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走在许杨身后,一路上思忖这位侯府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走至一幢小二层楼的木屋前,许杨停下道:“到了,你自己进去吧,夫人在等你。”
蓝桥虽疑惑他为何不随自己进去,但见许杨无意解释,也不便多问,自行走进木屋的小门。
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正从身边一位近三十岁女人的手中接过一只做工精致的骨瓷茶碗。
但见这中年妇人身形干瘦,皮肤皱得堪比老婆婆,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紧紧盘在头上。她在椅上盘膝而坐,脸上虽刻意涂了些脂粉,却仍与蓝桥脑海中应该是丰腴富态的侯府夫人有巨大的差距。
蓝桥轻咳一声道:“晚辈乔楮,给夫人请安。”
中年妇人眼皮微抬,用冷峻的目光扫了一眼蓝桥,却似没看到他般径自揭开碗盖,啜了一口茶道:“沏得太淡了。”
旁边年轻的女人长相温婉,见状忙道:“那我再去沏一杯来。”
“罢了。”中年妇人微一摆手,淡淡道,“凑合着喝吧。”
两人一问一答,完全无视了蓝桥的存在。蓝桥心中有些不快,只看在风月明的面子上强忍着没有发作。
年轻女人见中年妇人自顾自的喝茶,终转向蓝桥道:“我是侯府的管家,名叫白沁,这位是梅夫人。”
蓝桥朗声再拜道:“乔楮拜见梅夫人,白管家。”
梅夫人用碗盖轻轻刮着碗中浮起的茶叶,看也不看蓝桥一眼,低着头似在思索,又似在为某事烦心。半晌,她把茶碗轻轻一放,两道如电的目光射向蓝桥,劈头问道:“昨天晚上,你在哪里过的夜?”
蓝桥听梅夫人这般问话,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想自己昨夜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怎会这么快传到夫人耳中?
他想起武羿担惊受怕的模样,又想起夏霜反复强调夫人不许小姐与外人接触,不敢激怒梅夫人,避实就虚地道:“是武羿在他的房间为晚辈腾了一张床铺。”
梅夫人冷笑一声,用干瘦的手指指着蓝桥道:“我没问床铺,我是问你睡在哪!”
白沁见梅夫人似要动怒,皱着眉头对蓝桥道:“实话实说,不要骗梅夫人。”
蓝桥见两人这般反应,知道她们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再仔细一想,不禁恍然。一定是朱玄暗中派人,把自己做客风竹仙居的事告诉了梅夫人。这个朱玄,摆明了是想追求大小姐,把自己当情敌了。
事已至此,蓝桥也无从辩驳,只得硬着头皮道:“晚辈昨夜,宿在大小姐的竹屋……”
“你大胆!”蓝桥的话未说完,梅夫人已一把将茶碗推得摔碎在地上,疾言厉色地道:“这才是你来侯府的第一夜,竟然就能找到小姐那里。说!是什么人指使你来的?”
蓝桥被梅夫人的举动吓了一跳,嗫嚅着道:“没人指使我啊,昨天就是帮武羿去送果干,去之前我还以为是给夏姑娘送,根本不知道大小姐也住在那里。”
“还敢狡辩!”梅夫人气得脸颊涨红,似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你送东西只要在门口喊一声,然后等夏霜出来交给她便是,怎会留宿在那?说!你还干什么了?”
她实在太过激动,几句话说完竟剧烈地咳嗽起来。白沁忙为她捶背顺气,好半天梅夫人才缓过来,不住地喘息。
白沁瞪了蓝桥一眼,蹙眉道:“还不快说,不许有一字遗漏。”
蓝桥想起菱花池畔的相遇和张仲杰企图凌辱风夜菱的事,心中暗暗叫苦。这些话若是对梅夫人直言相告,还不把她气死?
梅夫人见蓝桥默然无语,更是气愤,颤着声问道:“你不说话,是否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是不是菱儿主动请你进的屋?”
蓝桥心道知女莫若母,虽明知这是事实,却不好直言承认,因为那等若在说风夜菱不够检点,在深夜主动邀陌生男子进门。
所以他只有继续沉默,偌大的厅堂一时安静至针落可闻。
梅夫人盯着蓝桥看了半晌,见他并无心虚愧疚之色,长叹一声,拍着桌子道:“真个不知羞耻,家丑啊!”她说着颤颤巍巍地就想站起来,白沁忙上前搀扶。
蓝桥为宽梅夫人的心,本想说他和风夜菱之间只是吟诗作对,最后睡在客宿房中,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听风夜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娘,您这句不知羞耻,该不是在说女儿吧?”
“你……”梅夫人气得一屁股跌坐回太师椅上,“你还有脸来见我!”
“女儿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有何不敢。”风夜菱蹦蹦跳跳地走到蓝桥身边,巧笑倩兮地对他道:“乔兄昨晚睡得如何?会不会嫌我的床有点太软?”
梅夫人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白沁苦口劝道:“大小姐,你就不要再气夫人了,你知道她身子不好。”
“谁要气她了呢?是她总故意气我。”风夜菱走到梅夫人身边的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了,看了梅夫人一眼道:“实不相瞒,昨夜若不是乔楮碰巧在场,女儿现在只怕已遭人侮辱,寻了短见了。”
梅夫人的情绪逐渐缓和过来,哑声道:“谁要侮辱你?”
“就是上次那位徐州指挥使,张仲杰。”风夜菱伸手捞过白沁用来倒水的小铜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道,“此人实乃衣冠禽兽,昨夜到我的竹屋来,趁我不备点了我的穴道,欲行那禽兽之事。”她说的虽是女孩子最难启齿的羞耻之事,语气却云淡风轻的,似乎她话里即将遭殃的可怜女子不是她一样。
“哼,我早就看那张什么杰不是好东西,人面兽心的。”梅夫人越想越来气,“当初我早就叫他走了,是你偏耍性子要和人家攀谈两句,结果怎么样?”
“是,是女儿看错了人,算女儿自作自受。”风夜菱无所谓地笑了笑,坦然道,“但这次幸好有这位乔兄,在关键时刻拼死保护女儿,这才打跑了张仲杰,救得女儿平安。”
梅夫人轻舒了口气,却仍是责怪地道:“那你也不能让他睡你床上啊,这成何体统?”
风夜菱笑吟吟地道:“俗话说得好,这救命之恩,当以身相……”
她话还没说完,梅夫人已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凌厉的目光再度射向蓝桥,寒声问道:“以身相什么?你们昨晚还干什么了?”
“怎么?我踩你尾巴了?”风夜菱见梅夫人突然动怒,站起身大声道。
梅夫人转头对风夜菱厉声斥道:“没问你!给我坐下!”
“抬起头看着我。”她缓缓走到蓝桥身前,加重了语气一字字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桥知道若任由风夜菱这般添油加醋胡搅蛮缠下去,必然闹至难以收场。他先向梅夫人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然后把昨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风夜菱听后不满地撅起小嘴道:“你这人真是榆木脑袋,不跟你玩了。”说罢她起身就想走,梅夫人断喝道:“给我站住!”
白沁怕风夜菱真地跑走,忙抓住她的手臂,一点点拉着她坐下。
梅夫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踽踽踱回太师椅上,缓缓道:“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肯听话?我一早便告诉过你,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不可以随便接触陌生男子。这些事若是传出去,你的名声就毁了,将来你婆家会怎么看你?”她的语气和缓下来,却含着难掩的悲伤。
“婚约,婚约,您就知道说婚约!”风夜菱把水杯狠狠放在桌上,气愤地道:“这婚约从我出生就存在,到现在多少年了?二十一年,二十一年了呀!”
她说到这里似也动了情绪,不无悲戚地道:“女孩子十五岁及笄就可以嫁人,别的女孩子到二十一岁可能孩子都生好几个了,我呢?您从小就和我说婚约,可我婚约里的那个人呢?我的未婚夫婿非但不说要来娶我,这么多年连看都没来看我一次,难道他一直不出现,我就要一直等下去,等到老死吗?”
她这番话一出口,不但蓝桥为之动容,白沁似也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只有梅夫人仍板着脸,一副怒其不争的神色。
这时就听脚步声响,两个男人走进屋来。蓝桥回头一看,其中一个正是小侯爷风月明。另一人比风月明年纪稍长,约莫四十岁上下,衣着潇洒,手里提着个酒葫芦。
白沁面露喜色,上前行礼道:“小侯爷回来哩。”
风月明从袖中摸出一条贝壳样式的银项链,交到白沁手里道:“来,这是送你的。”
白沁欣喜若狂,忙再行一礼,柔声道:“多谢小侯爷。”
风月明身旁的男子笑道:“还不快戴上。”
“嗯。”白沁双手伸直颈后,略有些羞涩地戴上项链,原地转了个圈子,俏生生地问道:“好看吗?”
“好看,好看!”风月明哈哈大笑,却没有再看白沁,而是向蓝桥介绍他身边的男子:“这是我们侯府负责屯垦事务的总屯长云河,也是我们云白许朱四大家将之首。”
蓝桥忙向云河拱手道:“乔楮见过云总屯长。”
“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云河为人极是豪爽,眼睛转了一圈,又瞟到风夜菱,“呦,什么风把大小姐也吹来了?”
风月明和云河的出现大大冲淡了木屋中原有的紧张气氛,风夜菱起身对风月明盈盈一笑,狡黠地道:“哥,听说这乔楮是你带来的。”
“是啊。”风月明含笑道,“怎么?你们已经认识了?”
风夜菱微微一笑道:“我想求哥一件事,把乔楮拨给我,做我的贴身侍卫,如何?”
“断断不可!”风月明还没来及回答,梅夫人已冷着脸道,“这成何体统!”
“有何不妥?”风夜菱坚持道,“他昨夜已证明过他的忠心,并且也没有趁人之危对我图谋不轨,如此人品,娘有什么不放心的?昨夜女儿差点着了张仲杰的道,他日若是再来个李仲杰王仲杰的,没有个侍卫在旁女儿该怎么办?”
“那你也不能找他……”梅夫人喋喋不休地还待再说,风月明忽然走到她身边,在她耳畔耳语了几句。
梅夫人面露惊讶之色,目光却转柔下来,有意无意地扫了蓝桥一眼。
“我是管不了你了,等你爹出来,看他怎么收拾你!”她气呼呼地背着手走到风夜菱身边,忿忿地道,“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嫁人!”说罢她拂袖而去,径自走出木屋。白沁向风月明打个招呼,也忙追着去了。
“不嫁就不嫁!”风夜菱攥紧拳头,朝梅夫人离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大声道,“谁稀罕!”
风月明朝蓝桥眨了眨眼睛道:“你意下如何?”
蓝桥恭敬地道:“全凭小侯爷吩咐。”
风月明不再说话,微笑着朝风夜菱做个快走的手势。
风夜菱会意过来,扯着蓝桥便走,还不忘回头对风月明道:“谢谢哥!改日我请你吃饭。”
“期待之至。”风月明含笑颔首,目送两人拉拉扯扯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