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城中,祖家内府的一处温泉楼阁外,刚刚洗去一身臭汗的祖孝武、计连等十一人,此刻也借着天色已晚,在各自身旁下人的带领下回到了彼此的住处。
烛光熠熠,计连行至屋外,便禀退了身旁的祖府下人。而察觉到计连归来的屋内人,此时也已经起身推开了屋门。
“赵兄,让你们就等了。”
“大人一切安好?”
借着屋内烛火闪动的光芒,一一映照出了乌老大、林十三、石川,还有正高居上首的黎君阳的面容。起身来为计连开门的赵寇,此时让开了身子,引着计连入了众人的席间。
屋内的六人此刻正围坐在一起,身披宽松白锦浴袍的计连此时目光扫过身前几人的脸色,看到出来大家都十分关心今日他们几位在楼阁上的闭门私谈。
刚从温泉馆中出来,计连犹感有些口干舌燥,待他饮下身旁黎君阳为其备好的茶水后,这才冲着几人点了点头,笃定道:“事情已经谈成了,新盟会在三十那日撤出颍川。”
对于新盟让出颍川一事,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几人,此时也是稍稍替计连松了口气。毕竟明面上,这时此次计连来颍的首要之事,此事不成,那么计连此次颍川之行,便算不上圆满。
但既然是好不容易来一趟颍川,计连怎么会只单单是为了司马睿之请而来呢?
“计兄,那弟兄们的事,可有着落?”烛火下,林十三此时轻声问道。
“在豫州寻山开宗之事,已经有了着落,且此番还有一个意外的惊喜。”
“惊喜?”
听着计连略有些卖关子的举动,黎君阳也是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今日琅琊王亲临颍川,更在刚才向我表露了他身为王侯的隐忧。若是不出意外,日后司马氏的江山,必有此人一份。”
“琅琊王的隐忧?莫非他是担心我们游侠会会意图谋反不成?”乌老大在听到琅琊王就在祖家,虽有些惊讶,却是更加关心计连提到的“隐忧”一事。
“不错,如今我游侠会坐拥天下游侠来投,非是百十小贼可比。又怎会不引来这些王侯们的忌惮,但今日他能主动向我坦言心中所想,便是为我会中兄弟展开了一条生路。”
“连,你把我们在九黎山上的计划,说与这琅琊王听了?”
“嗯,此事迟早会大白于天下。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先卖个人情给琅琊王。”
“那他们可有什么想法?”林十三接着问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众人之天下,实是人人之天下。这是潘师当年于洛阳教导与我的话,琅琊王借此话回我。答应我们,只要天下武者安于求道,不乱政体,便可许下名分,划下典律,为诸位弟兄开宗立派之事赐下诏书。”
听着计连逐字逐句地把话说完后,乌老大、林十三、石川,连一向不怎么爱笑,总显得有些沉闷的赵寇,也是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咧嘴笑了起来。
“那我们的后人,日后岂不是都能和那些世家大族们一样,终于能挺着胸脯做人了吗?”正在石川浮想联翩,忍不住幻想着以后的好日子时,却是被一旁的赵寇给泼了一记冷水。
“那你是想和那些世家大族一样,欺压良善,作威作福喽?”
“这个...当然是...不成的嘛...”石川也知道自己想的有些过了,眼看着计连正瞪着自己,石川只得摸着后脑勺,不住地苦笑着。
“赵兄提醒的不错,日后纵使你我都能成为一派祖师,也定要劝诫后人子弟不得行恶,当以求武立身,护国安民为上。”
“计兄,你选好了安身之处吗?”赵寇似乎对计连的选择十分在意,这时借着机会,便正好问了出来。而一旁的乌老大、林十三还有石川,显然也十分在意计连的选择。
毕竟他们都明白,就算是要开宗立派,也是有大小之分的。而以计连的武道修为,就算是离开了游侠会,跟着他也是断不会吃亏的。起码能在关键时刻,能够保下自己的后人一命。
然而,计连回应四人的,只有讳莫如深的一抹轻笑。
“我的事就不劳你们几个记挂了,待到此间事了之后,我和君娘便会游历天下,说不定什么时候累了,随意选一处僻静的山谷为家也失为一个好主意。”
只可惜,当计连说着自己心底的遐想之时,躲在他身后的黎君阳却是忍不住眼中划过一丝黯然。对于计连当日在石殿上,最后做出的承诺,也只限于当日殿上的众人和黎君阳、山童几人知晓。
而九黎山上的游侠会诸弟兄,却是丝毫不知计连的决定。
毕竟此番提议乃是由计连一人所提出的,有明必有暗,为了确保日后这个众人共同组成的“江湖”能够安定,必要有人为之“行侠仗义,不留痕迹”。
也正因如此,黎君阳才会替计连感到不值,因为无论是再厉害的圣人,对于名望,也是犹如鸟儿爱惜羽毛一般珍重。
“你们可不要以为有了琅琊王今日的承诺,然后开宗立派之后,便能胡作非为了。在我游历天下之时,若是你们的门人有敢做恶的,可不要怪我剑下不留情了。”
计连此时板着脸,虽是言辞不甚激烈,更有玩笑之嫌,但四人还是齐齐点了点头,毕竟四人如今一身所学,多半得自“九剑”,听计连的吩咐,也自然不为过。
待到夜深之后,计连又对着乌老大四人聊起了另一件事,一件关乎扬州安定的大事。
“琅琊王虽是同我许了诺,但是他们也是有忙需要我们去帮的。日后扬州将会作为琅琊王一脉的心脏,如今北方动乱不止,已经开始有北人渡江来投奔琅琊王了。”
“莫非是北方士族与南方世家之争?”
尚不等计连说明琅琊王所求之事,乌老大已经先一步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是北人与南人之争,但其中并非区区百余世家之争这么简单。”
计连说道这里,不禁指着自己身前茶杯投出的那片阴影继续说道:“独令琅琊王和幽罗头疼的,非是那几个闹得最凶的大姓世家,而是他们背后的九华山木圣一族。”
“早在我提议大家撤出扬州之前,便曾暗中到过九华山一次。其时便有扬州大小世家去登门投靠,更有无数江东才俊想要入赘木圣一族。想来今日的九华山,应该也正如琅琊王所言的那般,非是无心进攻,实乃威势滔天,非世俗凡人所能匹敌。”
“计兄,既是如此,那我们又凭什么能够替琅琊王剪除九华山,平息北人与南人之争?”
“十三说的不错,我们暂时没有这个实力打破九华山的格局。但北人与南人之争,我们确实还是可以出一份力的。明日你们就先行一步赶回吴郡,这些事情还要你们先去做下安排...”
翌日,颍川城中,新盟众长老议事之殿。
“大人,外界传言,我们新盟要就此让出颍川,给那引兵乱政的东海王,是也不是?”
大殿之上,一名头发花白,身披素袍的老翁,此时正立于众人当中,遥遥冲着殿中央的祖孝武大声质问道。
今日亦如往常一般,祖孝武、高约还有杨泰依旧被众人围坐在大殿中央。似乎是昨日他们在祖家的密会被有心人泄露了出去,只单单一晚的时间,便好似这大殿上的众人都知晓了昨日祖孝武与高约、杨泰三人一同宴请了某个重要的人物。
计连来时是被刘冀亲自护送的,虽然殿中的某些人早就在计连来之前便得知了密报,但在场的多数人,依旧还被蒙在鼓里,不知昨日被宴请的那人正是计连。
“老大人,祖某念你年事已高,又是饱读长者。今日便说与老大人听吧,颍川一定要让,且我等还要恭恭敬敬地欢迎东海王亲镇我颍川。此话今日我祖孝武就在这里说定了,若还有人有异议,现下就站出来吧。过了今日,大家就可以回去准备一番,无论是去是留,新盟必会全力支持。”
殿中,当祖孝武高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后,所有人的目光便同时落在了一旁的高约和杨泰的身上。只见他二人此时端坐在祖孝武身旁,一副笃定的架势,丝毫没有反驳祖孝武的意思。
眼见上头都已经商量好了,于是殿中的大多数人,也就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此事。
但终究还是有些人心存了“他念”,这些人便是计连于颍川城外说与赵寇听的那些“非要同东海王拼上一拼的家伙”。
而这些人当中,第一类便是此刻正坐立不安,四下乱瞟着的人。他们是颍川土生土长的中小氏族,多为县中乡里的豪富之家,却因为没有声望与家学,而只得独守金银度日。
“李老,你是我们当中辈分最高的长老。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哪里经得起搬迁啊,要不您老再向盟主大人进言进言。若是能花些金银珠宝,打点一番,让东海王爷莫要来颍川,我等定当感激不尽。”
如今此类世家的代表,正围在一名年纪颇长的老者身旁,不停地诉说着自己等人的牢骚。
但众人始终也只是发发牢骚罢了,毕竟这名李姓老者也不愚钝,若是在此时顶着祖孝武三人的决定,而一心不配合的话,那他李家也就算是走到头了。
而此刻大殿之中,还有第二类人存在。他们此刻正在一帮亲信的簇拥下起身朝着祖孝武进言劝说。
“祖大人,赵某十分赞同大人们的决定。东海王爷势大,绝非我小小颍川能够抵挡,但我新盟乃是豫州之新盟,而颍川亦是豫州之颍川。若是我等连颍川都护不住,他日东海王爷再要他郡,我等岂不是还要拱手奉上不成?”
此人便是这第二类人,这名赵姓家主是颍川有名的大族之主。此人先言自己认同祖孝武三人的决定,便已经在气势上矮了三分。而他也本来就是没有想要忤逆祖孝武等人的意思,他此刻站出来提出质疑,无非是为了一个“名”和一个“利”。
身为颍川大族,他赵家在豫州还不是来去自如?但身为大族之主,身边必有群蚁伺候,他此刻站出来,便是为了给自己身后的一众小世家们一个交代。
他的此番质疑很好被敷衍过去,而于他本身而言,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的在豫州所有世家的面前露面,搏一个“仗义直言”好名声。也能从身后这些小世家手中占到些许便宜,他又怎么会不去做呢?
“赵兄,此言差矣。天下一十九州,莫不是天子治下。我等爱惜豫州,虽是清理之中,却不可有悖天子圣意。赵兄对颍川有情,祖某已经知晓,但还请赵兄为大局着想。”
“盟主之言,情深义切,赵某惭愧。在下愿身为表率,举族恭迎东海王爷入颖。”
然而,有虚情假意,投机之辈,便会有那真正的死脑筋,来以死求义,换孤高清名之人。此为第三类人,也是最令祖孝武头疼的一类人。
当初汝南群儒动乱,本就令祖孝武对此类人敬而远之了。但只要他还在新盟之中,便免不了要直面这些儒生的质询。
“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天子,但在下请问,先帝缘何而病倒身陨那显阳殿中?难道不是那东海王勾结番僧,图谋天子大位不成,终下毒手的吗?此等奸臣乱贼,我等为何还要看其脸色,何不就此兴义兵,除奸佞...”
也就在这名身着文士长袍的世家儒生,慷慨激昂之时,祖孝武和身旁的高约、杨泰二人,则是已经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殿外,三人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这位先生,你如此言之凿凿地说我东海王叔是奸是佞,可有确凿证据?先帝如何,又岂是你我可以枉加揣测的?如今天下尚未安定,河北动乱,中原群寇四起,东海王叔亲镇颍川,乃是为社稷大局着想。又怎么能说他是来为祸颍川的呢?军中虽有些许强徒,目无法纪,但终究还是有功于朝廷,日后追述起来,必会受到严惩,所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然也。”
于此大殿之外,此刻一袭显眼的王袍在身,殿中的众人都已经将目光转向了正迈步走入殿中的琅琊王司马睿。而司马睿身边跟着的,正是众人都十分熟悉的计连。
“计大侠,你什么时候来颍川的?”
穿过众人身边,司马睿在计连的陪同下,已经来到了祖孝武三人的身边。一路走来,不少人对于计连的恩情还是铭记在心的,眼见有计连在侧,又是一身王袍加身,众人也就没有阻拦司马睿的举动了。
“敢问这位王爷是?”那名儒生此时眼见司马睿走入了殿中,又见计连在旁,也是顿时弱了许多气势。
“这位乃是如今名满江南的琅琊王大人,此次在朝廷为汝等颍川人士谏言的,正是这位琅琊王大人。诸位若有什么意见,大可当面向王爷问清。计某之言,诸位且还信的过否?”
大殿之上,计连说话间已经悄然散开了一抹剑意。众人当中许多人都曾受过计连的救命之恩,也大多都见过他在城外同沈豫新的那场生死之斗,此刻说不得众人是因情而静还是因惧而静,但祖孝武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眼看着秀才遇到兵,要有理说不清了。顶着计连的剑意,那名儒生也是开始有些心神不宁了起来,再看向那一身华袍的司马睿,他竟突然跪倒在地,连声自责了起来。
“先生请起,本王知晓今日城中多有谣言蛊惑人心。本王已经查明,其中多是那泥洹会中的歹人在此行骗,祖大人这些日子里暗中也抓获了不少这样的家伙。非是本王要来强迫大家让出家乡,实乃是本王力孤,德行远不如东海王叔。若非如此,本王定会自荐戍守颍川,为诸位保一方太平。”
只听司马睿这一番自贬过后,又适时地落了些泪珠。大殿之上那些还欲起事的人,便也就没了胆量再闹事了。
于是乎,待到议会散去之后,殿中的众人却是纷纷围在了司马睿身旁,希望能设宴款待他。
落在众人之后的计连和祖孝武三人,却是望着众人殷勤的模样,不由得苦笑了几声后,便不再理会司马睿接下来的行程了。
“计连,你真的要将游侠会放归山林吗?你也看见了,如今你手握天下游侠,连他昔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琅琊王都亲自来求你了,你若真的放手了游侠会,岂不可惜了?”
林中小酌,溪水潺潺。祖孝武、高约、杨泰此时正和计连一起,坐在祖家后山的一片竹林中,自饮自酌,闲聊了起来。
褪去大殿之上的身份地位,几人更似享受这稍许的安宁。
“高兄,这话谁来问我,都好过你来问我。说起来,若不是你当初带着高家退隐宁平城,与我聊起了你那时的心境。我恐怕也没有如今的这番想法。”
只见高约此时大笑了几声后,便不再出言戏弄计连了。当初他曾为了自己在忘川的地位而苦恼不已,也因为武道难修而困苦不堪,更沦为过孙放身边的马前小卒。
但当他跟随了清醒过来的高继玄,在长江边上静静的,每日习武打鱼,照料小动物,他这才明白过来,他一直都望了人最需要的是关怀和家。这也是高继玄将自己当年对自己儿子的那份愧疚,转而弥补在了高约的身上,由此才得以令高约能够跨过心境,于武道修行一路之上。
“计兄,此番你回去扬州,可有什么打算?我听说如今扬州虽面上是受琅琊王所统,但背地里,九华山与泥洹会才是扬州真正的主事之人啊。”
饮下一杯清酒,祖孝武还是不忘关心起计连回到扬州的安排。
“是啊,就浔水与彭泽附近的情况,如今大多扬州的世家都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且这些人每每出手,都是一拥而上。不少想要进入扬州的外地人,最后都转水路逃往了我杨家所在英山附近求生。据说这等边境地方还不算什么,越往扬州腹地走,遇到的排斥便越剧烈。乃至如今有传言道,有人意图自扬州兴兵谋反。”
“不过有泥洹会在洛阳斡旋,这些事情也就并没有引来洛阳的关注。只是琅琊王定然是心里清楚的,他这个时候还邀你回扬州,恐怕用心不良啊。”
计连此刻耐心的听完了杨泰的这番话,然后替他斟了一杯清酒递了上去。
“祖兄,杨兄,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司马睿也没有瞒着我,昨日他已与我言明,扬州最大的祸患就在九华。九华山与我有灭族之仇,此事我绝不会就此罢休。”
祖孝武和杨泰此时见计连神情坚定,也就不好再劝说什么了。只有高约拉着二人朝着计连说道:“九华山固然难破,但九华山也并非就真的是整个扬州了。总会有办法的,扬州与豫州紧邻,你我之间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派人来信吧。”
“想破九华之局,很难,但也并非没有办法。只是真的要几位适时帮个小忙了。”
说罢,计连便又替三人把酒杯斟满,各自举杯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