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醒了！”
屋子里的人见那小女孩苏醒过来，都不禁喜形于色，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不过方才外面的声响也听得真真切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有的人暗暗猜测道：“莫非请的老仙是跳进来的不成？不对不对，仙家都是乘云驾雾，来无影去无踪，哪里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是山里的黑熊摸进了院子？嘿嘿，好在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却也不怕……”
坐在炕沿的少妇长吁一口气，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展眉笑道：“尼楚贺，你可算醒过来了，你可知道这三天来，讷讷（满语对母亲的称呼）都要急死了……”
她边笑边说，眼泪却已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高兴地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嚷道：“尼楚贺好了！尼楚贺好了！”
少妇佯作生气的样子，嗔怪道：“索伦图，老实坐下，再跳就把炕洞蹦塌了！再说你嗓门这么大，可别把尼楚贺吓着了……”
俯下身子，轻轻地摩挲着尼楚贺的脸，她柔柔问道：“尼楚贺，感觉好些了吗？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饿不饿？渇不渇？”
索伦图一旁做了个鬼脸，嘻嘻笑道：“尼楚贺，我去给你拿好吃的，嘻嘻，这次我可不和你抢了！”没等说完，他早就跳下炕去，趿拉着靴子跑进外间厨房里了。
尼楚贺睁着一双可爱的大眼睛，怔怔地盯着那少妇，表情似乎有些怪异，好像眼前人竟是陌生人却又似曾相识的感觉。过了半响，她才如梦初醒似地喃喃问道：“噶卢黛，你还好么？”
“尼……你的声音……这不是尼楚贺的声音！”噶卢黛触电般地缩起手，仿佛突然看见了一个怪物，眼睛瞪得老大，满脸惊惧狐疑之色。
尼楚贺直挺挺地缓缓坐起，凄然问道：“噶卢黛，难道你竟不记得我的声音了么？”
“你……你是……”噶卢黛如遭雷击，木然呆住，只有脸上的神情在变幻不定，狐疑……惊惧……骇异……难以置信……慢慢地变成了哀伤……她痴痴地看着尼楚贺，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樱唇颤抖着，却是说不出话来。
其他的人听到尼楚贺的声音，更是骇异已极，瞠目结舌，有的人甚至已经满脸惊惶，仿佛见了鬼似的，简直就想立刻逃出这间屋子了。
原来尼楚贺本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虽然不知道她的嗓音是否如出谷黄莺般清脆悦耳，但是必然会带着稚嫩的童音，可是现在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是一种低沉的略带沙哑的成年男子的嗓音，这岂不是奇怪得很？这岂不是诡异得很？
风雪扑窗，沙沙作响，莫非是鬼魂的脚步？莫非尼楚贺竟被鬼魂附体了不成？
盘在凳子上的那个蛇形老妪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闪烁不定，开口问道：“牧笃里，你来了？你可认得我是谁么？”声音如同生了锈的铁块在摩擦，尖锐刺耳。
尼楚贺向她打个稽首，说道：“是，我来了，牧笃里见过金花教主。”目光缓缓望向众人，淡淡一笑，“众位乡亲们可好？”
“什么？她说她是牧笃里？”
“哎，看来尼楚贺当真是中了邪……”
“嘘……没准萨满真的把牧笃里的魂招来了……”
…………
原本寂静的人群一下子哗然起来，议论纷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忽然，人群前面站起一条汉子，只见他身材甚为削瘦，白面微须，一双星眸中闪着刀也似的寒光，仿佛能刺穿人的心。
“你真的是牧笃里？那你可认得我是谁？”那汉子朗声问道。
尼楚贺望着他，淡淡笑道：“博敦，你是我的好兄弟博敦，我怎么能不认得呢。”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甚至连笑容也是那么熟悉，望着尼楚贺，博敦似乎已经呆住，脑海中霎那间显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曾经走远，却又不期而至，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博敦已是泪眼模糊，突然转身对着仍在小声嘀咕的众人叫道：“牧笃里！他真的是牧笃里！牧笃里显灵了！”话音甫落，他已翻身拜倒在地，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
众人见他如此，再无惊愕怀疑，紧跟着他一同跪下，诚惶诚恐地叩起头来，口中不停地念着：“牧笃里……牧笃里……”
原来这个村子名叫阿尔当，位于长白山脚下，是一个女真族的部落，部落名为讷殷。其时正是明初，女真族共分为三大部，分别称为建州女真、海西和东海女真。其中建州女真分布在牡丹江、绥芬河及长白山一带，海西女真分布在松花江流域，东海女真分布在黑龙江和库页岛等地。
建州女真最初分为胡里改部和斡朵里部，共有二万户，部落酋长分别是阿哈出和猛哥帖木儿，他们之间互通婚姻，来往密切，俨然是一个整体。这两个部落逐渐发展壮大，势必会形成一份不可忽视的力量，对其他的部落构成威胁，于是遭到了位于黑龙江下游的野人女真部落的不断侵袭。同时，蒙元的鞑靼，朵颜三卫也时不时地出兵侵犯其生活领域，扼制打击他们的势力。
迫于无奈，阿哈出和猛哥帖木儿决定率领族人向东南迁移，进入吉林和辽宁境地，与当地的女真部落融合，最后形成了建州女真八部，分别为①苏克素护（亦作苏护或苏浒）河部②哲陈部③完颜部④浑河部⑤董鄂部⑥鸭绿江部⑦讷殷部⑧珠舍里部。前5部称为满洲五部，后3部称为长白山三部。
在长白山三部中，原本以珠舍里部最为强大。后来，讷殷部出了两位少年英雄，一位叫牧笃里，另一位叫牧忽陆，他们乃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牧笃里为兄，牧忽陆自然就是弟弟了。这兄弟俩长得高大威猛，极为英勇善战。尤其是牧笃里，性情豪爽，磊落仁义，因此深受族人的拥护爱戴。在他十七岁那年，部落的老酋长把他的女儿噶卢黛嫁给了他，由此可见老酋长的心中是多么喜爱看重他。
噶卢黛，满语的意思是凤凰，长得却比凤凰还要美丽，落落大方，颇有几分英姿飒爽。而牧笃里在满语中的意思是天龙，两个人真乃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正应了龙凤之合，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姻缘了。事实上也是如此，两个人彼此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恩爱有加，没几年就生了一子一女，长子取名索伦图，满语为二角小龙之意；女儿取名尼楚贺，满语的意思是珍珠，正是夫妇二人的掌上明珠，极受他们的宠爱。
牧笃里有了贤内助，又有一双可爱的儿女，更加意气风发，进取有为，俨然已是族人心中的英雄，未来酋长的不二人选。果不其然，老酋长临终前把酋长之位传给了他，也是众望所归。牧笃里作了酋长之后，在弟弟牧忽陆、发小博敦、阿尔哈图等人的辅佐下，带领族人奋发图强，开拓进取，只用了两年的时间，讷殷部就迅速崛起，实力已经超过了珠舍里部。牧笃里本是雄才大略之人，牧忽陆英勇善战，博敦韬略广智，阿尔哈图计谋百出，几个人齐心协力之下，已有统一长白山女真三部之势。在这当口，阿哈出和猛哥帖木儿率部前来，自然会损害到他们的利益，甚至威胁到他们的固有势力。何况胡里改和斡朵里两部有二万户之众，饶是关东再广袤辽阔，每人分一杯羹的话，恐怕也难免僧多粥少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几个人的意见产生了分歧。牧笃里胸怀广阔，志存高远，主张女真族各部应该团结统一，从而共同对抗来自蒙元鞑靼和朵颜三卫的骚扰侵袭。同时，对明朝廷这个大哥级的存在，应该与其示好，即使归顺依附它也是顺势而行，从而寻求一份庇护。对此，博敦表示坚决支持，但是牧忽陆却是心中不爽，不过也不敢违逆兄长之意。阿尔哈图则是野心勃勃，认为应该在明朝廷和蒙元鞑靼之间釆取中立原则，骑墙观望，在此基础上守住长白山三部的势力范围，对阿哈出和猛哥帖木儿釆取虚与委蛇之策，明纳暗拒，待时机成熟之际，便把他们排挤出去，甚至最好把他们征服，收归于麾下。
其实，之所以他们几个人的意见产生分歧，实在是因为当时的“国际形势”有些复杂。大明朝廷虽然是bug级的存在，但目前却是江山易主，局势动荡。燕王朱棣刚刚“靖难”成功，皇帝的宝座尚未坐稳，据说建文帝烧毁皇宫之后并未身死，不知从何处逃出生天，下落不明，所以有些建文帝的旧臣故将并不是忠心拥护朱棣。如果一旦建文帝朱允文在某一天冒出来，登高一呼，恐怕是从者云集，对朱棣进行反戈一击，这样的话，大明江山势必要战乱四起，最后鹿死谁手不得而知。而且，如果大明江山再发生内讧，叔侄争位，打个不亦乐乎，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话，很可能会造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后果，这个渔翁极有可能就是蒙元残余的瓦剌，或者是鞑靼。
自明朝大将蓝玉在捕鱼儿海战役之后，北元彻底元气大伤，分崩离析，形成了瓦剌、鞑靼和兀良哈三部。瓦剌占据蒙古高原东部，鞑靼占据蒙古高原西部，兀良哈部位于高原北部，大兴安岭以东地区。其中鞑靼部自称为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嫡系，立本雅失里为汗，阿鲁台为太师，而瓦剌部的首领是乌哈木。
兀良哈部则分为泰宁、福余和朵颜三卫，基本上归明朝廷统辖，但是偶尔也有不服天朝管之举，反叛作乱，终归来说翻不起什么大浪。兀良哈三卫当中，起初是泰宁卫最强，后来朵颜卫强势崛起，逐渐吞并了其它两卫，所以明朝廷就把它们笼而统之地称为朵颜三卫。可能是由于地理上的原因或者其他什么因素，朵颜三卫与鞑靼部关系比较友好，来往比较密切。
然而鞑靼部和瓦剌部却是敌对关系，彼此互相攻讦，征伐不断，这种局面当然是大明朝廷所希望并且乐意看到的，因为他们之间自相残杀，必然是自废武功自我消耗，从而大大减少了对大明王朝的威胁。倘若有一朝一日瓦剌和鞑靼结成统一战线了，势必又要诞生一个新的北元帝国，这对大明王朝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妙。所以大明王朝巴不得他们两个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如果有一天不打，朱棣晚上都睡不好觉，就得挖空心思去挑拨他们打起来，这样他才有时间有余力解决自己的皇帝宝座坐得稳不稳的问题。其实朱棣在这个过程中也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他自己忙活自己的事，难免对瓦剌和鞑靼有些放任自流，疏于管制，却没想到他们两个会在不断地争杀中获得了宝贵的战斗经验，在战火中慢慢地成长起来，又对大明动起了歪心思，蠢蠢欲动，没事找事地摸一下老虎尾巴——简直就是胆儿大撩闲不怕死。
所以在这种“国际形势”下，几方的关系很微妙，可以说是错综复杂，摸不清看不明，而女真族本身就是一个剽悍豪勇的民族，尚武力善骑射，曾经在历史上建立了大金王朝，甚至一度有灭宋之势，虽然后来被宋蒙联军古灭国，大金国已是灰飞烟灭，女真族土崩瓦解，散居关外，但是一旦女真各部统一起来，这等力量岂容小觑？难不保又鼓捣出点什么么蛾子来！
好在现在的女真族总体人口不多，尚且成不了气候，不过他们却成了香??，大明朝廷对他们极力地拉笼，对他们制定的政策极为宽松厚待，实为历史少有：而鞑靼部也对他们实行大棒加胡萝卜的政策，打而抚之，归为己用。
牧笃里雄才大略，目光高远，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去拜见阿哈出和猛哥帖木儿，共商大计。从某种意义上说，牧笃里此举甚至关系到整个女真族的兴衰存亡了，所以他为了防止阿鲁台进行阻挠，对此事极为保密，而且在博敦和阿尔哈图的参谋下，对前往阿哈出住处的路线制定得极为隐蔽，再无其他人知晓他的行踪。
牧笃里从族人中挑选出八位他最信任的武士作为贴身随从，保护他的人身安全，以防万一，阿尔哈图则作为谋士随其一同前往。
没有人知道他和阿哈出商量的结果，除了阿尔哈图。
因为在他们返回的途中，竟然遭到了一队蒙面人的伏击，除了阿尔哈图身受重伤侥幸逃回之外，其余的人全部被羽箭射死了！
据说后来牧忽陆和博敦等人找到他们的尸体时，牧笃里简直就像一只刺猬卧倒在林海雪原之中，殷红的鲜血已将他四周的积雪染红，看上去无比瑰丽惊艳，却令人魂飞魄散，痛断肝肠，心神俱碎！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伏击了牧笃里他们，也许除了阿尔哈图。
因为据阿尔哈图说那队蒙面人的首领发出口令时，说的是满语，那么他们就是女真人了，如果是女真人，那么就可能是阿哈出命令部下下的黑手。
可是牧笃里此行的目的本是与阿哈出和猛哥帖木儿商讨统一大计的，朝明还是朝蒙，事关整个女真族的兴衰存亡的问题。而在这之前，他们之间已经有过沟通了，基本上达成了一个共识，只不过还有一些细节问题需要探讨一下，所以没有最后拍板。按照常理来说，阿哈出不可能对牧笃里下黑手。尤其令人生疑的是，那个蒙面首领为什么要用满语下达口令暴露自己的身份？这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么？
不过据阿尔哈图说，他们在和阿哈出讨论统一建州女真各部后，由谁来担任大酋长的问题时，发生了争执，最后不欢而散。
可是当实真正的情况谁知道呢？除了阿尔哈图。
牧忽陆差点就信了他说的话，要率领讷殷部的勇士们找阿哈出拼命，幸好博敦拼命阻止了他，跟他讲不能仅听阿尔哈图的一面之词就意气用事，搞不好就会给讷殷部带来灭顶之灾，进而破坏整个女真族的团结统一大业，牧笃里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女真人自相残杀，必定会痛心疾首，不得安息。
何况，单凭一句满语就断定那队蒙面人是女真人，未免过于武断了，难道蒙古人就不会学上一两句满语么？按照当前形势，命令蒙面人杀害牧笃里的人，其实是阿鲁台的嫌疑最大。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么牧忽陆率领讷殷部攻打阿哈出，当真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了！
牧笃里遭遇伏击身亡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三百六十二日，再过三天就是他的忌日了，可是凶手究竟是谁？究竟是受谁指使的？至今仍然是一团迷雾，犹如窗外的风雪，扑朔迷离，令人看不清猜不透。
风雪未定，天地苍茫。若是风停雪住了呢？天地间必定是一片洁白，清清朗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