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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县迎接商相公的场面,比严州府迎接时的气氛更亲热一些。人生七十古来稀,淳安县里与商辂同时代的读书人没剩几个了,此时全部到了这里迎接。
几十年的人情在这里,即便当年不是很熟识的,这时候也可以充当朋友了。彼此见完礼后站在那里简单叙几句话,一晃就半刻钟过去了。
在另一边,几个小字辈也谈着自己的话题。
“我这几日仔细找了很多老人打听过,终于得知了当年你父亲和胡家的一些事情。”洪公子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方应物连忙细听,只听得洪公子继续说道:“当时令堂与令尊成亲后,就被胡家逐出了家门,算是胡家再没有这个人。
后来令堂生下你后得了大病,只想见见她父亲也就是胡老先生,令尊亲赴胡家求情,但被拒之门外,而且被胡家家奴殴打。
所以遭受这奇耻大辱,令堂又伤心去世之后,令尊性情大变,彻底断了与胡家的往来,一门心思在功名上进取。”
虽然是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方应物听到后仍感到悲愤莫名,几乎要泪下。
自己那已经功成名就的解元父亲,就是这样苦苦熬过来的么?自己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悲伤中,贫病交加去世的么?
他发呆了半晌,实在没心情继续留在这里。瞅了个空子,上前对商辂道:“小子有幸陪送阁老荣归故里,如今要先走一步,告辞归家了。”
商相公身边的几个老家伙都不认识方应物,有人问道:“此乃何人也?”
知县汪贵答道:“今科方解元的公子,尔等还不认识么?”
“方应物?原来是你。”有个姓胡的老者下意识出声道。
商辂看他表情不太自然,笑道:“胡兄看来认得?”
胡老先生沉吟片刻。不错,他正是方应物名义上的外祖父,此时他可以开口认亲,也可以不认。
想了想,如果现在当众认亲,只怕要解释很多。看在别人眼里,也难免要胡乱猜疑,质疑他为何起先与外孙对面不相识。很容易就能猜出这其中有问题,甚至会质疑可能是胡家的过错。
所以现在还是先装作不认识罢,胡老先生做出了决定。再说那方应物站在面前也没有表现出认亲心思,自己又何必主动凑上去。
与商相公同年中举的洪老先生抚须笑道:“原来是本县的后起之秀,这个名字自然听说过。”
对商阁老而言,方应物留不留下无所谓,既然方应物自己提出要离开,那也就不拦着了。
但是胡老先生突然又开了口,“不如留下,免得总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在席上,暮气沉沉的很。”
汪知县听到这里,便出言挽留道:“方应物你如此何必匆匆离去,回家也不差在这一时,且留下陪几位老先生。”
方应物心里十分犹疑,虽然互相装作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胡老先生是自己外祖父,也相信胡老先生明白这点。既然彼此都没有当众主动相认的兴趣,那他还出言留下自己是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里,如果他还非要离去,那就未免太不是抬举了,所以方应物只得拱拱手,谢过后又回到洪、项二人身边,与他们继续并肩而立。
一干人在各色人物的簇拥下,来到了锦溪洪家别院。此时天色还早,众人便坐在大厅上喝茶。
淳安县境东部生产茶叶,洪家也有些茶园,这时候自然是将最好的茶叶拿了出来招待贵客。
几个老人物和汪知县一边品茶,一边闲谈。这个格局下,方应物和洪松、项成贤几个小字辈此时只有在四周站立着侍候的份。
正在厅中气氛不错时,胡老先生突然对着商辂拱手道:“有件事情要拜托阁老,还望成全。”
商辂答应道:“胡兄有话但讲。”
方应物心生不祥预感,果然见胡老先生望了自己一眼,向商相公请求道:“我有个孙女,年方及笄,与这方应物年貌相当,我有意结为秦晋之好。烦请商相公做个月老,说一说亲。”
商阁老感到几分意外,这是叫他做媒人?虽然这成 rén之美的也不是坏事,但有些突兀了。
他略一沉吟,转头对方应物问道:“小友也在这里,心里以为如何?”
当然不行了!方应物连忙推辞道:“亲事要有父母之命,是父亲做主,小子我不敢允诺什么。”
商相公便道:“不急于一时,当然是要等令尊回来,那时再正式向令尊说此事。”
方应物暗暗想,以您老人家的身份,真上门去说亲,谁敢拒绝?拒绝就是不给面子,那还真是一说一个准。
随即他又猜到,自己外祖父这招,其实也是试探自己的心意。慈溪胡家是淳安名门望族,现下也有高官在朝,所以胡家千金应该很抢手,放眼淳安县应该没几个人会拒绝这样的亲事。
但方应物真心不愿意和胡家结亲,无论这名义外祖父打什么主意,无论那胡家女子什么相貌、什么性格,反正他就是一个念头——绝对不答应。
理由很简单,因为胡家太势利了。人世起伏无常,他和父亲最近貌似比较“秋风得意”,但谁敢保证未来肯定一帆风顺?
若真到那时候,有个势利的妻家绝对是痛上加痛,加重自己的痛苦。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问题,就好像父亲当年一样。
他方应物宁可找个看起来更靠谱的妻家,至少是能让自己省心或者不会添堵的!
最重要的是,父亲遭受过那么大的耻辱,这个仇还没有报,胡家也没表示过任何歉意。他作为儿子,岂能随随便便坠了方家的脸面和骨气?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对商相公作揖道:“阁老成 rén之美的好意心领了,但在下斗胆拒绝一次。胡家门高,但也并非在下所期待的,我方家也有方家的志气。”
商相公几十年浮沉,经历过无数大事件,人情世故早就炉火纯青,当即就感到方应物的回答话里有话,别有含义。而在另一边,听到方应物当面果断拒绝,胡老先生忍不住大怒。
他刚才想来想去,觉得和方应物这样互相装糊涂也不是长久之道。只要随着方清之父子出名,迟早会被人发现这层关系。
与其到那时被人质疑自己当初为何与方家断绝关系,亦或笑话当初胡家有眼无珠势利眼,还不如提早想法子解决。
所以他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在他看来,这是极度放下身段的示好。只要方应物肯买账,那么事情自然也就解决了。既挽回了面子,胡家也亏不了什么。
只可惜,方应物还是不给面子!
胡老先生始终放不下施舍的心态,而方应物今非皆比,又怎会吃他这套小恩小惠?不得不说,在这方面,方应物还是继承了方清之的脾气。
胡老先生直接开口道:“阁老或许不知,其实方解元是我那女婿......”
商辂吃了一惊。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他被天子罢官,暂时赋闲在家,耳闻过胡家的一些事情。只是没有想到那事另一主角居然是方应物的父亲。
方应物掷地有声的强调道:“小子花溪方应物,从不知道什么慈溪胡家!”
满堂愕然,汪知县打圆场道:“方小哥儿休要激动,亲戚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
如果没有听到过父亲遭遇,方应物也许含含糊糊就过去了。但既然知道了过去的事情,方应物只要还是方清之的儿子,怎么可能含糊?
他斩钉截铁道:“自幼时起,父亲从未告诉我胡家的事情,想必父亲有父亲的道理。所以在下遵循父亲之教谕,不知道什么慈溪胡家,也不敢擅自去认什么亲戚。”
汪知县还想劝几句,却听方应物发下誓言:“长辈之间往事纠葛,在下不能为父亲报仇也就罢了,但若还违背父亲意愿认亲,这就是逼我不孝!不孝之子,人神共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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