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了何竞家后,独身一人的黎君阳,俨然多出了许多时间来,用以在交河城内四处打听那名自己心心念的“铁匠”。
交河城本就是极大,又兼之数任高昌的统治者,都为之修缮、增补、扩建了许多建筑,因而如今的交河城中,多是四通八达的街巷。
饶是黎君阳在何竞的陪同下,早已经粗略的走过了城中大部分知名的商业街,但是直到现在黎君阳亲身体会,才感受到了这方黄土堆砌而成的城池的繁复。
“我不是让你看好黎姑娘的吗?怎么她人还不到几日的功夫,就让你给看丢了?”
黎君阳在交河城内的暂居的城中小屋内,何竞在叩门了许久都没有得到黎君阳的回应后,终于忍不住取出了自己的备用钥匙。
而此时正跪在何竞脚边的一名小婢女,则是正惶恐地埋着头,不敢去看正在气头上的何竞。
“少爷,黎姑娘说她就出去一会,只是散散心。小奴就没有跟过去了...然后就忍不住小睡了一会。”
不怪今日的何竞这么生气,出了伊莎丽尔外,没人知道,此时的他怀中正揣着的便是早已消失匿迹于人间的“情花之毒”。
早些时候,何竞依照惯例去了自己母亲那里看望。而伊莎丽尔也没有食言,果真取出了刚刚才调制好的“情毒”。
如此正满怀着激动与情欲的何竞,却是在黎君阳这里扑了一个空。若不是怕黎君阳会突然回来,何竞免不了就会教训一番正跪在自己脚边的这名小婢女。
没能寻到正主,此时的何竞却也只好无奈而返,期待明日一早能遇见回来的黎君阳。
而此时刚过了晌午,又正值夏日,那轮高悬的火球,着实令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们,不得已暂时寻了就近的阴凉地歇息下来了。
而此时的黎君阳同样正沿着一边的房檐,穿行于城中的一片居民区内。越是深入城中的边边角角,黎君阳便越是感觉自己就快要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头裹丝巾,遮住面容,一身西域女子惯常所穿的宽制薄纱衣袍,此时的黎君阳俨然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中原人的样子。
就在黎君阳跟着感觉,随意穿行于这片居民区时,自打入城之后,便一直是焦头烂额的夏成五人,此时却也是正混迹在城中的一片各族杂居的居民区内。
“成兄,可算打听清楚了。那个抓走黎小姐还有至哥的青年,是本城的一个贵族子弟。他家好找,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找上门去要人?”
“都找到他的住处了,说什么都不能轻饶了那小子。只是不知道那群贼秃是不是也在,走正门是不行了。等天黑了之后,我们再偷偷摸进去...”
“我们都听成兄你的。”
混杂在这交河城的杂居城区内,夏成几人虽是蒙头遮面,也是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只是不等众人再继续在讨论下去,便见一名店伙计打扮的青年找上了五人。
“几位,你们已经占了我们家食肆门口这么久了,到底是进不进来了?要是不进的话,还请莫要挡住了外面的客人。”
店伙计说罢,便抱着手扫了五人一圈。
“咕咕~”
“成兄,我们要不要先吃点软食,这都多久了,总是吃些干粮的。咱们这肚子就算是铁做的,也还是需要点汤水来滋润一下吧...”
“走,行动之前,也是要好好吃一顿了。”
就在夏成推开那名守在五人身旁的伙计,便当先走入了这座饭馆。
只是此时跟在夏成身后的四人,却是眼神之间显得有些古怪了。
“成兄,你身上可有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不?”
“咋的?你们出来行走,都不带钱财在身上的?”
点了吃食,正在等待的几人,却是已经一脸大眼瞪小眼的架势盯着夏成的方向看了过来。
本还轻轻摇着头,正将手摸向腰间的夏成,这时忽然身子一震。然而,片刻之后,却就见夏成故作轻松地收回了右手。
“吃饭这种时候,怎么是讨论黄白之物的时候?先把东西吃完了再说吧。”
一旁的四人此时在听完夏成的话后,同时抹了一把鼻梁上落下的冷汗。却也是都没有再去讨论这个问题了。
就在夏成五人还在为吃饭的问题,而惴惴不安时,黎君阳却是已经循着阵阵金铁相击的动静,缓步拐入了一片破旧不堪的街尾里。
随着金铁交击的动静越发清晰,黎君阳却也是不知不觉间,竟开始逐渐和着这金铁交击的节奏,变化着体内真气流动的节奏。
黎君阳的眼前,一片堆砌着无数废铜烂铁的废墟当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正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铁锤,就在黎君阳正欲开口出声询问此人的情况时。
却是忽然似僵住了一般,不敢再开口惊扰身前的这人。
只见正在打铁的这名大汉,似乎完全融入了敲打金铁的节奏当中。即便是隔了数丈的距离,黎君阳一样能感受到大汉体外那股无形的气势。正是这股无形的气势,令她不敢妄动分毫,以至于僵在了原地。
不知过去了多久,待到大汉锤间的金铁已经不知被锻炼了多少层后,黎君阳只觉原本束缚在自己身外的那层无形的桎梏,终于是消散无踪,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小姑娘,你是有事来找在下吗?不过韩某似乎不认识你吧。”
轻轻将手中的铁锤甩到了背后的木桌之上,铁锤直直地躺在了上面,不曾剐蹭掉丝毫的木屑。而铁匠韩应则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唐突至此的黎君阳的身前。
小小的一座露天铁匠作坊内,黎君阳这时先是冲着韩应微微行了一礼,这才主动撤下了面上的纱巾。
“哦?你也是汉人?”
“晚辈姓黎名君阳。不瞒前辈,小女子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模糊间在找一名铁匠,希望能找回自己的记忆。刚才小女子远远循着前辈锻炼金铁的动静,便不由得寻了过来,若是惊扰了前辈,还请前辈见谅。”
“无妨,我也只是在做些功课罢了。倒是你这小姑娘很有些意思,你明明是忘了过去,却为何又记得要寻找铁匠?我虽不算是什么大铁匠,但也算是个糊涂铁匠了。”
说话间,处于同是汉人的礼节,韩应也是将黎君阳请入了自己的屋内。简简单单的一间土屋内,正中的木桌上,却是供奉着一柄包裹在铁匣内的长剑。
出了那柄半开着铁匣外,整间屋子里,便再无其他显眼的物件了。
取过茶壶口后,韩应为黎君阳倒了一杯茶水后,这才继续和黎君阳攀谈了起来。
“在下韩应,黎姑娘,我观你的一举一动,也是我辈中人。你既要寻回记忆,可曾记得自己的师承武道?若是你不介意地话,可以张开气势,我兴许能帮你看出些一二。”
“前辈当真能看出我这一身武功的来历?”
听闻韩应有把握看出自己的武道师承,黎君阳也是不由得想起了刚才韩应锻炼金铁时,周身所散发出的那股威严纯粹的感觉。
说话间,黎君阳已经将自己的真气流转而出,主要是凝于了双掌之间。但当黎君阳真气流经四肢百骸之时,韩应却是忽然间神情一晃,只见黎君阳双目之上两道摄魂之念忽然间便闪入了韩应的气感当中。
就在黎君阳自己也控制不住,而不由自主地运起摄魂心法时,只听见一道清脆的拍击声,瞬间便将黎君阳一身的气势破除了个干净。
“黎姑娘,看来你是九黎族人。”
“九黎...九...”
突然听见有关“九黎”的字眼,黎君阳只觉脑中瞬间一片翻腾,往昔的记忆瞬间便如潮水一般倒灌回了她的心里。
眼见自己身前的这个突然找上门来的小姑娘,身上气息已然紊乱,若不及时镇压下去,恐怕便会就此走火入魔。
念及于此,韩应当即便站起了身来。双掌运气,韩应已经抢在黎君阳走火入魔之前,将一道精纯至极的长生诀真气送入了黎君阳的体内。然而,当这道长生诀真气刚一落入黎君阳的经脉之中后,韩应的脸色瞬间便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
一炷香的功夫,眨眼便过。
土屋内,待到黎君阳醒来时,屋外的天色已经将近傍晚了。而醒来后的黎君阳,此时第一件事,便是从木桌旁起身,快步走出了土屋,显然是要去寻不见了踪影的韩应。
匆忙闯出门外的黎君阳,此时却是正好和拎着食物归来的韩应撞了个满怀。
“韩前辈,我想起来了,求你现在就去带我见文始爷爷,连受了扎巴罗的一刀,现在正生死未卜。”
“黎姑娘,你先别着急。我们还是边吃边聊吧。我那小师弟,现在何处?还有,非我韩应不想带你去见先生,实在是先生早已有数年未归天山了。就是我,也不清楚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果然,一觉醒来的黎君阳此时已经回忆起了一切。就在韩应将长生诀度入黎君阳体内后,韩应便自其中察觉到了同门的气息。
略做猜测之后,韩应便推断出了黎君阳恐怕是和自己的那个流落在中原闯荡的小师弟有关系。
土屋内,黎君阳挑了些关键的事情,将其告知与了身前的韩应。
“弟妹,若当真如你所言的那般。小师弟恐怕凶多吉少,不若这样吧。明日一早,我亲自和你一并启程前往武威。”
“韩师兄,真的没办法联系上文始爷爷了吗?”
眼见黎君阳有些失望,韩应也是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既是如此,韩师兄,今晚就让我去城中何家庄园内,同一名朋友辞行吧。这些日子里,都是多亏了他,我才索性没有流落街头。”
“应该的,待吃完饭后,我便和你一起去谢过人家吧。”
傍晚一过,整座交河城便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但夜幕之下,终有些地方不是黑夜能够统治的了的。
而何竞家的庄园,便是交河城中的一片不会被黑夜所统治的地方。在何竞家中逗留了这些日子的斯特罗等人,今夜正和何竞还有这庄园的女主人伊莎丽尔一起,举行着聚宴。
名日便又到了讲经的日子,加布大师虽然是个和善,且易于亲近的人。但对于无辜旷课的弟子,还是十分严厉的。故此,在伊莎丽尔的提醒下,何竞便在今晚举办了这场聚宴。
“诸位师兄,这些天里,多亏有你们在,那中原的剑客们,才不敢欺上门来,找我的麻烦。”
“小师弟言重了。都是同门师兄弟,互相帮助也会应该的。明日就是大师讲经的日子了,你我今晚其实还是该早做休息的。”
斯特罗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谨,笃行。
“斯特罗大师说的有理,你们师兄弟之间就该多互相帮助。我替竞儿能有诸位大师这般师长,谢过众位大师了。”
“伊莎丽尔夫人过誉了,贫僧等人来此多日了。怎么不曾见过何老爷的身影?”
聚宴上,克鲁罗此时也是趁着这个机会,问出了自己这些日子里比较在意的一个问题。
只见伊莎丽尔这时轻轻笑道:“克鲁罗大师有所不知,我那丈夫平素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前些日子他焉耆国大将军之邀前往了焉耆国都。想来还要些日子才能回来。”
“原来如此,不曾想何老爷的交际如此之广。”
正在聚宴的气氛逐渐热烈,高昌舞女正齐齐登场之时,只见一名何竞的贴身仆人忽然快步走到了何竞的身旁,并低语了几声。
“竞儿,你有事吗?”
“娘,黎姑娘来了,我去接一接她,很快就回来。”
不等伊莎丽尔多吩咐两声,便见何竞已经火急火燎地跑出了大堂。望着自己儿子匆忙而去的身影,伊莎丽尔也只得稍显无奈地摇了摇头。
庄园大门一侧的花园里,黎君阳正领着韩应散步在这一方别有雅致的花园当中。二人边走边聊,黎君阳也终于从韩应的口中,得知了许多有关“游龙”一脉的消息。
就在二人闲聊之际,那边向下人打听了黎君阳所在的何竞,此刻正哼着小调,也走进了这一片花园当中。
但当何竞转角之间,望见黎君阳身旁的韩应之时,原本期待的心情,不知为何,瞬间变得冷静了下来。而他的脚步,也由快转慢,渐至悄无声息。
“啊!何公子,你来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怪吓人的。”
恢复了记忆的黎君阳,此时也不似先前一般总是蹙着眉头,略显哀怨冷漠的模样,转而变回了原本开朗的样子。
“黎姑娘,这位是?”
“何公子,这位是我师兄韩应。我现在已经想起以前的种种了,正是要来和你辞行的。”
原本还兴高采烈,以为自己有机会用下怀中的“情毒”的何竞,这时听说黎君阳要走,当即面色便暗沉了下来。
“何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此番来交河城,多亏了何公子仗义出手,这才免了我一番流落街头。何公子即是身有不适,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黎君阳本就来向何竞辞行的,眼见何竞面色不对,也就不准备再多打扰他了。
却见黎君阳正要离开之时,何竞却是突然一把拉住了黎君阳的右手手臂。许是下意识的施为,力气有些重了,只见黎君阳这时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何竞,眼中已然有些质询之色。
被黎君阳这么突然一瞪之后,何竞也是赶忙间便松了手。
“黎姑娘,我还记得你曾今说过那些中原来的剑客是你的同伴,不知道你可曾寻到他们了?”
突然间被何竞这么一问,黎君阳先是一出神,紧接着便问向了身后的何竞:“何公子,你可是知晓我那些朋友的下落?”
“黎姑娘有所不知,你的朋友现正在我家内园休养。他们与我交河城中的武士争斗,受了些伤,偶然间被我救下。今日我本要请你前来,不料一日都不见了黎姑娘的踪影。”
听到何竞今日寻了自己一整天,只为了请自己回来见朋友。原本还因为那莫名的情感问题,而刻意避着何竞的黎君阳,这时也是不由得感觉自己有些小人了。
“君阳替我那些朋友谢过何公子的大恩了,何公子能否现在就带我去见见他们?失联多日,我也要亲自向他们道一番歉才行。”
只见黎君阳这时已经拉着何竞的手,就要朝着园外走去了。
“黎姑娘,内园是我家中私隐之处。不若先让你师兄暂时在这里等候一二,我带你先去见见他们,毕竟他们有伤在身,暂时不好下地。”
“这么严重吗?那...师兄...”
“既是如此,弟妹你速去速回便可,我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眼见韩应点了头,何竞心下一喜,便吩咐了花园外的下人先带韩应去客堂休息了。而他则是带着黎君阳,正快步朝着那地窖的方向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