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在处在南疆最西侧的岚州,连料峭的雪天都是极难见到的,出行往往仅需一件棉衣便可御寒。不过即便如此,落花城中大小商贾,店铺掌柜也是早早关了铺子,回家中祭灶,街道上蹲着的也都是贩卖绘有灶王爷神像的画卷的小商小贩,那些个路过的孩童仅仅瞧上一眼,便撒腿跑开,眼神跟着来去匆匆的捏糖人的手艺人飞到天边去了。
落花城算不上多大,不过生意人不算少,就是最为僻壤的几处街巷,也有行商的小贩,有远游而来的人,遥遥瞧见这番热闹景象,都会默默竖个大拇指。
关于落花城这个名字的由来,城内的百姓也是众说飞云,最广为人知的主要有三,从城中出来的读书人说是取自“落花流水意,来年胜天高。”之意。而一些岁数足够大的老人说是因为此城有儒家圣人坠落,逝前留名而化。至于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则说是此城位置特殊,正处在那远在天上的花骨宗下面,故而得名。等有人问其那仙家宗派的具体情形,那人便自顾自的端起茶水,一副避讳莫深的模样,晃悠着脑袋换了话题。
这些听起来有些如同山水怪志小说里的说法,大家也就是听个乐呵,至于那花骨宗,想也不想,咱们小老百姓,朝不保夕的,还去憧憬那些长生不老的神仙故事不成?
城内有条街巷,极为隐蔽,偏偏靠着这条街上的人家,名气不小,是那城中的方家。方家在落花城待的时间不长,约莫也就二三十年,可耐不住人家有本生意经,生意越滚越大,名气都压过了部分扎根极深的家族,更是跟落花城内几个龙头家族之一的宋家有份娃娃亲在身上,如今临近婚约,方家府邸上也是忙忙碌碌,悬挂彩灯红锦。
街巷内,反倒没有那么热闹,清冷的偏房之中,有少年朗朗读书声传来:“意将歇,千古只道梦来见,若只听浮生归去,却道来年是非变。曾可叹,他日将放燕北归。不指其朝朝暮思,但求此生心安在。”
少年名字叫做方炎,方家如今家主方洪的长子,自幼体弱多病,可极为聪慧,八九岁的时候便能赋诗作画,跟随夫子在私塾念书,往往都是第一个通篇背诵文章的。如今尚未十六,容貌已经很是俊朗。
方炎念完书,有些满意的抚摸了一下书卷,不免咳嗽两声,身后的丫鬟赶紧给他披上一件棉衣。少年摆摆手,笑着将那竹简装订成的诗集卷起来,想了想后交给身边的丫鬟,笑道:“小翠,日后我若远离方府,你切记要多读文写字,万番难事皆可从书中来寻。”
小翠的年纪同方炎相当,只是常年当惯了丫鬟,打扮上显得稍稍大些,闻言眼眶顿时有些红润,咬着嘴唇,破天荒没去接少年递过来书卷。
方炎愣了愣,随后微笑道:“怎得,去了那儿,就不是你少爷了?”
小翠抹了把脸,嘟囔道:“毕竟奴婢没法亲自去服侍少爷,日后难免生分许多,况且……”
见她欲言又止,方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小翠,你听我说,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舍不舍得,就能决定的,既然是祖父给定的娃娃亲,那我就必须得去。况且,咱俩十多年的主仆情分,还会怕那外人?”
小翠本来有些忧伤,不过听了最后一句,破涕为笑,终于双手接过了少年的书卷,护在胸前,小声问道:“少爷,那方家这边,该怎么办?”
方炎摇摇头,“还能咋办,该咋办咋办呗,我那个爹,估摸着也希望看着我远去宋家,离这儿越远越好,至于其他人,我也懒得去理。”
想到这儿,少年也有些忧伤,挥之不去。
方炎并非方洪亲生,这在方家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少年原本是被第一代家主方失捡来的,放在膝边尽心呵护,方炎年少多病,方失便不顾路途遥远亲自去请那周遭有名的神医李行珍来医治,若非如此,恐怕单是冬天的寒风,少年都很难熬过去,此事在落花城内争议极大,不过碍于方失的面子,外人也不便多言。五年之前,方失病逝,家主落在了方洪身上,方洪原本就有一子,名为方玉,且是不惑之年得子,加上妻子去得早,于是更为宠溺,对方炎的态度也就谈不上多么热络,甚至冷冷淡淡。
至于那桩娃娃亲,是方失几年前和宋家的老家主定下的,和亲双方,分别是方炎和那宋家大小姐宋慕晨,后者长居府邸,极少露面,双方更是一次未见,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罢了。
方炎自然是明白祖父的用意,自己毕竟不是方家人,方洪又不待见自己,虽说自己是名义上的方家长子,可日后家主之位当真能让自己继承?别人不说,方家自己都会有所异议,真到了那个时候,方玉也不是八九岁的孩子,所谓的手足之情,又能顶几分作用?
方炎这几年自然也是明白,才主动要求住在这偏僻书房,尽量疏远那些家中的小姐叔辈,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起眼,省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如此行径依旧让方洪很是不满意,眼见他态度愈发恶劣,宋家这娃娃亲,反倒成了少年一张保命符。
方炎在心中思量,有些事说出来也是无用,他握了握拳,如今身子在李叔的调节下已经比之前好了太多,他扫了眼桌案上的书卷,有些遗憾,依旧是读书太少,李叔说的书破万卷,自己怕是连百卷都未触到。
他轻轻拿起一本,上面是一些山水怪志小说,里面有些许多鬼魅精怪,也有得道下山的道士,降妖除魔,快意人生。方炎不禁有些失神,自己何时才能同书上那番行走江湖,怕是今生都圆不了这个愿望了。
书房的门忽而开启,走来一位身形宽阔的男子,身后跟着位年轻尚幼的少年,两人多有容貌相似。男子在身外披一件裌衣,进了屋后取下,瞥了眼方炎身侧的小翠,后者有些畏畏缩缩,下意识上前接下,便后退出去,顺带关了屋门。
方炎抬头看了眼男子,便低头自顾自的整理书籍。男子眉头皱了皱,也不说话,迈步绕着书房踱步,背后少年看了眼男子,又看了眼方炎,神情复杂。
男子伸手捡起方才少年手中那本怪志小说,笑了笑说道:“还在看这些杂书?”
见方炎不吭声,男子叹了口气说道:“你私塾只上了四年,又能看懂多少字,何况百无一用是书生,若是你愿意随我去学那商家生意经,方家放在落花城外的生意,我并非不能安心给你。”
方炎捏紧手中的书卷,片刻后说道:“我有得选?”
男子笑起来,点点头道:“也是,你作为我儿子,去和那宋城主家的千金定下婚约,日后吃喝不愁,也不会在意外面那点破钱。”
男子扭头对身后少年说道:“方玉,都不跟你兄长打声招呼?”
方玉有些怯懦看了眼方炎,撇撇嘴说道:“家里的姐姐给我说,他不是我哥哥,是祖父从外面捡来的。”
男子故作恍然,哈哈大笑道:“你若不说,我都快忘了!”
方炎抬头,看着面前着所谓的父亲,藏在袖内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是垂下,问道:“我那婚期定下了时日?”
方家如今的方洪,面前这位男子看着少年,点点头道:“一如既往,如此聪明,如果真是我儿子就好了,不过我方家的基业,不能落在外人手上,你此次去了宋家,也不枉我这几年给你个地方住了。”
方炎看着他,慢慢说道:“我不会跑。”
方洪笑起来,“你也不敢。”
说罢,他领着方玉,两人出了书院,小翠立在一侧,躬身送行,方玉一步两回头,眼神停留在少女身上。
方洪瞥了眼自己儿子,笑道:“留意这婢女做甚,日后整个方家都是你的,为父今日开始教你一些家中大小规矩,给你几个值得信任的奴仆,你且记在心中,日后有事,可以让其代之行事。”
方玉有些闷闷不乐说道:“爹,我方才没认大哥,要是大哥给小翠说了,她之后会不会就不跟我说话了?”
方洪冷笑一声,看了眼略显寂寥的书院,摇摇头道:“他不敢,这辈子就只能是我爹,也就是你祖父养的一条狗,给他一口吃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扭头看了眼院落,冷笑连连。
……
少年放下书卷,看了眼书房内的陈设,迈步出了屋门。
小翠欲言又止,方炎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等待片刻后才动身。
书房的对面是家胭脂铺子,里面有个半大孩子正坐着乘凉,方炎记得这家大人早年出了意外,如今也撒手人间,把铺子留给这么个孩子看守,周围人可怜他,还时不时接济一点,日子勉强糊口罢了。
“人人都不容易。”方炎轻声说了一句。那皮肤黝黑的孩子正在打瞌睡,脑袋一晃一晃,猛然惊醒,揉了揉眼睛,看了眼一身白衣的少年,很快便将视线移走,继续打着哈欠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
方炎也收回视线,这个孩子他以前偷摸溜出来时,没少撞见,不过双方都有默契,谁也不提,来往久了,方炎也是模糊记得孩子的名字唤作董石头,挺随意一个名字,不过孩子自己挺乐呵,每次有人老远喊他,他都高声应上一声,伶俐得很。有次方炎跟同伴玩得晚了,还是从他家借来的凳子,踩着翻墙回的书院,两人算是点头之交。
董石头手指摩梭着一盒胭脂,看着方炎背影,犹豫一下后想要开口,不过还是没好意思,于是继续趴在桌子上,刚巧桌面有本书摊开,孩童视野顺着书的一面飘向另一面。
读书读书,有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