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洛风黎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第二日,他打了井水将自己洗刷了一遍,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昨夜他是被一张纸条吸引过去,然后才听到柳先生和易先生的谈话。
那个扔纸条给他的人,修为绝对是整个沉渊书院最好的。
他扔纸条给他会有什么目的?
而这个人到底是敌是友?
洛风黎百思不得其解,也没有时间去解。
匆匆出门叫来刘常安、周册、向冰兰等几个在书院比较有号召力的人围坐一堆商量了一翻,然后一同去上早课。
早课后,柳先生突然让众学生到广场上集合。
天幕低垂,愁云惨淡凝万里。
两百多学生站在广场上,集体向台阶上的柳先生看去。
柳清舟站在台阶上也往下看。
这些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孩子,饥寒交迫之下,脸上或带着病态的苍白,或面黄肌瘦,精气神早已不负几月之前。可当他与他们对视时,这一双双看着他的黑黝黝的眼睛里却带着悲愤与倔强。
柳清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昨晚的事情,风黎该是已经和他们说了吧!
抬眼看天,冬已过了大半,酝酿了一整个冬天的雪还是没有下。
柳清舟缓缓开口,“孩子们,你们知道我们书院为什么叫沉渊书院吗?”
柳清舟扭头看向门头牌匾上的“留奇沉渊”四个大字,“你们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吗?”
四下寂静,有风吹过,带走台阶上新落下的一片树叶,发出“哗啦”的声响,如垂死者发出的最后一声绝望哀鸣。
柳清舟清朗,淡然近乎冷酷的声音在广场上不紧不慢的响起。
“在天玄国的西南边有个小县城,小县城处在穷山恶水之地,百姓生活极其艰辛,却又遇上个鱼肉百姓的县官,于是大家过得更是水深火热。
此县城西边有一秀才,因为多识得几个字,便想状告知县,为民请命。
有人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为官者,皆官官相护,更何况这狗官的上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你有几个脑袋送给人砍?
这个秀才不信邪,且对众人的话嗤之以鼻。他想,既然为官者喜欢官官相护,那么皇帝总不会与手下官员同流合污吧?
既然狗官的上司纵容手下,那么他就先让狗官的上司落马,这也算是古人所说的“擒贼先擒王”的一种。
不蒸包子争口气,秀才当即便做了一个可笑的决定——上京告御状。
秀才背上包袱,跋山涉水往京城赶,很快就将身上财物用尽。夜晚不得不露宿荒郊野岭的破庙中。
一天晚上,他入破庙中时,见三个商旅打扮的人在内围坐火堆旁聊天。受三人邀请,他也得一方暖身之地。
之后,四人聊起了天来。这三人互吐对天下事的一些见解。秀才觉得这三人谈吐不凡,阅历丰富,断定此三人非池中物!
三人见他听得认真,待他们说完时,便把目光移向了他。
轮到自己了时,秀才发现自己唯一可炫耀的便是当下打算进京状告的事情!于是,他便将此事讲了出来。
之后,他发现这三人中另外两人脸色古怪,只有一位比较年轻英俊的白衣儒士对他露出了一脸赞赏,表示支持他告御状。
在得知他所面临的窘境时,赠了他些许银两,让他两年后在这破庙中还与他。末了赠他一句话,‘不忘初心,勇者无畏!’
秀才念着白衣儒士这句话,欢欢喜喜的走上了告御状之路。
入京三年,他四处寻机会,却一直没能见到皇帝。
频繁的打听却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终是惹上了杀生之祸。
可能是上天的庇佑,秀才死里逃生。巧的是,这次救他命的人就是那日在破庙中赠他银两的白衣儒士。
彼时秀才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看出救自己的人是旧识,想到以往种种,羞愧难当,连感谢地话都未说一声便逃之夭夭。
历经生死,秀才恍然大悟。
其实当年自己所谓的为民请命,一开始可能真是想为乡民们做点事情!可后来,他听说那狗官早就伏法了。之后之所还一直坚持要告御状,只不过是不想自己坚持几年,连个结果都没有而已。
最后,秀才才知道那位与他在破庙中相遇的白衣儒士便是他所要状告的对象——当朝丞相。
那次相遇在破庙,丞相微服出巡,正是为解决贪官污吏的事情。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秀才羞愧不已,鼓足勇气去丞相府感谢加道歉。
丞相不但不计前嫌,还推荐其参加当年的会试,之后他又顺利参加殿试,得了个翰林院的差事做。
后来......”
柳清舟说到此处,眼眶发酸,喉中涩,再说不下去,仰头,深深吸一口气。
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接了柳清舟的话头,“故事中的秀才,就是先生您吧!”
柳先生点点头。
“故事中的这位丞相名柳琦!便是那位既牵连500官员,又以一命救了上千人的柳琦柳丞相。
我将书院取名‘沉渊’。
沉渊亦是沉冤,是要让大家记住丞相的冤屈。
“留奇”亦是柳琦。
一是希望大家学有所成,将来在各行各业中留下各自的传奇;一是想让大家铭记先人的德行,时刻谨记,而今我们之所以还能继续活着,是有人代替我们做出了牺牲。
“留奇沉渊”就是“柳琦沉冤”,是想让大家记住,丞相他是被冤枉的,所以外界因丞相之事而加诸于白水镇人身上的种种皆是污蔑。
丞相所蒙受的冤屈终有一日会大白于天下,上天也终会还我们以清白。
如今朝廷奸佞当道,国君昏庸,能救白水镇,能救自己的,只有你们自己。
我柳清舟受丞相救命、知遇之恩,在此传道受业,惟愿柳丞相的精神能够被传承下去,惟愿将来众位有朝一日走出白水镇后,不因自己是白水镇人而觉得抬不起头来做人。
而今书院正值多事之秋,现在请众位回乡暂避风头,来日师生再聚首!”
柳清舟说完转身便往内里走。
黑云沉沉的压下来,似随时都有可能将眼前的一切摧毁。
广场上的200人站在原地,虽然三个时辰前就对此事有所耳闻,心里也有了些许准备,但当这事情被柳先生亲口说出来时,内心还是大受震撼。
洛风黎看着柳清舟飘扬翻飞在寒风中的白色广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们这些人又再次落入了命运的转轮中了,兜兜转转,还是免不了颠沛流离!
虽然易先生在当天下午就开始安排众人离开,但始终还是晚了一步。
最先离开的一波学生还未走到长庆街,朝廷的钦差大臣便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
这些学生仓惶逃出去,又被捆绑着押了回来。
翌日,沉渊书院广场上。
昨天柳清舟讲话的台阶上坐着高高在上的钦差大臣。
广场中间临时搭了一个台子,台子上,柳清舟双手被缚,跪于刚被拆下来的“留奇沉渊”牌匾上。
牌匾已然开裂,上面尽是口水。
镇上的百姓都被“召集”来围观行刑,不愿往上吐口水的人都被绑了起来。
柳清舟旁边站一个袒胸露乳,手持大刀的络腮胡子刽子手。
台子周围是惊慌失措的镇上百姓和恐惧又愤怒,双手被缚于身后的沉渊书院的学生,最外围则是守卫和官兵,往里一层是钦差临时雇来的散修。这些散修便是专门用来对付学过一些术法的人。
表情端庄肃穆的钦差举起双手正了正官帽,侧头对左前方一个被捆绑成个南瓜样,塞住嘴巴,吊在临时搭起来的支架上的少年道:“听说你叫洛风黎!”
钦差在等洛风黎回答,但很快反映过来洛风黎被塞了嘴巴,不可能回答他,于是又道:“据说你差点救走柳琦,差点让本钦难复皇命?”
洛风黎一张脸都被绳子勒得有些变了形,却努力对钦差挤出一张凶狠的笑脸。
钦差一皱眉,把一张老脸皱成一张橘子皮,侧头对旁侍一扬手。
旁侍道:“大人,不可啊!这小子嘴臭不说,还是属泥鳅的,这满书院的学生就数他难抓!”
钦差点点头,“难怪绑成这样!”然后正襟危坐等待午时三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