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上,梵音阵阵,丘若君端坐在候客室,闭目养神。
他面带微笑,和嵩山上的樵夫问了路,他面带微笑,和少室山的百姓家借了井水来饮,他面带微笑,谢过少林寺的知客僧,又面带微笑,端坐在候客室等待寺中长老的接待。
他气度总是从容不迫,如同翩翩君子,而江湖中人,也确实是这般看他的。有人评价武林正道新秀,共计十一人,合称“四妙七绝”,他便位列“四妙”之一,人称“西岳君”。那是因他出身西岳华山,人品又高洁正直,为人又和蔼可亲,总面带笑容,为人谦逊,如同谦谦君子,是故武林中人如此称呼他。
可他的心呢?
他总是和和气气的样子,可郁胜宗为什么总觉得他是一副冰冷脸庞呢?
对于他这样的客人,少林派自然是不敢怠慢。为他上的,自然是上好的茶,接待的,也是寺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不一时,达摩院首座莫语便前来。达摩院乃是少林高阶弟子习武所在,达摩院首座之上,便是方丈。对于丘若君,少林可谓十分看重。
但看那和尚,满脸笑容,一脸的皱纹几乎都要被他的笑容挤到他脑勺了。丘若君刚要对他深施一礼,莫语赔笑道,“丘檀越不必多说,寺中事务繁忙,你先在这里等等,随意逛逛,老衲稍后再来,少陪,少陪。”弄得丘若君有些莫名其妙,一时摸不着头脑。
莫语说完便往外招呼一声,走进一名僧人。丘若君向他行礼,却发现他也是抱拳还礼,双手并不合十,不念佛号,仔细观去,看这僧人方脸大耳,粗眉大眼,样子粗豪,发现他也是瞧着自己,豪爽笑道,“不愧是华山西岳君,果真是气度不凡!很好!很好!”
一旁莫语皱眉道,“非尘,外人面前没有半点规矩!”
丘若君听他喊这僧人作“非尘”,微微吃了一惊,“啊”了一声说道,“原来这位便是北释尊非尘、非尘…”这僧人非尘也是名列“四妙”之一之人,因为出身少林佛门,才有“北释尊”这一名号。
四妙七绝虽然齐名,但彼此之间未必相识。像丘若君与非尘,今日就是第一次见面。
非尘性格粗豪,不管这些,反而将手一摆,大声道,“北释尊三字,休得提起!我这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个虚名!你便是骂我无耻混蛋,都好过喊我这名号!”
莫语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怒道,“非尘!出家人胡说八道什么!”
非尘怏怏道,“我入得佛门来,偏偏就是不喜欢那些佛理,只喜钻研武艺,喊我一声释尊,岂不辱没了佛门尊号?唉,罪孽,罪孽,阿弥陀佛。”
丘若君听他说的有趣,最后两声佛号喊得有模有样,忍俊不禁道,“非尘师父倒是快人快语得紧。”
莫语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也不和他理论,说道,“你照顾好丘檀越,寺院周围,除了方丈室外,都可带丘檀越游览。”说完,又向丘若君陪了不是,退了出去。
丘若君心想,既然老和尚没空,只好向这大和尚讨教了。他奉了师命,前来少林拜访,正是为了调查刺客闯入华山一事,那刺客行使的是达摩剑法,运行的是少林内功,多半与少林有些牵扯,此次前来,步步为营。
虽然少林乃天下武林正道之首,多半不会是此刺客幕后指使,但他仍然小心翼翼,生怕着了道。待得到了少林,方丈闭关不出,达摩院首座匆匆露了一面便转身离去,行为诡异。非尘看似粗豪,可终究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决不可小觑。他心想,“莫语老和尚看似敦厚,实在难堪信任。眼前这和尚若当真如他外表一般粗豪直爽,我有什么疑问,倒不妨问他。”
如此想着,非尘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丘若君行走江湖已久,虽与少林弟子打过交道,却是头一次上少室山来,也不与非尘客气,同少林高僧同游少林寺,不禁兴致盎然。
二人出得小院落,几棵松柏挺立,树下几名小沙弥正打扫落叶。旁边便是天王殿,那四大天王雕刻的威武雄壮,法相庄严,隐隐有不怒自威之像。四大天王象征的是“风调雨顺”,是故有不少善男善女正在祭拜。
再往深处走远则是大雄宝殿,这大雄宝殿乃是佛事活动的最中心所在,在此祭拜念佛的佛教教徒其实最多。其中供奉的佛像与菩萨也是最多。正中间供奉的乃是释迦牟尼、药师佛与阿弥陀佛,屏墙后另立观音像。宝殿两侧,则是十八罗汉像。
丘若君出身华山,素日里虽时常有旅客上山,但多半要么绕开华山派所在之地,要么便是在山中道观烧香。华山又是天下奇险之所在,本来就少有人来。所以华山派中,那是万万没有今日少林之中这般光景的。
虽执天下武林正道之牛耳,寺中气氛却全无江湖门派中那般杀伐之气。饶是丘若君见多识广,也觉得好生有趣,心中又暗生一股敬佩之情。
绕过大雄宝殿则是藏经阁,传说少林七十二绝技尽皆藏于此地。偷学旁门武功乃是武林大忌,丘若君从后门出了大雄宝殿,连瞧都不瞧一眼,便想绕道而行,却被非尘一把抓住,非尘笑道,“丘檀越来即是客,便来阁中坐坐又如何。”
丘若君颇为惊讶,非尘见了,已知其意,大笑道,“丘檀越莫非也以为鄙寺七十二绝技皆藏于藏经阁内,哈哈,非也非也。”他臂力惊人,也不多做解释,便想强拉丘若君入阁,丘若君有心要试探这和尚实力,下盘暗中生劲,稳扎地面,手臂上也暗运内力,不让非尘将自己牵扯过去。
其实少林华山,各有长处。华山绝技,尽在剑艺,以奇险快绝著称。少林武学,长于内在修炼,出手劲道皆以阳刚雄健闻名,若论臂力,华山武学可落了下乘。非尘只是性格粗豪,并非愚蠢之辈,否则也无法达到“四妙”之境界,这般道理,焉能不知?他哈哈一笑,臂上又加了几分力道。
丘若君初时不以为意,少林内功,主修手少阳三经,臂力大过常人,乃是常理。到后来只觉得这和尚不仅臂力雄健,且劲力不衰,确实不同于寻常少林弟子,这才撤去内劲,非尘发觉对方已收回内劲,也随即撤了内劲。这收发自如的功力,不由得又让丘若君敬佩了几分。
但丘若君涵养功夫极好,于方才较量之事,不加理会,只是淡淡一笑,“既然非尘师傅如此坚持,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非尘道了声“请”,将丘若君请进了藏经阁。
入了藏经阁,见得眼前一名老僧端坐在一个讲台上,台下坐着十几名小沙弥,那老僧正在讲解佛经。丘若君对这些佛学经典所知甚少,听得也是索然无味,非尘虽是佛门子弟,志不在此,听得也是心不在焉。二人驻足听了一会,便走开了去。
丘若君瞧着阁中书架上的佛卷经典,问道,“对了,非尘师傅,方才你说‘莫非你也以为七十二绝技皆藏于藏经阁内’,言下之意,这些武林秘籍,都被贵派转移地方了吗。”
非尘点头道,“不错,过去鄙寺中的武功秘籍确实都藏于藏经阁中的,但几次被盗之后,经方丈同几位长老商量,将这些武功秘籍都转移了。”他若有所思了一下,补充道,“其实鄙寺决定转移这些武林秘籍,不仅仅是为了被偷盗一事。因为武功秘籍同这些佛卷经典陈列一处,寺中长老委实觉得有些不妥,这才转移了地方。”
丘若君道,“那这几年被盗去的武功秘籍里,有哪几部呢。”
非尘微皱眉头,说道,“请丘檀越见谅,此乃鄙寺私密之事,不宜外传。其实,向丘檀越透露少林秘籍被盗之事,已是出格了,只是丘檀越乃是谦谦君子,江湖之上也素有威望,这才说与丘檀越听了。其中细节,不便与外人所道,丘檀越,见谅,见谅。”
听得此话,丘若君不由得颇有些头疼,本以为此行可从非尘口中套出些消息,不想这和尚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比想象之中精明的紧,虽说少林转移七十二绝技之事已令他颇为震惊,但若不知遗失典籍,便须得从其他事情寻找先前那刺客与少林之关联的证据了。但他游寺兴头不减,脸上依然挂着淡淡微笑,说道,“是在下失礼了。非尘师傅,请了。”
出了藏经阁,向大雄宝殿西侧行去,乃是六祖堂,正面供奉了佛门五位菩萨,两侧则有禅宗六祖的雕像,人称“六祖拜观音”。西侧壁上,描绘的则是“达摩只履西归图”。达摩乃是禅宗初祖,亦乃六祖之首。丘若君观图,若有所思,他虽少读佛门经典,也知达摩之名,何况他今日来少室山,更是为了“达摩剑法”而来,但达摩之像,却是头一次见到。
此图中达摩,胡须微卷,相貌与中原人士颇为不似,更为奇怪的,乃是他双脚赤裸,手中却另提一只鞋子。丘若君心中疑惑不解,问道,“非尘师傅,达摩师祖此图何意?”
非尘挠挠自己的大光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嘿,我对佛理也没多少研究,你问我可问倒了。”
却听后面有一人说道,“达摩祖师此举,为的是证明自己的存在的。”
二人听得此声,温文尔雅,不禁转身看去,发现一僧人,身着月白色僧袍,气度从容,法相庄严,但其中又有几分文质彬彬的模样,和寻常僧人决然不同。非尘识得此人,对丘若君说道,“丘檀越,这是小僧的师弟,法号非因。”非因向丘若君深施一礼,转身对非尘笑道,“非尘师兄又在这偷闲偷懒了,若是让方丈他老人家听说你连只履西归的故事都不知道,非得罚你把达摩祖师的‘少室六门’多抄录几遍了。”
非尘大大咧咧,满不在乎道,“我哪里有偷懒,这是奉了莫语师叔之名,陪伴贵客的。”
非因摇摇头笑道,“胡闹,胡闹,师叔想来也是头昏了,有贵客上山,竟让你这武痴陪人,岂不是坏了人家游寺的雅兴?”
非尘听他说自己武痴,也不以为然,道,“这位贵客乃是华山首徒,外号‘西岳君’,丘若君丘檀越。师弟,你肚子里墨水多,不如你给丘檀越讲讲这图画是个什么意思吧。”
非因听得此人出身华山,不由得多打量了丘若君两眼,淡淡笑道,“既然是和师兄齐名的‘西岳君’,确实该由师兄你来出面。”他接着道,“不过只履西归的典故,师兄既然不知,也只好由小僧来说了。”
“世人皆知,达摩祖师并非我中途人士,而是来自西域天竺。他将自己衣钵法器传给了二祖慧可之后,便不再参与少林事务,禅栖千林寺,东魏孝静帝天平三年坐端而逝。达摩圆寂,天下震惊,庙堂之上,江湖之远,无不为之悲痛。
但当时东魏有一使臣,名曰宋云,恰巧出使西域,对于达摩圆寂之事,一无所知。达摩圆寂两年后,这宋云由西域返回洛京,途径葱岭,却碰见了达摩祖师,当时达摩祖师身着僧衣,赤着双脚,手拄拐杖,一手还拎着自己一只僧鞋,自东西去。这宋云与达摩祖师原本便是相识的,见他如此,心中不解,问他,‘大师往何处去?’达摩只是回答他,‘吾往西天去矣。’接着二人又聊谈挈阔。临别之时,达摩祖师叮嘱宋云,‘你我今日相会之事,万万不可告予他人,说了,恐怕你有百日的牢狱灾祸’。宋云不以为然,回到洛京之后向魏孝静帝交了圣旨,闲谈之中,说到自己于葱岭见到了达摩,魏孝静帝大怒,说‘大师圆寂后葬在牛耳山,你说在葱岭遇见大师,可不知犯了欺君之大罪吗!’接着便将宋云投入大牢。
宋云入狱百日之后,魏孝静帝想起宋云之事,觉得事出蹊跷,又觉得只因这件事情便严惩宋云有所不妥,便召回了宋云,命宋云细说此事,宋云将当日事情详细说了,魏孝静帝命人去开了达摩祖师的棺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只僧鞋,众人才知,宋云并未说谎。”
故事说完,丘若君说道,“达摩祖师佛法精深,但死而复生之说,未免,未免有些…”他想说“荒唐”,总觉得不妥,两个字卡在嘴里,说不出来。
非尘说道,“达摩祖师武功高深,天资聪颖,要我说,多半是他老人家内功精湛,屏息装死,否则,皇帝老儿多半不放他老人家回归故里哇。”
非因说道,“死而复生之说,确实颇有些荒谬了,此事若当真有,多半也是如非尘师兄所言那般。只是于我等出家人而言,生生死死之事,并非心中所挂,这些往事背后的真相,纵然当真另有隐情,也不应妄加揣测。就小僧看来,只履西归的故事,为的是提醒世人,达摩斯人,在世间有走过一遭的证明罢了。至于达摩祖师如何假死,反倒不足为道了。”
丘若君若有所思,说道,“多谢非因师傅了。”非因微微一笑,说道,“无妨,小僧今日功课尚未做完,少陪了。”说完,便往藏经阁处去了。丘若君瞧着他远去的背影,问非尘道,“这位非因师傅,不是本地人吧。”
非尘点点头,说道,“丘檀越好眼力,我非因师弟说起来,倒应该与丘檀越是老乡,他是陕西人士,离华山颇近,入我少林门中,已有三年之久了。”丘若君答应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方才他听非因说话之时,口音中夹杂了几句陕西方言,但出家人既然出了家,便是断了红尘来往,从前往事,无需再提,因此丘若君问了非尘,却未问非因本人。
非尘继续说道,“我这位师弟,其实武功修为决不在我之下,又精通佛法,只是少在江湖走动,不然我这名号,该给我这师弟的。”
丘若君微笑道,“人各有所志,难以强求。我瞧非因师兄,天生便应该隐居泉林,同你我这般在江湖中走动,恐怕也不是他的性子。”
非尘一愣,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倒是小僧动了妄念了。”说罢,二人出了六祖堂,又相继去了千佛殿、立雪亭、塔林等地,最后,到了后山达摩院,二人方才驻足。非尘说道,“再往洞内,便是鄙寺禁地,如今方丈正在达摩洞内闭关,便是小僧,若无要紧之事,也不可入内。”
丘若君点点头,心中有些奇怪,若是禁地,非尘何故带自己来此呢。互听洞内有一老迈声音说道,“洞外何人。”丘若君这才有些明白,丘若君此次携自己前来,乃是为了直接询问方丈。
非尘上前,毕恭毕敬道,“禀告方丈,华山派的贵客到了。”
洞内那老迈声音,只是低低回应了一声“哦”,便没有下文了。丘若君心中有些焦急,听方丈所言,似乎是早已知道事情内情。但洞内方丈若无回应,自己也不好主动开口询问,良久,洞内那声音才又回复说道,“丘檀越不必多礼,老衲日前接到尊师信件,知你来意,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丘若君微一沉吟,说道,“方丈大师既知鄙派近日之事,晚辈就不兜圈子了,首先,在下想问的,是近年贵寺遗失的武功秘籍,可有一部达摩剑法。”他原本想问,丢失的都有哪些秘籍,但想此事毕竟不光彩,又是少林内部事务,不宜多问,那方丈既然已知事情来由,直接询问也无妨了。是以仅仅是问了要紧的部分。
洞内那声音似乎并未多加思索,说道,“绝无可能。”
丘若君微微一怔,似乎并未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他看了一眼非尘,非尘不明所以,并不开口,洞内方丈便如看穿丘若君心中疑惑那般,解释道,“丘檀越有所不知,这达摩剑法虽为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但并无秘籍卷宗,这达摩剑法,其实是达摩师祖当年在这达摩洞中遗留下的剑刻,后人观之有感,才有了达摩剑法。我们这些弟子有要修炼达摩剑法的,根本无秘籍可傍,只有向达摩院申请后,在这达摩洞之中观摩剑刻,自悟剑法。”
丘若君这才明白,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既然达摩剑法并未为外人所盗,那么锁定那刺客的范围,便小了许多。但接下来却让他犯了难,既然那刺客并非外人,那便只能是少林门人了,可这等疑问,又如何问的出口呢,他踌躇再三,心想,既然师父已与方丈有书信来往,方丈心中多半也已经有了计较,便问道,“那么敢问方丈,贵寺上下,近十年来,可有哪位,修炼过这达摩剑法。”
洞中方丈这次思索了一阵,方丈才缓缓道,“观摩剑刻,参悟剑法,没有过人的才智是无法做到的。我少林弟子可修习的七十二绝技是有限制的,是以弟子在选择时,少有人选择这门达摩剑法。更何况,佛门中人以慈悲为怀,贫僧以为,剑乃凶器,用之不祥,是以鄙寺之中,修习达摩剑法之人,真的是少之又少。”说完这句,方丈念了句佛号,说道,“丘檀越莫怪,这只是老衲自己见解,有得罪处,还望见谅。”丘若君出身华山,以剑艺扬名,是以方丈才有此致歉。
丘若君眉头微皱,道,“无妨。那究竟是哪几位师傅修习过此剑法,还望方丈大师赐教。”
洞内传来一阵低语,似乎洞内不止方丈一人,接着,见一人缓缓走出,正是达摩院首座莫语,他一改方才笑脸,神色严肃,他说道,“非尘,你回去做自己的功课去。丘檀越,请随我来。”
非尘答应了一声,对丘若君笑道,“今日丘檀越有要务在身,小僧不便打扰,下次再来,咱们打个痛快。”也不理会莫语严厉批评,回达摩院去了。这边厢,丘若君随着莫语,兜兜绕绕,又走了几圈,来到五乳峰顶峰,见无路再走,二人这才停下脚步。莫语道,“尊师来信之时,方丈便已经有了揣度,只是此事于少林脸上无光,贫僧这才出此下策,带丘檀越绕了这么大个圈子。
诚如方丈师兄方才所言,鄙寺之中修习达摩剑法之人,实在少之又少,莫要说近十年,便是近三十年来,修炼过达摩剑法的,也不过十人而已。
非尘师侄、方丈师兄都是其中之一,事实上,当世少林门人中,也只有他二人修习过达摩剑法。但当时上华山上行刺的刺客,绝无可能是他二人。
绝非贫僧有意偏袒,就尊师信中所言,刺客行刺之时,方丈大师尚在达摩洞闭关,贫僧素日里照顾方丈起居,这点做不得伪。至于非尘师侄,其时正在河南境内助衙门缉拿盗匪,衙门的各位捕头,都是人证。他二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近期上过华山的。”
丘若君道,“大师误会了,晚辈无论如何也不会质疑少林高僧的,晚辈所猜想的,会不会是哪里的宵小之辈,偷学了贵寺的功夫,抑或是少林之中,有没有哪位师傅…误入歧途了…”
莫语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乃我师门之不幸,让丘檀越说中了,不错,我与掌门师兄心中所怀疑的对象,正是昔年少林的一位弃徒。”说罢,他从袍袖中取出一本小册,交予丘若君,说道,“鄙寺弟子修习七十二绝技,须经过达摩院严格审查,哪名弟子,修习的是哪一门绝技,都是记录在册的。
大约二十年前,鄙寺之中,便不幸出过一名修习过达摩剑法的叛徒。他原本是俗家弟子,后来在寺里剃度出家,法号莫恨。
贫僧这莫恨师弟,出身农户,家里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原本叫做杨三的。他家其实不仅务农,家里哥哥偶尔也外出打猎,弥补家用。十四岁那年,他哥哥上山打猎,打死了地主家朗员外小儿子的猎鹰,地主家要他赔,他没钱,地主家的家仆当场打死他哥哥。他家老父老母悲痛不已,上衙门里打官司,结果檀越多半也猜到了,地主家使了百两白银,买赢了官司,不仅如此,还要他家赔猎鹰。农户家里能有多少银两,赔得起这等事物?家里葬了他哥哥后那是一文钱都没了,猎户家不依不饶,要他家把姐姐嫁给地主小儿子做妾,农户家不依,地主说你不赔女儿,就把你家大儿子棺材开了,拿棺材抵银子。”
话说到此,丘若君微怒道,“这朗家忒欺人太甚。晚辈行走江湖也有些时日,虽听得有些恶霸为恶一方,作威作福,但做事好歹尚留几分余地,这地主家人行事险恶,当真少见得很。”
莫语瞧了他一眼,叹气道,“可不是。那已经是大约三四十年前的事了,天下虽定,但昔年楚燕两国交界之处,仍然是哀鸿遍野,乱呐,又恰逢山洪灾害,寺里那时可接受了不少灾民,纵然如此,寺外每日仍有灾民饿死,惨呐,惨呐。阿弥陀佛。”莫语提及此处,似乎又念及当年惨事,眉头紧皱,低颂佛号。接着又说道,“但他家杨二姑娘颇有主张,她说,生逢乱世,这是人各有命。自己若是嫁了人,不禁能分担爹娘肩上担子,爹娘好歹和那朗员外家是亲家,这般乱世之下,还能有口饭吃,自己嫁过去,算不得委屈。
谁知杨二姑娘出嫁没几年,便翻脸不认人了,和朗员外家一同逼自己娘家还当年银两,老两口伤心过度,被逼当晚,老爷子便上吊了,老太太早上起来见了老爷子的死状,也吓死了。他家里就剩下杨三儿自己了。朗员外家还不依不饶,杨三没钱给他,朗家家奴把杨三打个半死,打折他一条腿,幸得当时一位道长相救,才免于一死。其时那位道长因有要务在身,带着他不方便,便将这孩子放在鄙寺。唉,当日之事,还历历在目啊。那日我和方丈师兄做过早课,给难民舍了粥之后回寺,便看见那孩子浑身是血,倒在菩提院门口,身上几个要紧地方做了简单包扎,那位道长同我与方丈师兄说了事情来由,便下山去了,我与方丈师兄好生照料,那孩子过得一个月,伤才好全。只是打折的那条腿,却是再也好不了啦。
后来这孩子说自己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我师尊见他委实可怜,道长也来信规劝,便收他入了门墙,做了俗家弟子,想不到,莫恨师弟天资颇高,又肯下苦功,两年下来,就通过了鄙寺木人桩试炼,入了达摩院,但他身为俗家弟子,能习得的七十二绝技非常有限,因此干脆剃度出家。唉,那几年其实贫僧早就该看出来的,师弟他用功是用功,只是他刻苦过了头,心中仇恨,多半未见消减。
师尊知他出身贫苦,身上还肩负家人血仇,望他能就此放下,是以赐号莫恨。
他后来得到师尊许可下山后,还做了几件侠义之举,贫僧与师兄师尊,实在是高兴不已。虽然他行事手段颇有偏激之处,落入他手的恶人,下场多惨烈,但我们都觉得,毕竟是行侠仗义,也不以为意,有时他做的过火,我们略加惩处,也不多过问。
谁知他二十四岁那年下山时,偏偏出了事。
贫僧依然记得那天,贫僧与师兄目送他下山历练,原本以为,他只是去捉拿普通盗匪,若我与师兄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说什么也要阻止他下山。
贫僧与师兄是一直过了两三天才得到的消息,那天贫僧还颇为挂念师弟,担心他下山遇险,这时来了两名农户,神色慌张,支支吾吾,贫僧还道是有强盗害人,却发现他二人虽神色慌张,但衣服干净整齐,身上也并无伤口,我细细询问,他们才说,他们是朗员外家的佃户,住的地方离朗员外家的宅子颇近,那几日他们发现朗员外家始终没出来人,头一两天还没注意到,这第三天头上了,才发现不对劲,而且一到夜里,时常能听到宅子呢屡屡有妇人惨叫声,那两人胆子颇大,进去了一次,在门口看见里面有一女子,披头散发,口角留有鲜血,他们以为是女鬼,所以甚是害怕,到山上来,是想请几位法师过去做法。
贫僧初时听得朗员外三字时,还没想起来什么,倒是方丈师兄听闻后大惊,拉着贫僧便往山下跑,连那两名佃户都没有安顿。贫僧问道,‘师兄何故这般惊讶’,方丈师兄急道,‘怕不是莫恨师弟发了难’。
那朗员外宅子与鄙寺还有点距离,我师兄弟二人下山之后连夜出发,天亮时才到达,距离朗宅还有几里,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了。
到得朗宅,里面情形,实在有如修罗地狱,贫僧不愿多言,只能告知檀越结果,事后我师兄弟二人报官,经官府调查,朗家二十七口人,除杨家二姑娘外,皆死于非命,其中还包括杨二姑娘的三个孩子,最小的刚满月。”
丘若君听得这般人间惨剧,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叹气道,“毕竟血浓于水,此人还留下他姐姐的性命。”
哪知此话说完,莫语双眼圆睁,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深深的恐惧,说道,“不,不,他留下他姐姐的性命,为的是让她受苦受折磨的。”
丘若君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多加想象,问道,“莫非,莫非…”
莫语说道,“那两个佃户进朗宅错以为的女鬼,正是杨二姑娘。唉,我那莫恨师弟,当着他姐姐的面,一一杀死朗家的人,又生生断了他姐姐一条腿,他姐姐又亲眼目睹三个小儿死在眼前,从此丧失了心智,失心疯了。
我师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从此亡命天涯,再也不回寺中,贫僧也好多年不再见过他。只是从此之后,江湖中多了个外号‘鬼修罗’的大盗,他在中原做下好几起案子,都是屠人满门,残忍至极。贫僧与师兄几次意欲除掉他,都让他逃走了。”说到这里,老和尚已是老泪纵横,哭了起来,说道,“都是我为人兄之过啊,是我没把师弟教导好,那么多条性命啊。”
丘若君倒吸一口凉气,鬼修罗之名,他年幼之时尚有听闻,那时谁家稚子不听话,家中大人都是拿鬼修罗之名吓唬。只觉得故事中这莫恨手段太过毒辣,但又觉得朗家有此下场,也实在是报应,只能叹道,“只是可惜了那些个孩子们。”转念一想,说道,“大师,请恕晚辈冒昧,晚辈还有几个疑问。”
莫语说道,“贫僧知道,这段往事中还有几个疑点,丘檀越应当还未参透。其一,莫恨为何要事隔多年才向朗家报仇?其二,此人与华山刺客定有关联,但关联何在。”丘若君点头称是,莫语道,“第一件事,贫僧当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虽说朗员外家有请些武师做打手,但充其量就是江湖四五流的身手,虽然人多,但以他的武学造诣,入门五六年后便已能手刃仇人了,为何要苦等十年之久,贫僧曾想,是否是因为他姐姐也是他仇人之一,他挣扎了很多年都不能痛下决心。直到很多年后,贫僧与当年那位道长重逢,才知其中原因。道长当年救下师弟后,师弟跪求道长收他为徒,道长不允,师弟长跪不起,道长无奈,只好说,以他之力,可保他入得少林,但道长心知他拜师学武,定是为了报仇,于是与他约定,虽可保他入得少林,但十年之内,不得动杀人报仇之念头。道长与他如此约定,怕的是若将话说死了,从此不允许他报仇,若少年性烈,以死相逼,反而麻烦,才有了十年之约。他只盼少年常伴青灯古佛,十年之久,可约束他杀戮之心,消减他心中仇恨。没想到适得其反,少年隐忍十年,心中杀念反而大盛,不仅杀死仇人一家,还走上了一条修罗不归路。道长得知后来之事,也长吁短叹,说此乃他之过也。
至于第二个疑问,鬼修罗一脚有残疾,与那日上的华山行刺的凶徒条件不符。而且早在三十余年前便已经恶贯满盈,行刺之人,自非他本人。”
丘若君微动容道,“大师的意思,这鬼修罗还有几个门生后人的?”
莫语叹息道,“唉,岂止是几个。鬼修罗下山后做了几件大案后,纠集一帮亡命之徒,建立门派修罗门,门下弟子百人,皆习得他一身武艺。他天资聪慧,从鄙寺中习得达摩剑法后,虽觉祖师遗留剑法精妙无比,但觉慈悲过度,加以修改,创下修罗剑法,依贫僧看来,那日华山刺客所使出来的,多半是修罗剑了。
修罗门自身在三十年前,便同鬼修罗一同覆灭,但他门下弟子众多,有一两个落网之鱼,也不奇怪。”
丘若君道,“原来如此,想来也多半如此,晚辈行走江湖日久,却从未听闻过有这么一个势力,更未听闻过修罗剑法。”
莫语道,“往事如烟,稍纵即逝。正如你我今日之对话,也落入滚滚红尘之中,无人知晓。”说罢,他将一只手拍在丘若君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丘檀越,你,可懂得?”
丘若君听得此言,不禁呆住。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理这句话,从身上拿出一枚玉佩,那玉佩上刻有一只怒目神明,八臂伸出,道,“那日那刺客身上遗落此物,大师对此物可有什么看法?”
莫语心中颇奇,接过玉佩,看了一会,说道,“这是佛门中的阿修罗,易怒好斗,骁勇善战,但是玉之一物,乃是君子所配,我未曾听说有哪个寺庙做阿修罗的玉佩,更不曾听说修罗门中有此信物。不过修罗门既然起名叫修罗门了,真的做出阿修罗的装饰,倒也不算什么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