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守待在船舱之内,心里还在盘算着今日之事结束之后,他该如何写文书上报,如何处理与吕转运使的关系,却猛然听得一个声音挤过门缝而来,开口便是要他出来,文太守不认得这个声音,但既然叫道了自己,他自然也要出门看一看。
门口站着两个卫兵,见文太守走出房门,他们也有些不知所措,张堂主这一手传音入密的功夫,所有人都没想到,尤其没想到张堂主居然知道这位文太守就在船上。文太守对两个卫兵做了个疑问的动作,意思是“我该不该出去?”两个卫兵对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吕成君并没有要他们不让文太守出来,他们便示意文太守自便。
文太守来到甲板之上,灯火之下,甲板上一幅剑拔弩张的气势,让文太守不禁有些忙乱,吕成君见文太守出来,说道:“文太守,这边来,这位是翠烟阁素色堂的张堂主,你们认得吗?”
文太守走到吕成君身旁,看了看船头的张堂主,摇摇头,说道:“文某只听说过翠烟阁的名头,至于这位堂主,文某并不认得。”
吕成君转向张堂主,说道:“张堂主,可否解释一下?”
张堂主笑道:“吕转运使,你们这套心照不宣的把戏,差不多就得了吧,我知道,等到你办完这里的事,江州还是文太守治下的江州,我的素色堂还要待在江州,这些事情,自然是要跟文太守说个明白。”
他倚靠船帮换了个舒服的站立姿势,继续说道:“你要进剿钓矶山附近的人,那便是要替文太守在江州立威,好让这里的人知道,文太守来了,而且官府也做了,日后若是这里的人还敢这么做,官府可以按照今日之事再来一遍,这便是文太守一定会来的缘由,不光要来,更要大张旗鼓的让江州府内的人知道他来了,不过你没打算把江州地界这些土著豪强赶尽杀绝,毕竟杀了他们,江州就乱了,官府原本就控制不到各个州县,若是乱了,那便是大乱,江州府想要控制也就难了,所以你还得给他们留一个缓和的余地,加在一起,你自然会把文太守带过来,但当面处理的时候,又一定会让他藏起来,只要他不当面出现,那便是给待会儿你要抓回去的那些人留一些沟通的面子,大家坐下来谈的时候,也不至于尴尬,吕转运使,我是这样知道文太守在船上的,你觉得如何?”
吕成君抬起手,鼓了鼓掌,又叹了口气,说道:“张堂主,我之前一直觉得,常年浸淫在武林江湖之中的人,一定会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武学钻研之上,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张堂主啊。”
张堂主却笑着说道:“哪里哪里,若说武功,那是行走江湖必备的本事,没这点本事,许多抱负恐怕在实现之前就胎死腹中了,但若只学武功,不通晓处世的道理,那便是呆子,这样的人,只怕是没什么抱负,做个武痴,哪天死在自己人手里也不奇怪,自然也成不了大事。”
吕成君突然好奇地问道:“张堂主,江湖上只知道有这么个素色堂张堂主,却连这位张堂主出身何方,乃至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吕某十分好奇,以张堂主如此见识,想必大有来历吧。”
张堂主语调变得更随意了,说道:“那么吕转运使,你觉得呢?”
吕成君想了想,说道:“以张堂主刚才那番见识,想必出身自哪个官宦人家吧,或者,至少是哪个地方豪族,嗯……能被翠烟阁阁主看上,想必本事非凡,不过张堂主这个姓氏又太过普通,想要猜出来,实在有些难度。”他想着想着,突然说道,“噢,我想到了一件事,十几年前,当今天子刚刚登基不久的时候,我听家父说过,那时在朝中有一位张相,与欧阳老相可谓棋逢对手,不知张堂主与这位张相,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张堂主摇了摇头,说道:“张相虽说被天子罢相,但欧阳公是个讲究的人,他做事从来不会做绝,张相的后人,如今仍然可以在朝廷官府行走做事,虽说没那么大的影响,不过前途尚可,也没必要像我一样投到翠烟阁当中。”
吕成君有些犹豫了,他刚刚说道张相,并不是他真的觉得张堂主与张相有亲缘联系,而是抛出一个话题试探,没想到这么一试探,却发觉张堂主对朝中之事了解如此之深,不由得慎重起来。
张堂主说道:“吕转运使,你不必想太多,我让你猜,只是我这个人做事的习惯,我自己喜欢看别人猜我的想法,你若是真的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了,你信或不信都可以,家父家母没什么名声,不过平头百姓,二十年前,我尚且年轻之时,家父家母帮过翠烟阁的阁主,受人恩惠,自然要报答,我是在阁主身边待了十余年,武艺见识,都是阁主所传,姓是家父的姓,至于名字,不重要,知道我是翠烟阁素色堂的堂主就好,我这番解释,吕转运使觉得如何?”
对于相信不相信,吕成君自然不会去判断,既然张堂主就这么说了,那他就这么听就是了,至于真相如何,眼下用不到,也不用去纠结,船已然开近烧着火的小港,远远的便可看到小村之内的情形。棠儿姑娘回到吕成君身旁,说道:“少爷,船按照要求开到位置了。”
吕成君知道棠儿已经按他的要求布置好了,于是对张堂主说道:“张堂主,按照你的要求,咱们到了,你也该说了吧。”
张堂主把手指向村子,说道:“几天之前,我到吕转运使的船上,请吕转运使把一群追击庄校尉的假官差让给我翠烟阁,并不是我想知道这些人是谁,而是要用这些人的身份做些事情。自打我来到江州,准备灭了重山派以来,许多人把我的素色堂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甚至就在我刚刚灭掉重山派的时候就给了我个下马威,告诉我这江州的江湖,比别的地方险恶的多,这个教训让我少了一个香主,还折损了素色堂四分之一的人手。打那之后,我做事就低调了许多,不过也一直保持了在江州的存在感,时不时做些事情,让他们觉得素色堂还在江州做事,他们还在找机会谋划我,我的目的很简单,动了我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我一直在找一个下钩的机会,所幸这位庄校尉的到来,给了我机会。”
庄瑞闻言一愣,问道:“我?”
张堂主点点头:“正是如此,一个月前,这位庄校尉到了江州府,庄校尉做事还是很隐蔽的,我自己原本不知道这件事,但我的人始终监视着江州府里有一群人的动向,所以我也就知道了这回事,庄校尉身份不简单,他代表京城的将军府,所查的事又与待贤坊有牵连,这样的人,没那么容易被处理掉,文太守,想必江州府内,不少人请你尽快处理掉庄校尉吧。你能让庄校尉活到被莫侍卫救出来,说明你还是看得懂形势的。”
众人看向文太守,文太守连连摇头,说道:“这……文某当时不知庄校尉身份,做了糊涂事,把他关了起来,但罪不至死,文某也只是按朝廷法规办事,哪里有……”
张堂主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文太守啊文太守,你啊,你也太擅长装糊涂了。你身边是什么人,你真的不知道?你不知道,又能治理江州多年,一路平安无事,我是不是该说你的运气太好了呢?”
文太守急忙想要辩白,说道:“你……别胡说,文某治理江州,靠的是……”
他本想说朝廷法规,百姓支持,却不想张堂主直接抢白道:“靠的是看清江州形势,保持默契,只要收的上税粮,维持的了秩序,哪怕重山派已经做大到那种地步,你也可以当作它完全不存在,只是如果真的按他们的要求杀了庄瑞,你在朝中的靠山怕是就要惹麻烦了,所以你拿些不符朝廷法度的道理搪塞你身边那些人,硬是把庄校尉保了下来,还没给自己引来麻烦,不得不说,高明,当真官场高手。”
文太守还想辩白,但吕成君却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了,这些事情本来不必点明,既然张堂主说了,那就任他说就好了,没有必要多做没用的争辩。吕成君说道:“张堂主,请接着说。”
张堂主看吕成君打断了文太守的话,心里也是又得出了一些结论,看来这位转运使与文太守,的确是一个派别的人,完全不在意文太守做得如何,于是他继续说道:“好,我便接着说,我知道了庄校尉的事,确认了庄校尉可以把事情拖一段时间,也就开始了布置,提前在这么个方便那些人动手的地方置了产业,还安排了许多人手在这里,他们觉得对付我的机会终于来了,也就开始在这里布置人手,打算趁我不备,再做一遍他们在重山派灭亡的时候做过的事。”他手一挥,指向岸上的村落,说道,“就像现在这样,趁着混乱之际,杀到我的产业之中,杀一批我的人。”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的便看到两路人马手举火把,冲进了村落之中,更有一队人从村内一处院落之中突然冲出,这些人到处点起建筑,与守卫交战起来,村中金铁相击之声不断,规模甚大。
张堂主继续说道:“如果按照他们最初的打算,是为了杀我的人,那他们的目的可以说很好达到,或者说达不到也没关系,大不了撤就是了,这样一来,我想要让他们付出点代价,就有些困难了,所以当莫侍卫帮了庄校尉越狱的时候,我知道时候来了,江州府里那些人,不会随便放庄校尉走,所以我来找吕转运使你商量,把那些假官差让给我,我把他们带到这里,很轻松地就改变了这些人的目的,不再是杀我的人,而是救他们自己的人,就像现在,他们要冲到我让他们去的地方救人才好。”
村庄之内,郁道长带着人手,没有到处胡乱冲杀,而是直冲着耿天早已打探好的关押“假官差”的地方而来,一路上守卫有些薄弱,这并不意外,在郁道长看来,此刻的翠烟阁,正面临着官军的进攻,注意力肯定来自湖边方向,他正是趁虚而入。
张堂主回过头来,对众人说道:“正因为我的安排,他们必须要到我的陷阱里去,更因为我引起了你吕转运使的注意,你一定会趁机带官军来坐收渔利,所以不管我这个陷阱有多么明显,他们也只会当作我全力对付吕转运使你的人,然后乖乖上当。”
郁道长一马当先,径直冲入关押着犯人的院落之中,眼见正门开着,里面蹲坐着各种被绑缚着的犯人,他十分满意,挥手便招呼手下上前救人。走到院落当中,却见正厅大门处转出一人,手持一柄大斧,正得意地看着他,说道:“你们还真的来了,我庞猛等你们很久了。”
郁道长一见庞猛,便知事情不妙,对手下大呼:“撤!退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院落之外的其他周边院落之中,突然冒出许多人马,各持弩箭,谁敢有动作,便马上乱箭招呼,毫不留情,眨眼间,郁道长那边已经有十余人被放倒在地,血流遍地,卞卜儿自黑暗中现身,说道:“要么投降!要么死!”
郁道长看到卞卜儿,明白大势已去,两个香主都在这里等着自己,意味着自己完完全全上当了,向周围看去,他们为了制造混乱而点起来的火,眼下已经堵住了所有周围的小路,只剩下被卞卜儿的人完全包围的大道,形势的确如卞卜儿所说,要么死,要么投降,两相权衡,选择并不难做。
张堂主满意地看着村庄,吕成君看着得意的他,说道:“这么说来,不光是那些人,连我也被张堂主设计进去了?”
张堂主说道:“的确要谢谢吕转运使你。”
吕成君问道:“不过既然张堂主早有安排,我倒想问问,我确实如张堂主预料的那般到了,张堂主又准备如何让你手下这些人脱身呢?”
张堂主说道:“要说我唯一没料到的事,便是这些人居然直接一把火烧了整座山,不光让你的人来的早了许多,我的计划不得不提前进行,更是把我安排在山里监视他们的人全都赶了出来,这么一来,他们何时开始进攻,我便不好掌握了,所以我只好在小港里烧了一把火,引他们出来。你的人到的早了,我只好自己到这船上来,你不明白我要做什么,自然也不会随便让手下直接登岸,这便是我的计划,怎么样,吕转运使,我够坦诚吗?”
吕成君哑口无言,他还真没想到张堂主自己一艘小船上来,居然只是为了给手下拖延时间,自负到如此境界,还真是让他出乎意料。
张堂主说道:“至于怎么脱身,我已经安排好了,吕转运使,你待会儿就知道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另一件事要说。”
吕成君问道:“什么事?”
“自然是翠烟阁的事,”张堂主说道,“你我不是敌人,不光是你我,文太守,庄校尉,翠烟阁跟很多人都不是敌人,事情说开了,咱们以后也好相处,人情买卖,什么都可以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