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郑政说要见一见洪先生。
洪演愕然,实在不明白太子爷口中的洪先生,指的是谁。
郑政笑着解释说,就是那位废国野,行郡县的洪先生,洪伯伯的大公子,洪少商。
略微躬腰低头的老人,揩了揩额头汗水,愈发惶恐,连声道:“殿下谬赞了,谬赞了!”
郑政轻轻摇摇头,笑容真诚,“大公子才具秀拔,世所罕有,政以为‘先生’二字,少商兄当之无愧。”
洪演不由苦笑道:“如此,老臣便代商儿谢过殿下赞誉了。只是,殿下来得不凑巧,商儿还没有回府。”
郑政哦了声。
洪演解释道:“如果老臣没有猜错的话,商儿应该还在‘斩龙坡’。他喜欢那的槐叶,经常一待便是一天的功夫,直到深夜才肯回府。”
斩龙坡,郑政知道些,是清流城,一处很有名的景点,传说,有圣人斩真龙,一腔子龙血,都洒在了那处坡地上。
所以,那处坡地,至今殷红如血。
而且,坡地之上,有槐树千余株,尽皆枝叶鲜红,故而都呼之为“龙血槐”。
既然如此,郑政便没有再做逗留。
离去之时,清流公洪演亲自相送,只是,并不是走的正门,而是后门。
用洪演的话说,那个逆子一定知道了,恐有不利,所以还是走后门的好。
那个逆子,说的应该就是小公爷洪少章了。
最后,送到门口,四下无人,洪演郑重道:“老臣斗胆,请求殿下早日出城。”
郑政明白,洪演是在担心,担心那位小公爷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位坚定立国的小公爷,还真不好说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而郑政之所以选择夜访,就是为了避开那位今夜巡城的小公爷。
想来,傅大司马夜访清流公府,那位小公爷应该已经知道了。
或许,现在正在回府的路上。
凭那位小公爷的聪明,多琢磨琢磨,说不定就能猜出他的太子身份。
对于清流城如在股掌的小公爷来说,找人不难,杀人似乎也不难。
郑政离去没多久,小公爷果然回府了。
清流公洪演回到了清流堂,坐在正厅中。
洪少章知道,自己的父亲,有事没事都喜欢待在清流堂,喜欢看着那块“清流江海,与国辅弼”的匾额。
洪少章刚刚迈过门槛,便有门人来报,说是清平候来访,想见小公爷。
清平候?洪少章一时没有想起,片刻后,才笑了声。
原来,是那只靠海不远的水蛇,修为不弱,是个窥十的大窥窥。不但,给自己取了个“清平候”的名号,还给自己盖了座庙。
见见无妨,应该是奔着“清流立国”来的,想要讨个神位。
洪少章接着转身走出,没有理会坐在里面,脸色难看的洪演。
约莫一个时辰后,抬头看着那块天子亲笔匾额的洪演,便听到身后,有车轮声。
洪演没有回身,便知道,这是洪少商回来了。
洪少商天生残疾,跛足。
所以,洪演便托墨家人,打造了一副木轮椅,洪少商出行之时,基本上都会坐在上面。
洪演转身回头,果然是洪少商回来了。
后面推轮椅的,却是洪少章,再无其他人。
洪少商从轮椅下来,蹒跚进屋,洪少章把轮椅搬进屋内,便顺手关了屋门。
父子三人,三人皆落座,洪演坐在正厅中间长几后,洪少商,洪少章分坐左右两侧,三人皆无语。
房间之中,有些压抑。
洪演最先没有忍住,看向右侧的洪少章,怒道:“你还是不肯回头吗?”
洪少章明白,傅菊来了,就意味着大玄天子对于“清流立国”,绝不容忍。傅菊,这位沙场万人敌,战功彪炳,大玄王朝最为能征惯战的大司马,来干什么?
当然是,攻城拔地。
洪少章若无其事,转头看向满头灰发的洪演,父亲老了,害怕了。
说实话,他也有点担忧,因为来者是傅菊。
傅菊,两个字,代表了太多。这位大玄王朝最能打的大司马,对于清流大军最了解的大司马,执掌“黑卒子”的大司马,领衔“太保”的大司马。
这位仅仅身在北方,息、曹、巴水、历澜四国兵马便不敢向南一步的大司马,威名重,杀气更重。
换成其他任何一位司马,洪少章都不担心,清流大军的强悍战力,有这份自信,敢于立国一战。
但是,唯独傅菊,清流大军没有这一战的底气。
傅菊来了。
在预料之中,是最可能的情况,也是最坏的情况。
洪少章神情平静,淡淡开口道:“父亲,你怕了,怕了傅菊傅大司马,怕了那支‘黑卒子’,怕在那支铁骑之下,清流大军不复存在。”
“爷爷在世的时候,清流大军怕过谁,就是黑鹫子旗下各部,见了清流军,不也是客客气气。父亲怕是忘了,‘黑卒子’从何而来,那是爷爷的义子,父亲的义兄,司马朔一手打造熬炼出来的。”
“住口!逆子!”洪演声色俱厉,浑身颤抖。“老元帅,那是我之兄长,汝之伯父,岂是你可以直呼姓名的,畜生!”
洪少章安然自若,接着说道:“爷爷北伐,父亲也北伐,且不说太爷,列祖列宗的功业,就是大哥,也跟随父亲北伐了。咱们洪家人,哪一代没有军功,哪一代不是为大玄鞠躬尽瘁?”
“说到底,咱们清流不欠大玄什么,就是‘黑卒子’都应该算是从清流出去的,别忘了,司马朔是爷爷的义子,更得了爷爷的兵法。”
洪少章忽然加重嗓音,“清流立国,理所应当,势所必然,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大玄一道天子令,夺了清流的兵马,再剥了咱们洪家的公爵?”
“父亲,醒醒吧,大玄四公,就咱们洪家了,你觉得天子能容得下一公独大吗?”
洪演气喘吁吁,怔怔无言。
大玄四公,且不说清流公,只说其余三公,申公,维戎公,沧浪公。
二十年前,北伐回军后,驻守姜岭一带的申公,刚刚回返,便割疆自立,没想到,傅菊率领‘黑卒子’,一直悄悄尾随其后。
不等申公,有所动作,黑卒子已经破城了。来得快去得也快。
结果就是,申公九族,尽皆诛灭。
那个时候,都明白,这是杀一儆百。
其实,也都知道,那一战之所以如此干净利落,一是因为‘黑卒子’的战力卓绝,二来就是申公的心急了。
如果申公谋划周密,不那么心急的话,再联系一二诸侯,成事不难。
毕竟,大玄王朝内忧外患,天子新立,人心浮动,朝武城尚且风雨飘摇,何况其他。
这之后,便陆陆续续有诸侯自立,大玄王朝平定内乱,确切说,是用了十三年的时间。
剩下的七年,准确说,不叫平定内乱,而是翦除诸侯。
从那一道天子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