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小河的初入江湖之行,他便做了一件事。
他来到一个地方,带着一件东西。
他怀揣着一纸婚书来到了苏州洛家。
婚书上是洛家千金洛田田的生辰八字。
而洛家在苏州闻名遐迩,江湖上亦颇有威名,洛家洛寄予的“洛神剑法”绝妙非常,苏州人提到洛寄予的名讳,无不夸口称赞。
洛家的家风极严,管家洛仲看到一身寒酸的苏小河并没有将他从洛府门前驱赶走,而是耐心的听他所谓何来。
苏小河道:“在下苏小河,受人之托,拜见洛前辈。”
洛仲问道:“公子受何人所托?也好方便我去禀告老爷。”
“麻烦管家,就说十八年前的马舟。”
洛仲听了眉头一跳,不动声色的道:“请苏公子稍等。”
然后,他便匆匆去找洛寄予的夫人——赵秋曼。
他之所以眉头跳动,因为“马舟”这个名字曾经引发的一件事。
洛寄予早年被仇家暗算,伤重之下被人所救,伤愈之后,他和恩人马桥喝了一回酒。
他怀着感激之心,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恩人马桥喝的昏天黑地。
人在激动之时还是不要喝酒的,尤其是带有感激之心。
喝醉酒的洛寄予刚好瞧见了马桥还在蹒跚学步的儿子马舟,于是便给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子订了娃娃亲,若他娘子生子,结为异性兄弟,若生女,则结为夫妻。
马桥虽然是一个铁匠,但眼力也不差,看得出洛寄予家世不凡。哪怕洛寄予真的家世一般,但瞧他气度,一飞冲天只是时日而已。
马桥不好酒,但酒量极好。
洛寄予好酒,但酒量极差。否则,也不会酒醉后被仇人偷袭,险些丧命。
好酒又酒量极差的人醉酒之后也是最难应付的人,尤其是一个清醒的人应付一个烂醉如泥的人。
马桥只要推脱,洛寄予就拔剑抹脖子,说他不如此如何报答恩人的救命之恩,江湖中人有恩必报。而且,他娘子乃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生的女儿长大之后必定倾国倾城。
马桥不懂得是不是江湖中人很喜欢抹脖子,总之面前的洛寄予很喜欢抹脖子,而且很认真的在抹脖子。
他拒绝第一次,洛寄予就拔剑横在脖子上。
他拒绝第二次,洛寄予的剑都脖子上的皮肤。
他不敢拒绝第三次。
如果他拒绝,他估计洛寄予就要把自己脑袋割下来了。
他不得不接受了洛寄予的报恩方式。
人一旦喝醉酒了,酒后的言语莫当真,做不得数。
马桥也就为了安抚情绪激动,拔剑抹脖子的洛寄予,心里并未对此当真。但是,离开没多久的洛寄予,竟然托人将女儿的生辰八字交给了他,又将儿子马舟的生辰八字交换走了。
江湖中人面子最重要,洛寄予既然信守诺言,马桥也不能再推脱,那岂不是陷洛寄予不仁不义。
但是,两个人孩子还小,这十几年后的婚事存在很多未知的因素。
马桥继续安心打铁,但几年以后,江湖中盛传的洛寄予洛大侠的威名传到他的耳中,他心里更觉得这指腹为婚一事更加不能作数了。他是铁匠,不出意外,他的儿子也是铁匠。一个人铁匠的儿子,怎么会和洛大侠的女儿结为夫妻?
果然,此后,马桥再也没有见过洛寄予。
也许威名远播的洛大侠很忙。
也许洛大侠忘了那个救他性命的铁匠。
也许,洛大侠不来见他,并非忘恩负义,而是后悔了当初酒后的诺言。
不见,时间久了,也许就淡忘了。
他淡忘了铁匠马桥,淡忘了替女儿许下的娃娃亲。
马桥也许同样淡忘了他这个人,还有他许下的娃娃亲。
但马桥没有淡忘,他记得很清楚。
可他这时更不可能当真。
他虽是个铁匠,却不会做携恩求报之事。
可他并没有想到,洛大侠的确是淡忘了。
他并非故意为之,而是真的忘了。
人有时候,总会淡忘一些事。但并非故意淡忘。
洛大侠又想起了指腹为婚这事,并且眉飞色舞的告诉了夫人赵秋曼。
他觉得这算是一件雅事。
一个当年的江湖侠客,被仇人暗算,为恩人所救,江湖侠客为报恩,许下娃娃亲以报恩人。
江湖中人不就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况且,这并非故事,而是他年轻是本人所为,他还有马舟的生辰八字为证。
当天,据说洛大侠被一只猫伤了。
武功非凡的洛寄予洛大侠竟然被一只猫伤到了?
很多人亲眼所见,亲耳听洛大侠低声唉叹。
洛大侠的脸色红色的爪印异常醒目。至于是否是猫的抓印,也没人印证。
倒是有人发现,一向温婉的赵秋曼那一天脸色冰冷,生人勿近。
所以,当管家听到“马舟”这个名字,心中自然惊醒。
不管拜访洛寄予这人何许人也,苏小河这个名字从未耳闻过,“马舟”这两字就不由得他内心不翻起些许波澜。
马舟来了!
洛仲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
所以,洛寄予并不在府中,他也没有告诉苏小河。
江湖中很多籍籍无名的青年才俊,为了早日名扬四海,很多人都会拜会洛寄予,如果能够为洛寄予赏识,传到江湖上,自会令人刮目相看。
管家洛仲听闻对方的来意,就会以五花八门的理由推脱。
但苏小河来意却不是如此。
他提到了“马舟”,洛仲不敢自作主张,但想到洛寄予被猫抓伤这事,洛寄予并不在府上,他只有向夫人赵秋曼禀报。
他隐隐约约觉得府上又要有事发生,而且是一件“大事”,至少对洛寄予而言,一定是“大事”。
“夫人,马舟来了!”洛仲见到赵秋曼,口不择言的道。
赵秋曼见一向老成持重的管家竟然如此慌乱,温婉的脸色面无表情,道:“什么马舟来了?”
洛仲连忙收拾了慌乱之色,纠正道:“禀夫人,不是马舟来了,来人自报姓苏名小河,他说让我就说十八年的马舟。”
“十八年前的马舟!”赵秋曼银牙暗咬,柳眉一竖。
洛仲只觉得夫人身上杀气腾腾。
赵秋曼怎么能不记得“马舟”这个名字,因为指腹为婚这事,她可是让洛寄予被猫所抓伤。
她瞥了一眼管家,恢复以往温婉的姿态,道:“那就让马舟进来吧。”
洛仲提醒道:“夫人,不是马舟,是苏小河。”
“马舟也好,苏小河也罢,让他进来吧。”赵秋曼神色淡淡的道。
苏小河进来了,赵秋曼淡淡的眼波无意间扫了他一眼,心里已经翻起了好几个念头。
她不信什么苏小河,这人就是马舟。
他人站在那里,自有一番儒雅之意。
他的衣衫有些略微的泛白,身子骨似乎有些柔弱,这一身寒酸的打扮,令赵秋曼很是揪心。
铁匠的孩子,家境能好到哪里去。
再看苏小河的手,白净细长,不见茧子,不像铁匠那样粗糙的手。
再看苏小河的脸,并非如铁匠终日被火焰烤的又红又黑的脸,而是白白净净。
——这是一个出身铁匠之家,但并未做过铁匠的伙计,模样俊俏的年轻人。
但是,他的手里拿着一柄剑。
剑被布包着,看不出什么样子。
——他知道指腹为婚的女子是江湖侠士之女,竟然也学得一点功夫。以为这样,就能取得宝贝女儿为妻?
赵秋曼对面前的苏小河心中瞬间就有了定论。
她稳坐正堂首位,开口询问:“我家老爷不在府上,不知苏公子所来何事,告诉本夫人即可。”
“晚辈见过洛夫人。”苏小河不卑不亢的施礼,又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晚辈受人之托,将此物交给洛前辈。既然洛前辈不在,晚辈交给夫人也可,请夫人告知洛前辈。”
赵秋曼神色如常的接过信来,望着苏小河。
苏小河道:“请夫人打开一览。”
赵秋曼本就想打开,只是觉得这信件怕是马桥写给洛寄予的私信,里面怕是提到了婚约一事,但她也不好贸然打开。既然苏小河如此说,她便顺水推舟,打开那信件。
她的手不由得一抖。
里面并非马桥的私信,却比私信更加让人心里发愁。
那是洛家千金的生辰八字。
既然有了生辰八字,也就意味着两人的婚约。女子的生辰八字除非如此,怎么会交于他人。
赵秋曼此时有了撕碎了洛寄予的心,却要苦苦支撑,以无比温婉的姿态道:“苏公子,既然是交给我夫君的,我夫君不在府上,不如苏公子亲自交给他。”
苏小河沉思片刻,又接回了信件,点头道:“也好。”
赵秋曼的心却在滴血。
这生辰八字就代表婚书,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她不能接,又不好丢。
若是接了这婚书,就是应了这婚事,她怎么可能答应。
这人衣着寒酸,家境不好也罢,她并非嫌贫爱富之人。但从他的手来看,明明出身铁匠之家,双手不见茧子,丝毫也不粗糙,怕是一个懒惰之人。
况且,赵秋曼虽然嫁给了洛寄予,但她并不喜江湖中人。
这人既然带着一柄剑,多少学点功夫,想要学别人那样闯荡江湖。
她心中更不喜了。
她绝对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江湖中人。
为今之计,她不能亲口悔婚,落人把柄,令洛寄予声誉受损。
所以,她只有使出一个“拖”字诀。
此事来的突然,只要拖上一拖,也许就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解决此事。
赵秋曼想到此处,和蔼可亲的道:“苏公子不如先在苏州城里暂住,我夫君有要是出城去了,待他归来,我让管家通知苏公子。”
“那就打扰夫人了,告辞。”苏小河从始至终都未提及婚约一事,又小心翼翼的将信件揣进怀里,施礼告退。
赵秋曼待他离去,眼中冷光闪闪。
这人对婚书如此在意谨慎,却不报真名,心里怕是洛家悔婚,故意为之,先探虚实,再做打算。
好一个狡猾的小子。
赵秋曼如今非常讨厌苏小河。
既然苏小河如此做法,她也就装作糊涂,不道破他的身份。若是道破了对方的真身,岂不是承认了婚约一事?
这时,管家洛仲又来禀报:“夫人,顾公子求见。”
他偷偷瞥了一眼赵秋曼的神色。
赵秋曼先是神色更冷了,继而忽又面色缓和。
神色更冷,是她明白洛仲口中的顾公子所谓何来。
而脸色缓和,是她从中想出一条妙计。
即使洛寄予不在府上,有些事,作为一家之主的夫人,她也可以私自决定。
此时正寻客栈投宿的苏小河并不知道,方才所见的洛夫人心眼里全是关于他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