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脚下,长安城,一家茶楼,一位中年说书人在台上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台下人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其中有名少年,浓眉大眼,面容不错,却坐没坐相,引人厌恶。左手拿着只小茶壶,一边大口地喝着茶水,一边不屑的往里面吐着茶叶渣,另一手轻摇着一把描金边折扇,扇子下挂着一玉扇坠,看去不算凡品,却暗淡无光。他不屑的神情全写在脸上。旁边站着一名小厮,深深地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手里还拿着一把长剑,看来是这少年的剑童。
台上这位说书人倒也奇怪,一般的说书人,多数说的是前人小说,抑或是前朝旧事,多半不可考。这位说书先生,却一反常态,说的乃是江湖上的兴盛之事,只不过这先生自己也不是江湖中人,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滔滔不绝讲了几个时辰,大多不可信。
“嘿,自千百年前便有剑仙之说,只是少有人有仙缘。今日,在座的诸位可有耳福了,小生便说说数十年前遇到的一位剑仙。”
“当今天下,修剑门派甚多,然集大成者寥寥几派而已。武当派、少阳宫、天门派、回风谷这些门派自是其中翘楚…”
只是还未等说书人好好说完,那少年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放屁,放屁!当真是臭不可闻!”
那说书人一愣,大江南北走了大半,形形色色的人也见了不少,即使有哪个抬杠的硬要拆台,也多半是不明事理的市井流氓。偏偏眼前这人一身华服,恐怕出身显赫不凡,手里还摇着折扇,颇像读书人的样子,说起话来怎么和个愣头青似的,真真是斯文扫地。
当下也不多想,说书先生一抱拳躬身道,“这位小哥!不知小生哪里说的不对,还望指点一二”。
那少年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你说当今天下修剑门派,几家翘楚,是哪几家啊!”
说书人掰了掰指头,“小生方才说的武当、少阳、回风、天门这几家,天下习武之人,无不敬仰。敢问怎么了?”
那少年将纸扇一合,指着说书人鼻子张口就骂,“照哇,武当少阳这些武林巨擎是天下人无不敬仰。这长安城就在华山脚下,你这小老儿,眼里可没有我们华山派了吗!”
其实也怪不得这说书先生,若在七八十年前,华山势力倒当真不在前面这些门派中任一门派之下,只不过自从五十年前华山派就开始走下坡路。其实也不是其他什么原因,只是因为有一代掌门人热忱剑道,一味追求自身修为,忽略门下弟子的栽培,等华山门人发现苗头不对之时,门中弟子竟然已经无一人资质上佳,从此门中凋零,一时在武林中抬不起头来,直到二十年前新任掌门上任,励精图治,再加上列位祖师留下的剑法也确实不凡,直到近几年才终于恢复了些许元气,只是一时之间想要和武当少阳等武林豪门一争长短,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其实自从天下安定,南北统一以来,至今已逾将近百年。侠以武犯禁,朝廷对于这些江湖势力,也实在是忌惮。是故实行门派注册的制度。江湖势力分成天地玄黄四等。那天门、少阳两门便位居天字号等级的门派,可拥在册弟子两百人。武当少林,执天下武林正道之牛耳,其位更在天字之上,可拥在册弟子三百余人。
至于华山,由于门派凋零,规模不如从前,只能位列地字号门派,其实以这等地位,已经不能算低。天下门派势力多如牛毛,能居一个地字号,已经实属难得之极。
只是那少年人自己就是华山门人,岂能容忍他人轻视华山派,他年纪轻轻却又是华山门中一位重要人物,心高气傲,竟不肯给说书人一点面子,直接吵了起来。
那说书人自是不会武功的,但他比这少年大了二十来岁,这二十年毕竟不是白活的,一下就明白眼前这愣头青傻小子多半就是华山弟子,一来万一动上手肯定是打不过,二来这茶楼周旁还有这么多茶客,自己就花时间和这小子捣乱那这说书生意也别做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深深做了个揖,“小生才疏学浅,见识浅陋,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小生这书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望谅解一二。”
这般说着,才见少年脸上神色见缓,然而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见有半点消减,“嘿,要小爷我谅解,可以,在这给小爷我说点华山祖师当年光耀华山、惩奸除恶的故事。小爷高兴了就放你一马,要不然小爷现在就砸了这茶楼。”
说书人和那边茶博士都暗暗叫苦,做生意的都讲究和气生财,碰到这种蛮横之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周遭客人也都不干了,大都看不惯这人的样子。
忽然座中有一人说到,“这家伙是华山掌门的大公子,先生你快点依了他,否则这小子说的混账事当真做的出来。”语气里对这少年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少年又如何听不出来,当场就要发作,一转头却发现说话那老兄脚下抹了油,身影一闪就下了楼,看准了是谁,也不去追,只等此间事了再找那厮慢慢算账。
这少年正是当今华山派掌门成深的唯一爱子成胜玄。想当年华山派一度凋零,竟让侧峰黑虎寨的山贼欺负到主峰上来,要华山一门交出门中秘籍,这帮贼子仗着人多势众,寨中又有“太玄黑虎”这样的硬手,又欺华山人才凋零,当时掌门也是廉颇老矣,黑虎寨竟敢公开挑衅。一场混战后黑虎寨死了不少兄弟,但华山门下竟然被杀的只剩下成深和几名年幼的师弟,再加上老掌门,不过十人而已。眼见华山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成深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竟然一手杀死黑虎寨此番前来的三名扛把子,连太玄黑虎也重创于他的剑下。经此一役,成深的名声就打了出去,江湖上纷纷传言华山后继有人。果然一年后,老掌门驾鹤仙去,成深也顺理成章地登上了掌门之位,这一年成深方才弱冠。
此后成深励精图治,二十年便使得华山重复往日生机,华山派虽然尚未恢复十分,但成深的个人的名号在江湖中已经不亚于武当掌门、少阳宫主了。
然而命运似乎并没有善待这个人。成深虽少年成名,又有雄才大略,奈何造化弄人,娶妻之后诞下两名子嗣,长子十五岁就死于江湖斗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大人物似乎特别宠自己的幼子,夫人诞下次子后撒手人寰,后来也没有续弦。这孩子长到十岁便无法无天,除了成深门下大弟子丘若君,华山上下已无人能管的住这孩子。原因倒也无他,幼年习武的时候成胜玄年纪还小,成深终日沉于丧妻之痛,无心管教,就算有时要教训几句,只可怜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思念亡妻,也只好作罢。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自己的大弟子管教,这孩子几乎可以说是自己大弟子一手带大的。
再过几日是成深寿辰,门下弟子都得了假,丘若君想着要给成深带份寿礼,便带了成胜玄下了山。成胜玄今年方才十五。少年心性也是好玩,长安城也不是第一次来,随便找个借口便钻进人群跑上茶楼来听书。丘若君也没法管他,只好吩咐成胜玄的剑童郁宗几句叫他看着一点,接着才有了方才一幕。
再看茶楼这边,剑拔弩张,看来说书先生不说华山派一点好话,绝对讨不了好。但这说书先生当年也是个读书人,考上过秀才,这边说几句,读书人的一点脾气和血性也上来了,“阁下既然是华山门下,想也知道华山门下出来的皆是救国救世的仁义侠客。阁下如此嚣张,为了点小事就和我这一个小小的说书人叫嚣拍板,也不怕堕了华山这百年的侠名了!”
成胜玄怔了一下,没想到这说书人还有这般口舌之利,气的直跳脚,“华山威名如何,还不容你这穷酸儒来说三道四!”当下拿扇子狂敲说书人的脑袋,脚下又使上几分力气,一个扫堂腿将说书人踢到在地,朝着说书人背上踢了几脚。
这一下茶馆便乱成一锅粥,有几人逃出茶馆,有几人留下来看热闹,还有几人想要上前劝架又不敢的。当中只有一人上前劝架,正是他那剑童郁宗,“少爷咱不和这人一般见识。”
成胜玄将郁宗一把推开,刚想再踢几脚,忽然停住,觉得光踢不解气,走向摔倒在地的郁宗沉声道,“小子,把剑给我!”
郁宗服侍他不少时日,一听他要剑,还能不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爷要干什么,只能是死死抱住成胜玄的宝剑将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少爷,这剑,这剑我不能给你,你若闯了大祸,君少爷和掌门伯伯肯定要打死我的,我不能给!”
那边成胜玄哪里管这些,上前就要抢剑,那孩子虽然没有练过武,但这孩子天生力气就大,再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怀里的剑,成胜玄竟然抢不走利剑,口中不住骂着,“小杂种你给不给!”
此事恐怕还当真与这孩子生死有关一般,他把头摇的更厉害了,“我,我不能给,这要是真的闹出人命来…”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就被成胜玄单手拎了起来,想这孩子今年才十二岁,能有多高多重,这一下来的突然,小孩手一松,剑就被成胜玄抢去了。
“哼,小杂种,回去再和你算账!”成胜玄恨恨道,一转身就要对那说书先生发难,却差点撞到一个人。
那人站的和他极近,成胜玄没做心理准备,险些就撞到此人,刚要破口大骂,那人却发声了,“小子,你在骂谁杂种!”
成胜玄还未反应过来,“啪啪啪”脸上已经挨了这人三个巴掌。成胜玄一时被打得晕头转向,一时分不出眼前之人到底是谁,但听声音极为耳熟,“大,大师兄,你打我干什么。”
眼前此人,面色如玉,刚刚二十出头,气度不凡,若不是刚看他出手极快,只从这人举手投足之间判断,还道是个斯斯文文的念书人。饶是他修养极好,见了这个不争气的师弟虽然极力抑制住心头怒火,但还是忍不住上来就给了他三巴掌。此人正是华山门下首席大弟子丘若君。“哼,我打你第一掌,是打你不明是非,不懂尊卑,这位先生年纪只比你师兄我长这几岁,真论起来总能当你长辈,你却不晓为人是非之道,对一个长辈挥拳相向,心中可还有伦常纲纪!”这句话说出,令他更像一个念书的孺子了,“我第二掌,打你不爱护幼小,郁宗服侍你多年,你理应待之如同亲弟,可你!唉!”这句话说完眼里都是失望。
那边成胜玄还小声道,“区区一个奴才…”但显然这句话还是让丘若君听了过去,当下一手抢过成胜玄的折扇在他头上重重敲击了一下。
“我这第三掌,打你丢人现世!损我华山门面!”
成胜玄听了这句立马又蹦了起来,“师兄!这我可没干!我这么做都是要教这不知好歹的…”还没说完,头上又挨了自己折扇一记。
“你小子再敢多狡辩一句,回去我就关你禁闭。”丘若君也知道自己这个师弟连师父都管不住,当然了,就算和师父说了多半也不会管,所以也不把门中长辈搬出来吓唬他,直接说自己回头关他禁闭,这一下还颇有奇效,成胜玄一下子安静了不少。丘若君不再理他,转过身去对着刚刚爬起来掸土的说书先生微微一抱拳,“对不住了这位先生,在下华山首徒丘若君,门下师弟管教无方,还望宽恕则个。”
说书先生把手摆了摆,“罢了罢了,令师弟下手还算有分寸,我这身子骨还挺得住。”但想刚才那成胜玄已经要拔剑杀人,下手怎么可能会有分寸,总算这人年纪还轻,受限于一身修为,再加上有郁宗在一旁劝架,总算没有踢坏哪里。这一点丘若君又如何不清楚,“我这师弟缺少管教,晚辈这里有十两银子,先生拿去买些膏药。还请先生留下姓名,万一留下病根,寻上华山,我华山派定然会负责到底。”
那说书摇摇头,“寻常百姓,哪敢留下姓名,还敢找华山的茬。”也不等丘若君多说,拿起银子,卷起行李就走了。
丘若君看着那先生走下茶楼走的远了,想着他刚说的那句话,心里颇不是滋味。这才转身,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成胜玄瞪了一眼,又走到郁宗身边,扶小孩起来,“怎么样,没摔坏吧。”
郁宗挠挠脑袋,“小的没什么大不了,倒是玄少爷,这次若不是大少爷您来的早,少爷闯了祸,我可不好交代了。”
今日这局面还多亏了郁宗,要不是郁宗拖了成胜玄一下,便是自己也来不及赶上来了,若真的让乖乖他拿剑在这闹市杀了人,那事情就不好处理了,丘若君虽知如此,但嘴上还是怪责到,“我叫你看好少爷,你怎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小孩一听到这哭丧着脸到,“君少爷,小的又不比你们这些习武之人,如何挡得住少爷啊”。
丘若君一想也对,当下心里琢磨着回山后要不要传授给这郁宗一点粗浅功夫,但万万不可在成胜玄这小子面前表现出来。当下不再多说什么,袍袖一挥,“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