七娘子的手。“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她声音里的害怕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旷神怡。她忽然想念起在杨家村的生活……虽然贫困,但却要比在苏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阔达,更疏朗。
“傻丫头,你怕什么。”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声音了隐隐多了一丝兴奋,“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东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给六娘子听。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仰头望着天,脚下差点绊倒,“七妹你还会认星宿?”
“会一点点。”七娘子一边和她说话,一边进了东跨院。
“你会的东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称赞,又兴奋起来,“再多指些给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里来得更亮。”
苏州到了晚上,灯火处处,自然不能与光福镇的夜空比较。
七娘子与六娘子就在院子当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斗给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请了几次才洗漱上床。
禅房到底狭小了些,两个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没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赶到自己屋里睡,“……也让你们松开一个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顺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并肩躺在床上,都觉得很新鲜。
六娘子就问七娘子,“在正院过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总是特别的放松。
“还不错。”她笑着回答。
六娘子却有些不满意。“怎么会不错……”在黑暗里,她的语调失去了一向的天真与欢喜,透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个脾气……”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杨家的庶女,特别不容易。”
七娘子也叹了一口气。无限心事,就涌上了心头。“到底还是锦衣玉食。”她勉强笑了笑,“六姐,咱们不能只向上看,有时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们岂不是又要好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真羡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应该是六娘子羡慕的对象。
“你好像从来都不会失礼。”六娘子的语气里,荡漾了深深地苦涩,“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事、做人。”
七娘子顿时无言了。如果连这点程度都没有,她前世岂不是白活了那么多年?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艳羡。身在宅门,最要紧的就是做人……像她们这样没有依靠的庶女,简直是一个人都不能得罪,一个人都不能看轻。她在正院过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脸色,只要步步小心,总能敷衍过去。六娘子却是两边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日子当然过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后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总有一天,你也是当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脸色度日!”
六娘子就轻笑了起来。“我也这样想。”她发奋道,“总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我要别人开看我、看七姨娘的脸色……唉,只盼着真有这一天。”
“会有的。”七娘子坚定地说,“苦尽甘来,总会有的!”
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心底的希望。就算这愿望再遥远,再飘渺,也要努力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