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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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入灯已夜,月就纵上了枝头,便打下来缕缕柔光,这个时节还没有虫鸣,风不燥也不乱跑,万物朦胧,不时还有几声狗吠。

  夏寒一觉躺到了天黑昏定,半醒间听见了嘈杂狗吠,仿佛并没有起身的意思,翻了个身子又沉进了梦里。

  恍惚之间感觉到头又重又沉,使了全身力气想挣扎起身,在梦里手舞足蹈,顿时手臂传来一阵生疼,彻底醒来后才发觉天都黑了,不知什么时候身上多了件花毯。

  回过神来看着隐隐作痛的伤处,发现已经敷上了夏家秘制的金疮药,心中顿生感激,虽自己平日对这帮莽汉哥哥们恶语相向,诸多刁难,他们也没有过一丝不满于怀,想到此处,心头又是一阵感动。

  这时,树后西北角忽传来窸窸窣窣怪声,拧头看去,只见墙上草木树影纷乱晃动,心想:“怕是有大蛇?”

  转念间从兵器架上抽出了根长棍,擎在手里捻手捻脚守在草丛外,想着:“等那大蛇出来,就当即一棍子打死,再拎去给哥哥们熬汤,也好答谢平日照顾!”

  眼看动静越来越响,大蛇呼之欲出,夏寒攥紧棍子不假思索就是一通乱劈,当即传来一阵惨叫:“哎呀……,哎呀,狗日的,谁他娘的打老子,老子是文校尉,疼疼疼!停停停!”

  闻声停手定睛一看,只见文校尉一身朝服狼狈趴在地上,可怜之余又不免有些好笑。

  夏寒强忍笑意。

  “还以为是个大蛇,正打了讨些汤喝,却未曾想是你这乌龟蛇。”

  “你兔崽子可见过俺这般善心的大蛇?真要是大蛇,十个你站这里也不够填肚子的。”

  “大将军府正门不走,偏偏要寻狗洞,举止又鬼祟,你是不是白天酥酪没吃够,晚上来打歪主意了?”

  “荒谬之言!我堂堂校尉,怎会行偷鸡摸狗之事?”

  又转口嬉笑道:“嘿,其实吧,也算是为了那酪,不过意义上多半是为了你这小兔崽子!”

  夏寒稚嫩的脸上露出不解:“我?关我什么事情!”

  “公子白天不是说想要那灵讲寺的无患子嘛!现在正是兑现承诺的时候!”

  “呸,你这乌龟少诓人,如果明早爹爹不见我在这院里练拳,肯定免不了一顿狠揍,再说了这大半夜黑漆漆的去怎么寻无患子?”

  “公子不知,今日大将军与国公都督进宫面圣,共同商讨防事,去了几个时辰都没头没绪,独晾着我实在闲着无趣,就溜了,看他们那光景得话到明日!再说你这小泼崽子,莫小瞧人,去西郊大营打听打听爷的名号,答应你的,就一定他娘的给你弄来,没二话!你若怕黑,那就算了!”

  夏寒始终还是个孩子,被文校尉一激,就着了他的道,急忙反驳:“呵!我会怕黑?无患子夜了才好找呢!”夏寒嘴上虽硬,心中却万分忐忑!

  “爽快!那机不可失,快快出城去!”

  “稍等一会,我去厨房取一些酥酪!”

  “呵!公子是真怕了,想借机撒溜吧,要是怕了,告诉我那果子什么样,独自给你拔来便是!”

  “少瞧不起人!我只是饿了!要吃东西!”

  文校尉打趣笑道:“嘿!公子英勇无双!”

  只见夏寒一溜烟的跑去厨房摸了两碟子酥酪,倒进包袱里裹实了系在背上,顺手又揣了两壶醉春兰才出庭院来!

  “文校尉,你走洞子,我要跳墙出去。”

  文校尉急道:“小祖宗!万万不可!昨夜府上刚遭了贼,大将军从营中调了好些好手过来,全在那屋檐上歇着呢,你上去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狗洞算他娘个逑!钻!”

  说完身子已进去了一半,夏寒露出可爱又坚定的眼神,咬了咬牙伏在地上。

  “为了无患子!拼了”便跟着文校尉的屁股爬进了洞子。

  不到半柱香时间,两人已穿过厚墙下的狗洞来到了大将军府后门,大将军府背靠矮山,矮山下是一片小林子,连夏寒都不知晓厚厚院墙外还有这么一个林子,只觉得新奇。

  校尉引着夏寒出了秘林小道,天已漆黑,两人灰头土脸趁夜出了城,换了大马便朝灵讲寺方向奔去。

  跑了大半个时辰隐约见了山门,山门两侧是钟塔鼓楼,入寺大门已然紧闭,左右立着两座雌雄献瑞狮,灵性可爱!

  二人着急翻下马,顺着阶梯到了寺门,嗒嗒一通乱扣,稍作不久,大门由内拉出一条缝来,光影中一位七十来岁满脸络腮胡的老僧露出身子,老僧虽外貌花白年衰,但望去目光炯炯,却是不凡。

  客气道:“本寺寝钟已鸣,两位施主礼佛进香还盼明日请早”说罢行了合十礼就要关门。

  “大师且慢”文校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青铜老虎令牌,小心递交给了老僧,只见那令牌工艺独特,青眼虎身由中剖开只有一半。

  “深夜造访庆云住持,实属有火急之事,抱歉!”

  老僧接过半块兵符看了看回道:“施主请门外稍候。”说罢便关了门。

  “大乌龟你搞什么名堂,我们不是要去后山寻株苗吗,进这个寺庙做什么?”

  “公子啊,这后山黑漆漆的,我们去借盏琉璃灯来岂不事半功倍。”

  “嘻,在理!”

  谈话间老僧通报完毕归来。

  “二位施主请进。”

  两人一前一后迈过门槛入了寺庙。

  “请随老僧来。”

  走过前院进了天王殿,又穿过四大金刚塑像,眼前突然变得开阔,只见大殿内塑一七层楼高的金尊大佛,殿门匾额上刻着大雄宝殿四个大字,字迹劲遒,让人心生敬畏!

  殿中大佛下端立的正是庆云大师,庆云着浅灰大格佛袍,约摸有六十二三年纪,中等身材,双唇紧闭,眉目怡然,一副脱俗超然的高僧模样。

  庆云走近行合十礼道:“文施主深夜执兵符造访,恐不是前来问经礼佛的吧。”

  “实在冒昧,住持可否借一步说话?”

  文校尉转过头眨了眨眼对夏寒说:“公子,掌灯自行去罢。”

  夏寒满面抑制不住的开心嘟喃:“就等你这句,告辞!”说完就蹦蹦跳跳没了影,俨然一孩子模样。

  “施主,静德已入我佛门数载,不问朝堂纷争,不听尘寰杂音,你与将军多番打扰,实是不妥,夜深了,今夜暂且住下,请施主明日再回罢!”

  “住持,我找先……。”文校尉将话咽了回去又说:“我找静德大师是大将军对他有性命相托!万不得已,文某亦不会深夜携孤打搅,还望住持体谅!”

  庆云见事态兹大,想想后妥协道:“好吧!”

  走了几个檐巷,文校尉忽然听见远处有老和尚在念经,声音悲凉,恸人心魄,文校尉悲从中来,眼角湿润,待入了偏房声音越来越近,回音更沁人心弦,庆云行至一牛棚停下脚步。

  “静德就在棚内,文施主请便!”

  文校尉见昏暗的牛棚窝躺着一僧,着破烂少林武僧布,翘二郎腿正燃着牛粪取暖,待近了瞧正是要寻的静德大师。

  文校尉走上前跪下便拜道:“大将军府枪骑校尉文烃叩见先皇!先皇万安!”

  那僧人仿佛毫不在意,依旧躺草堆里唱着经文,只听那经文唱:“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文校尉不知其中意,只得痴痴跪住不知所措。

  静德念唱了半个多时辰,文校尉此刻脑子像有千万个凿子齐声开凿,叮当鸣耳,正迷糊时,唱声戛止,静德低头从牛棚徐徐走了出来。

  “起来吧,小施主,饿了没,我这刚烤了芋头。”说完便伸了熟芋头过来。

  文校尉已是头晕脑胀,见吃的直接按塞嘴里全嚼了,缓了缓想到这芋头是牛粪所烤,顿时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了出来,转念想到不能失了礼数,屏住气息又强行咽了回去。

  静德爽朗一笑:“我这妹夫亲自寻我四次,怎么,到第五次就没了耐性,直接不来了?”

  “大将军他……”文校尉顿了顿,气管像是塞了团棉花,张大了嘴巴努力想说话却激动到音哑,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将军今日进宫商讨布防图失窃一事……,在宫内被绞杀了!”文校尉艰难一字一句含糊说完,崩溃了一腔的泪止不住的滴淌!

  “进了……午华门,城门突然关闭,大将军觉是禁军演练便无他想,可去往乾坤殿的半路上,我们发现宫内的假山院后都藏了禁军高手,大将军看出端倪与我说:‘当今朝局万变,他已失了圣心,其中多番猜疑,又受奸贼挑唆,恐难自保。’说罢写了血书与这兵符一齐交我,命令我一定送到灵讲寺先皇手中!”说到此处,文校尉已泣不成声,只有身子在不停地搐动!

  静德接过了信,入了牛棚借着跳烁的火光,看见一行行字跳入眼帘,犹如一个时代的陨灭,又像是一个新世界的开幕,他知道,夏清是这两个世界交集中的再重叠,看似必要又无关紧要。

  踢了踢燃着的牛粪,见火旺了些,慢慢递过信丢上去,升起青烟化作一缕薄灰,拍了拍手走出牛棚。

  “好汉子,往南方走吧,那里的芋头比这里好吃,酪饼吃久了总得换换口味,就是天气湿热了些。”

  文校尉明白了字里行间的意思,抹了泪又问道:“那公子?”

  “我身边清闲,不怕打扰!一个人吃芋头总比烫了两个嘴好。”

  “多谢大师指点!”文校尉起身作了合十礼,转身便没入了黑暗中。

  “寒儿,既然都听见了,那就出来吧!”

  牛棚角落处慢吞吞走出一个人影,正是听闻噩耗后的夏寒,他此刻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所有人替他担心,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从小没了母亲的关怀,严苛环境的大将军府让他学会了分散痛苦,可他知道,痛苦始终是要来临的,这种痛苦现在成了双倍。

  有时候他也会笑,笑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有时候会特别的无力,知道一个简单的出拳,便会打翻记忆,最大的惩罚莫过于此,从前惧怕的不存在的鬼怪,现在希望可以看见他们。

  低着头的少年,飘上天的佛音,牛粪味的空气,马背上痛哭的赤子,不可测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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