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微浓,星子和明月都已经出场,不知不觉间,天忽然就黑了下来。
季长醉猛然间从那个幻梦中惊醒过来,坐在虎皮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听到了李熙尧的声音。
“兄弟,你刚刚怎么了?朕刚一走进帐篷,就看见你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差点把朕给吓得不轻。”
李熙尧走进军帐,站在季长醉面前,又道:“是不是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干净?如果是毒还没有解干净,朕这就命那云阑衫再拿些解药来。”
季长醉擦去自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道:“没事,我刚刚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李熙尧笑道:“你原来也是会做噩梦的吗?我以为像你这样自傲自信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做噩梦的。”
季长醉深吸了几口气,道:“皇上刚刚说了一个‘也’字,难道以皇上的真龙之体,也会做噩梦?”
李熙尧道:“朕在登基即皇帝位之前,偶尔会做一些噩梦,即皇帝之后,做的噩梦就更多了。”
季长醉问道:“皇上即位之后,富有四海,享有天下,按理来说应该是会毫无畏惧的,为什么反倒做的噩梦更多了?”
李熙尧看向季长醉,道:“因为在即位之前,朕害怕朕的那些哥哥们会为了皇位,置朕于死地,而即位之后,虽然已经没有一个哥哥能和朕争夺皇位了,但朕时时都在担心,担心有人犯上作乱,要将朕赶下龙椅,自己坐上去,所以噩梦便做得比即位之前还要多了。”
李熙尧说完,在季长醉面前徐步走动了几步,又道:“夺皇位容易,守皇位难呐,这其中的道理,朕想兄弟你是不会太懂的。”
“帝王家的事,草民的确永远也不会懂。”
季长醉叹了口气,低着眼睛看着李熙尧腰间的一条玉带,又道:“草民现有一事不明,斗胆请皇上为草民解惑。”
“你在朕的面前,不必要总是称自己为草民,你是朕的兄弟,在朕的天下里,你是只在朕一人下的人,地位之高,就算是全天下的‘草民’加起来,也是远远比不上上的。”
李熙尧从上至下打量了季长醉一眼,又接道:“你刚刚说你有一事不明,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说出来给朕听听。”
季长醉道:“既然皇上有旨意,那草民就斗胆向皇上发问了。我所不明的那件事情是,刚刚皇上说皇上的那些哥哥和他们的家人,已经都早就没命了,现在占据应天的那个殿下,到底姓甚名谁,是什么来历?”
“他哪里是什么殿下,不过是一条漏网之鱼罢了。”李熙尧笑了笑,“当初朕诛灭乱党,铲平各路藩王,扫平诸路叛乱,在清理废太子的余孽之时,杀尽了太子府上下五千余人,因为他李义廷那时恰巧不在太子府之中,因此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罢了。”
季长醉问道:“他的名字,就叫做李义廷吗?”
李熙尧微微颔首,道:“他就叫做李义廷,他之所以姓李氏,是因为他是废太子与一个民间女子所生下来的一个私生子。”
季长醉这时记起了李义廷与他说过的一点经历,又问李熙尧道:“皇上当初杀了太子府上下一共五千多人,其中有没有李义廷的生母?”
李熙尧稍稍想了一想,道:“有,本来李义廷的生母是一个没有名分的人,是可以逃得一条性命的,只可惜……”
李熙尧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忽然就止住不说了。
季长醉连忙问道:“只可惜什么?”
李熙尧道:“只可惜李义廷的生母对那废太子用情太痴,没有选择逃命,而是选择和那废太子一起被万箭穿心而死了。”
季长醉不禁又问道:“皇上当初为了坐稳皇位,一共杀了多少人?”
李熙尧看了季长醉一眼,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很想知道吗?”
季长醉道:“虽然是过去的事,但草民还是想知道。”
李熙尧笑了一声,道:“你是朕的好兄弟,既然你想知道,那朕就告诉你好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推而及之,一帝功成,伏尸百万也是微不足道的。本来这样的事说起来,多少是有些不光彩的,但你是朕的兄弟,朕与你说说也无妨。”
李熙尧在军帐中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接着说道:“朕当初为了皇位安稳,国祚不易,把朕的十二个亲皇兄和三个亲皇弟都给杀了,加上他们的家眷和一些附庸,一共杀了二十三万四千六百五十一人,其中有一大半都是我的三哥李元和的人。”
李熙尧看着季长醉,微笑道:“你是不是正在感到奇怪,奇怪朕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季长醉道:“是。”
李熙尧道:“因为朕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登记造册的,朕时不时就会翻看那些名册,看看朕为了朕的皇位,一共杀了多少人。”
季长醉听李熙尧如此自然地说出他杀了这么多的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脊背发寒。
他想不到李熙尧在说起他屠戮他的那些亲生兄弟的事迹时,竟然全然没有任何反常的表现,好些李熙尧杀光了他的亲生兄弟,就如同清扫掉了拦在他走向皇位路上的绊脚石一般,根本就毫不在意。
他明明记得李熙尧曾经亲口和他说过:“我是父皇的第十三个儿子,这一辈子注定是当不上皇帝的,而且我也不想当那个皇帝。因为我觉得当皇帝太孤独了,父皇就是天底下最孤独的人,我不想做一个那样孤独的人。所以我一早就想好了,我这一世,要在江湖中闯荡出一个名堂来,不去想什么当皇帝,那皇帝的宝座,就让我的那些哥哥们去争去抢好了。”
一个立志不当皇帝的人,最后却当了皇帝,还杀光了他的亲生兄弟,这让季长醉觉得他其实从来都不曾真正地了解过李熙尧,因为他不知道李熙尧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变化的。
他只记得在五年之前,李熙尧在江湖中相识的一个他所爱的人死于一个仇家之手时,就只身回了应天城。
在那之后不过半年,就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再过了不过半月,就又传了李熙尧在应天即皇帝位的消息,季长醉那时刚开始还甚至以为那是别人谎传的谣言。
直到李熙尧发布诏书,大赦天下的时候,季长醉才相信他的好兄弟真的已经当了皇帝了。
现在季长醉见李熙尧亲口说出了他当年为了坐稳皇位,杀了有多少人,已经不知道该要说什么好了。
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要是连亲生兄弟都可以说杀便杀,那异性兄弟在他的眼里,就根本是不值一提,随时都可以一刀杀掉的了。
李熙尧这时见季长醉忽然沉默了,开口道:“你刚刚听了朕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觉得朕的心也太狠了一些?”
季长醉道:“草民不敢!”
李熙尧叹道:“如果可以,朕也是不想杀朕的那些亲生兄弟们的,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们和朕的身上流着的都是父皇的血。但奈何皇家亲兄弟之间的斗争就是有这样的残酷,朕如果不对他们下手,他们就一定会对朕下手,朕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季长醉看着李熙尧,问道:“可草民明明记得,皇上原本无意做皇帝,为什么皇上最后却还是做了皇帝?”
季长醉刚刚把这句话说出口,立时就感到自己这样对李熙尧说话,实在是不妥,于是便立即跪在了地上,俯首道:“草民方才所言,绝对无意冒犯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谁知李熙尧并没有因为季长醉刚刚说的那些话而恼怒,反而让季长醉站了起来,笑了笑道:“无妨,兄弟你说的话虽然直了一些,但朕并不会因此而发怒的。”
季长醉舒了一口气,道:“多谢皇上!”
他自从来了龙渊,见到了李熙尧之后,虽然还没有完全弄清楚驷马山之战的真相,却已经知道当初是谁在背后策划了驷马山之战,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找那个人报仇,于是渐渐看淡了一切,只想快些到归海帮去和赵指柔他们重聚,从此就隐姓埋名,彻底在江湖和朝堂中消失,再也不在可能发生纷争的地方现身了。
因此他不想再发生任何意外,不想再目睹和经历任何悲剧,因此才不想惹怒李熙尧,以免使得他的性命丢在这里。
李熙尧也确实并没有被他说的这些话所激怒,还接着说道:“朕当初和兄弟你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的确是很厌恶当什么皇帝的。而且那时候朕也没有当皇帝的资格,所以朕连当皇帝的想法都没有,但是……但是一个人最不想做的事,最后偏偏就做了,可能这就是造化弄人吧。朕最厌恶做皇帝,最后却还是做了皇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一切都早就已经注定了,对此谁都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