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关内,灯火通明。
卜家的会客大厅,卜铁盛宴款待青龙寨众人。卜铁居中而坐,卜星蓝陪坐一旁。青龙寨的人居右,卜家人居左。各人都在埋头吃喝,唯有卜星蓝皱着眉头。
酒三碗,肉三碗。这是卜铁今晚定下的规矩,未完成任务的,席上不许说话。
“还是青龙寨的众兄弟威猛,喝酒吃肉就看出来了。”卜铁忽地一阵大笑。
刘縯环顾周围,见还在埋头吃喝的就只剩下卜家的人了,不由哑然失笑:“听说今晚的酒具与以往不同,主人家特意换上大碗,为的就是照顾我们这些粗人罢?”
“刘寨主说笑了。”卜铁起身,走了过来。
刘縯连忙起身相迎,卜铁伸手拉他:“你是今晚的贵客,请与我同席而坐。”
“这可如何使得?第一次来到贵处,就喧宾夺主,非礼也!”
“诶,你这就见外了不是?”卜铁停步,面带微笑朝众人道,“自今日起,卜家和青龙寨不分你我,自然没有主宾之别,大家说是不是?”
卜家众人无不拍案叫好,他们对青龙寨的敬佩与感激之情,早已深入内心。
青龙寨众人亦听得热血沸腾,颇为感动,欣喜之情洋溢于表。
卜铁见刘縯还是举棋不定,便道:“大家都没有意见,就只剩刘寨主了,莫不是瞧不起区区在下?若是这样的话,请恕在下冒昧了。”
刘縯笑道:“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失礼了。”说着便随卜铁往前走去。
卜铁哈哈大笑,二人到了席前,却发现只有一个席位,人家卜星蓝还在那坐着哩。
卜铁扯着刘縯在自己席位上坐下,而后俯身笑问道:“小妹,你是不是给为兄腾个地方啊?你的任务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完成哦,还厚颜赖在这里。”
“哥,你这规矩定得太没道理了,我不服。”
“小妹,你觉得是哥在欺负你一个女流之辈?”卜铁似笑非笑地道,“那好,哥就破例一次,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找到一人帮你完成了任务,也算你过关。不过咱先说明了啊,卜家的人可不能作数,这不是摆明了作弊嘛。”
卜星蓝冷哼一声,一时俏脸羞红。在场的就她一名女子,这种事哪好开口?不过她天性好强,若是就这么被撵下宴席,终究很没面子,日后铁定会损了青娥卫的声威。
正分神苦思之间,手中滑落一样东西,咣当一声极为震耳。她慌忙拾起藏于袖中。
刘縯眼尖,一下就瞧清了那东西的来头,哂道:“这可不得了,姑娘竟然持有我青龙寨的突骑校尉传令金牌,只要你振臂一呼,右边这一群粗人保管将大家都打一顿。”
卜星蓝被人发现了秘密,又羞又恼,转念一想又挺有趣,一时表情古怪。
卜铁闻言大笑:“这么厉害的宝贝,快拿出来让哥瞧瞧。”
“呸,人家的东西,凭什么给你看?”
卫星有些坐不住了,赧然道:“卜姑娘,请把东西还我。”
“我捡到了,就是我的,凭什么还给你?”
这回轮到刘縯吃惊了,他最清楚不过,当一个姑娘家跟你较劲的时候,这说明你在人家心中很有位置,否则的话,人家才懒得跟你计较。
他忽地坏笑了一下,佯怒道:“好你个突骑校尉,这么重要的东西还能给弄丢了?来人啊,拖出去打二十军杖。”
“不行!”卜星蓝突然一声大叫,将传令金牌往食案上一放,“他是为了救我,才将这东西打出去的,现在还给你们。谁想要,谁拿去好了。”
这会连卜铁也看出一点名堂了,挤眼道:“小妹,别怪哥没有提醒你啊,东西终究是你捡到的,好歹有些功劳,是不是也让人家帮你个忙才把东西还回去?”
卫星是个老实人,他连忙接口道:“这好说。”走向前去,端碗便吃,每个碗都是一口吞个干净,其中包括了卜姑娘吃剩的半碗酒,半碗肉。
卜星蓝瞧在眼中,一时羞红着脸走了开去。
刘縯和卜铁哈哈大笑,卫星不知就里,傻笑了一下,便去案上取那传令金牌。
未及拿起,手背却被刘縯按住了,他道:“卫星,咱青龙寨就差这一块金牌吗?”
卫星有些傻眼,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
刘縯一把挪开他手,将传令金牌拿起,走过去塞到了卜星蓝手中。
各人都有些糊涂了,唯有卜铁浅笑不语。
“刘寨主何意?你把这东西给了我,他怎么传令?你非要打他二十军杖吗?”
“你放心,你身上还有两块。”他忽地面朝大家,朗声道,“皞天部听令,卜姑娘手里的这块传令金牌,一样管用,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刚才他是故意耍了大家一回。
“诺!”青龙寨众人一齐起身,高声应答。
“大家入席坐好,我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宣布。”刘縯神神秘秘地道。
卜铁朝小妹挤眼,指指右首那个空出的席位。卜星蓝二话不说,默默走了过去。这本是刘縯的席位,挨着卫星,他偷偷瞧了对方一眼,登时心中一甜。
“卜家忠义,令人叹服,近来遭此大难,我深感痛惜与不安。为免日后再有类似事情发生,卫星率众留下,协助守关,大小事情,皆听卜公子调遣。”
卫星略感诧异,而后满心欢喜,起身领命:“诺!”他却没有发现,身边有一人比他还要高兴,那自然是卜姑娘。
卜铁动容道:“刘寨主仗义啊,卜家上下感激不尽!”
“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是么?”
卜铁放声大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好得很,好得很。”
一时间,欢声笑语,响彻孟津关内。
九皋山下,旌旗飘扬,有数百人依着地势列阵,刀枪剑盾弓,样样齐全。
最前是一排排手持斧、戟的力士,个个膀大腰圆,宫传武就在那一群力士当中。他头下枕一个铁锤,腿下搁一个铁锤,竟呼呼睡去了,鼾声极大。
伊阙口方向,忽然出现一大群人,当中有一顶垂纱花舆,十分惹眼。
青龙寨这边,四处传来警讯,各人盾举过肩,箭矢上弦。埋伏在军阵后方树林里的五十突骑精锐,则悄悄上了战马,将冲锋陷阵的重矛提在手中。
对方一行人正慢慢接近,蓦地凌空奔出数人,在前方铺下一片彩布。就在此时,那一顶花舆也凌空飞了起来,由八名花衣汉子抬着,缓缓飘落于那一片彩布之上。
青龙寨众人这时才瞧清,花舆上坐了一人,虽有纱布相隔,但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十分硕大,那体型竟然比这边的重兵力士还要魁梧。
当空传来一声长啸,声音清脆而略带哀怨,一道苍劲的身影从人群中冲天而起,手中捏一根粗长铁棍,落于花舆之前。此人长身玉立,竟有几分女儿之态。
又是呼呼两声,两道人影凌空跃出,与先前那人并排而立。
若是刘嘉在这,他肯定一眼就认出了那根铁棍,当时挟卜铁一起逃难,没少吃过它的苦头,差点把命都丢了。一旁的青面大汉,他也是认得的,便是那日袭击马车的人。
另一名身披血红色斗篷之人,谁都没有见过,正是青面大汉口中的东风使。
“请刘寨主出来答话,吕津在此!”说话声是从花舆上传来的,那人果真是吕津。
到得此时,宫传武才一个翻身,从铁锤上睡醒。他举着两个巨大的铁锤打着哈欠,又伸了伸懒腰,这才不急不忙地排众而出:“你找我寨主哥哥作甚?”
“少装糊涂,你们不就是在这等着吕爷吗?”说话的是那名青面大汉,他转头朝铁棍的主人道,“慕师兄,步信渝师弟就是被这人打死的。”
宫传武淡淡道:“你是说也使双锤的那位?这我不赖账,取他性命的是我。两军交战死伤难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若想替你师弟报仇,放马过来便是。”
当空飞出一根铁棍,入土尺余。
“报上名来,我慕吟合不杀无名之辈。”
青龙寨这边有一人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连江淮第一好汉都不认得。”
“没听说过。”自称慕吟合的那人倒也直爽。
“慕君,你真要和他单打独斗吗?”说话的是那身披血红色斗篷之人。
“难道东风使觉得有什么不妥?”慕吟合冷冷道。
“不敢,我只不过想提醒慕君,对方确非浪得虚名之辈。”
“那依东风使的意思,我师弟的仇,该如何了断?”
“不如你我联手啊。咱们都是为少主办事的,你师弟的仇那也是我的仇。”
“滚!我师兄弟六人的事,无需他人插手。”
那东风使似乎自觉没趣,只冷哼了一声,便将头偏了过去,再不答话了。
“我说你们几位师兄弟也真是奇怪,每次与东风使见面,都要吵上一架,能否看在我的薄面,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呢?东风使消消气啊。”花舆上的人忽然走了下来。
青龙寨众人这才瞧清吕津的真容,无不心中好笑。
此人胖得稀奇,穿得古怪。他头似瘪匏,两腮凸鼓,上边瞧不见颈项,下边挺一个大肚,穿一件宽松花袍,敞开着襟领,直到了腰带处。只要往那一坐,那就是一只活脱脱的巨蟾,难怪刚才在花舆上,那身形瞧着比重兵力士还要大。
“慕君的功夫,我是佩服的,慕君的为人,我也是敬仰的,既然他想先把个人恩怨做个了断,我乐意成全,不知青龙寨这边有没有问题?”吕津再次开腔。
宫传武有些纳闷了,对方几人明明是一道来的,但相互间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吕津刚才那一番话,无疑是想拿慕吟合试青龙寨的斤两,不管结果如何,他又不损失什么。
“风——”不管对方如何想的,他宫传武自不会在这种事上认怂,当下功聚双臂,两锤一并,撞出一声巨响,那边功力稍差之人已伸手捂住耳朵。
那边几人有些诧异,青面大汉低声道:“那是他们出击应战的意思。”
慕吟合闻言,大步而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吕津突然飘身后移,喝退众人:“大家腾出地方。”
宫传武心道,看不出来,吕津这肥硕的身体,还挺灵便,之前倒是小瞧他了。
插在地上的铁棍陡然震了起来,上端一阵晃动,随着慕吟合手掌一送,远在一仗外的铁棍竟然拔地而起,盘起一团黑影,往宫传武拦腰扫至。
宫传武提膝扭腰,一锤下沉,将铁棍撞了一下,正想再给它一锤,它已倏地一下缩了回去,到了它主人手中。此人精通驭器之术,就如他的人一样,果真邪门得紧。
眼前黑幕一片,宫传武忙拖锤疾走,猛然一个凌空转身,一锤打在身后棍影上。
棍影消去,慕吟合脸露钦佩之色:“好快的锤法。”
宫传武一言不发,正琢磨着破敌之法。对方的武功招式以快、奇见长,若跟他久耗下去必定吃亏,得找一个机会近他的身,使一阵连环锤不可。
二人气机紧缩,不断催发杀气,都想待到我盈彼竭之时再痛下杀手。
这一阵无形较量,凭的是真实功夫,还讲求一个耐性。
观战的各人只觉迎面传来一阵阵气浪,这是对战的二人气机相激所产生的异象。宫传武忽地生出一计,将气机略藏,给对方一个蓄盈待竭的假象。
宫传武之所以名噪江淮,那都是用双锤打出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三天一小仗十天一大仗,实战经验何其丰富?他只略施小计,对方已然上当。
就在对方一棍捅过来时,他根本不给对方兵器黏身的机会,双锤护住两侧,螺旋进击恰能连消带打。就在对方惊魂未定之际,他一锤伸出,往其后腰搂去。
慕吟合脸色大变,那一对重家伙,竟被对方使得如此圆滑、迅捷,也真是奇了。如此危机之时,他却也并不慌乱,握棍的一手变掌斜砍,击在棍的端头。
这一下力道用得恰到好处,那棍猛然弹起,往宫传武后脑戳到。
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一手,不愧是驭器的行家。待宫传武错步避开这一击,那棍又已被对方握在手中,不过宫传武自然不给对方抽身的机会,一锤盖脑探打。
这下轮到慕吟合拖着兵器疾走,但他始终被一双铁锤黏着,竟无法脱身。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九皋山下,他手中的铁棍渐渐成了一条七拱八弯的“游蛇”。
那一双铁锤当真快如狂风,力愈千钧,浑如断崖飞瀑,劲如江海暗流,偏又连绵不绝令人无从招架。这才是宫传武的真实功夫,不愧为当世第一使锤名家。
随着一声暴喝,宫传武人随锤起,重重一下敲在对方横于胸前的铁棍上。那铁棍本就弯得不成样子了,经这一下重击,登时曲成了一张“大弓”。
慕吟合一双大手下垂,虎口出血,滑退了数步方才站稳,他扔掉兵器,黯然退走。宫传武并不追出,说好了是较量武功,便没必要赶尽杀绝。
“虞师弟,这仇我报不了,失陪了。”慕吟合说着已飘身而去。
“慕吟合,你就这么走了吗?啊——”青面大汉心有不甘,提刀出战。
宫传武见对方二话不说,一把大刀已贴胸抹至,心下不免有些恼怒,但见他锤柄一转恰已将对方刀锋挑开,改为反手握锤,往前撞了出去,顺势一栽。
青面大汉虽左掌将锤抵住,但也不免胸口一痛,那上头的劲实在太大了,若再让这铁家伙栽在腿上,整条腿都得废掉。他忙手上用力一推,滑开数尺。
咚的一声,刚才那锤已栽落地上,宫传武以之为支撑,双腿离地而起,整个身子刹那间摆了过去,先后两脚踢往对方胸前。
青面大汉唯有抬肘格架,一连退了好几步才将身子站稳,正当他又急又怒之时,上空一锤又打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一刀斜砍,但招式一出便即后悔。
但闻一声脆响,那刀与铁锤一碰,便即断成两截。
青面大汉手里握着半截断刀,一时攻也不是,守也不是,平日里得心应手的招式,此刻却连他自己都觉得蹩脚,被对方撵了两圈,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溜烟地跑了。
宫传武一出手就逼走了对面两名高手,青龙寨这边士气大振,各人举器呐喊。
“风——风——风——”
吕津忽然干笑几声,抱拳道:“阁下神力惊人,佩服佩服。宫传武,江淮骨,双锤能作秋叶舞,我算是见识了,不知道一枪能平九川土的那位,能否现身一见?”
宫传武正要答话,那边伊水之畔,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
“九皋崔崔,雄狐绥绥。伊道有阙,竖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伊道有阙,竖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一骑慢悠悠而来,带着一种飘然洒脱之气,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马背上那人戴一顶斗笠,提一把长枪,似乎正陶醉在眼前的粼光山色之中。
随着歌声响起,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松,各人都伸长着脖子望去。
歌声甫毕,歌者催马,径往这边而来,似乎要直冲吕津的阵尾。
来者越来越近,瞧对方那架势,竟有恃无恐,花衣社众人无不如临大敌,个个紧握着兵刃,欲要将人拦下,更有几人摸出身上暗器,尽往那一人一马招呼过去。
枪影动,银光盛,恰似繁星点点随月来。一阵轻响过后,袭去的暗器四下散落,那一人一马竟毫发无损的冲入阵来,如入无人之境,周围兵器根本靠近不得。
本来想要上前拦马的人,登时吓得迈不开步子,一时心中惴惴,不知所措。
花衣社众人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就好像专门列队欢迎对方似的。吕津一回头瞧得眉头大皱,他那肥硕的身子,陡然冲天而起,往来人撞去。
血红色斗篷下的那双眼睛,早就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他似乎有意讨好吕津,跟着便跃了出去,一连数掌往来人头顶拍落,瞧那身手着实不弱。
来人一个腾挪,离马而起,躲过那一团肥肉。只顷刻间,他周身尽是枪影,将头顶掌劲悉数化去,与那一团红色错身而过时,长枪抽击过去,迅如神龙摆尾。
啪的一声,东风使跌跌撞撞地往前栽去,几乎与回身而来的吕津抱了个结实,他刚才虽用真气灌注长袖撩击,却也无法卸去那一枪的劲头。
二人对望一眼,与来人再战。
吕津往花袍内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样兵器,像是一把巨而厚实的大刀,其柄粗短不足一握,不过连着一环,瞧着甚是眼熟,正是照着当朝的“金错刀”模样制成的。
真正的“金错刀”只有手指粗细,而他手中那家伙足有巴掌那么宽,长二尺有余。
东风使依旧凌空扑出,他此刻也亮出一样兵器,却是一根尺余长的铁管。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铁管内忽地弹出一截状如铁铍的利刃,组成了一把奇怪的兵器。
吕津的功夫在拳头上,手上那兵器随拳而动,也是走的拳风路子。而东风使的功夫却令人一时瞧不透彻,他刀、剑、掌的招式并用,一身技艺似是杂学。
三人相持片刻,吕津猛出一拳,浑身肥肉都抖了抖,趁着对方枪锋一偏,他旋身连进数步,周身金光一闪,手中兵器竟然展开,成了一只大翅。
那奇怪的兵器被他一双肥拳引带,飞转如一轮弦月绕身,竟然攻守兼备,将来人逼得连连后退。东风使见状大喜,举着兵刃猛刺而下,欲要断其退路。
来人冷笑一声,那长枪猛然颤动起来,上下翻腾如龙嬉水,登时将那翅状怪兵搅得飞转不灵,忽地一枪搭在对方肩上,整个人冲天而起,迎向那一团红色。
吕津被那枪一压,如遭电殛,登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枪势一敛一放,由下而上,紧贴着红影下那一道寒光而去。那枪头就像长了一双眼睛似的,不但去速极快且认位极准,若对方不变招,必先伤其手腕。
东风使大惊,当下手腕一震,端头那利刃竟然飞射而出,先一步攻向来人。
来人侧头避过利刃,枪头一转将其撞了回去。这利刃后端有一根细软的丝线牵引,被东风使轻松收了回去,仍旧装在那一截铁管之上。
三人都驻足停手,仔细打量着对方。
吕津拍落身上一缕断损的鬓发,心中若有所思,这名不速之客很不简单,刚才明显未尽全力,这一路闯来却只伤人未害人,似是留了几分情面。
能在此时此地出现,而又枪法精湛如斯的,还能有谁?
他忽然笑道:“刘伯升。”
来人哈哈大笑,长枪顿地,摘下斗笠道:“吕兄的稀奇宝贝可真多啊。”
吕津晃了晃手里的兵器,笑道:“你是说这玩意?都是各人喜好,谈不上宝贝。我本爱财,尤爱刀币,所以请人打造了这么一件兵器,起名‘金翅’,希望图个彩头,在洛阳赚个金玉满堂,混个展翅高飞。我本庸俗之人,让刘寨主见笑了。”
刘縯静静听着,心道你倒是实诚。他目光忽地一转,问道:“这位是?”
“道上的一位朋友,也是生意上的伙伴,听闻刘寨主大驾光临,特来看看热闹。”
“吕兄好本事啊,你这位朋友功夫很是了得。”
东风使冷冷道:“哪里哪里,都是出来混口饭吃。”说完便将头转了过去。
“今次突然造访贵处,请恕我等莽撞,讨酒心切,还毁了你几件家具。”
“不打紧,不打紧。都是我待客不周。”吕津皮笑肉不笑地道。
“后来啊,听说你去了孟津,我便寻了过去,正好遇到了那儿的主人卜铁,人家很好客啊,邀我进去喝了几杯佳酿。吕兄应该也在附近,但人家好像没请你喝酒。”
吕津迎着对方咄咄逼人的眼神,忽地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摇头叹道:“最近跟卜家闹出了一点误会,都怪洛西五雄拉我下水啊。”
刘縯的措辞固然老练,吕津的接话更是圆滑,还轻描淡写的一句就把所有的坏事都推了个一干二净,将黑白颠倒,反咬洛西五雄一口。
刘縯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当下也不点破,浅笑道:“既如此,那就好说了。卜铁也相信吕兄的为人,希望大家继续合作,洛阳之大,吕兄一个人也吃不下,对不对?”
“你是说……卜铁的孟津关依然给我过?”
“那是自然,一场误会嘛,说开了就没事了。做生意,和气最重要。”
“有劳刘寨主费心了,我这边没有问题,不过洛西五雄那边……”
“这你不用操心,卜铁早就考虑到了,他自会摆平此事。当然,如有必要,或者说卜铁有困难时,我青龙寨自然会略尽绵力,大家朋友一场嘛。”
“那是,那是。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刘寨主这么劳心劳力,为的是什么?”
刘縯哈哈一笑:“吕兄放心,你的地盘我不打主意,只是借道一用。你也知道,我有朋友在南阳一带做货运生意,欲往北边经营,就要打通洛阳的商道。”
“以后的洛阳,几分天下?”
“一切照旧,免得又生出事端,不是么?”
“这……我有些不明白了。”
“青龙寨只做生意,不抢地盘,运多少货,都从卜家的船队里走。”
“你的意思是……洛西之地就那么放着?”
“洛西五雄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的势力还在,依然可以经营各自的地盘。”
“洛西之地现在可是一团糟啊,如果我们不派人接管,怕是会出乱子。”
“吕兄占了半边洛阳,还嫌不够么?”刘縯忽然把脸拉了下来。
“寨主误会了,我并无独吞洛西之地的意思,不如我和卜铁共同接管啊,总好过现在这么乱糟糟的,谁也不敢开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来路不明的人给抢了。”
“我借他个胆,看谁敢动我青龙寨的船队。”宫传武猛然一声大喝。
吕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满身肥肉都抖了几下,干笑着道:“青龙寨自然不怕别人抢,你们不抢别人就算好的了,谁会那么不识趣?可是……”
宫传武怒目圆瞪:“你说什么?”
“哦,我想说……可是花衣社怕抢啊,我可没有刘寨主这么大的面子。”
宫传武冷哼一声:“是你自己坏事做尽,仇家太多了罢?”
刘縯此刻哪还不知道是对方在耍心眼?看来这吕津真是一肚子坏水,他一听说卜铁要摆平洛西,就想横插一杠,还用船队的安全作威胁,他完全可以在洛西使坏,然后嫁祸在洛西五雄头上。刘縯心道与这种人打交道,光说好话是不行的,还得给点厉害。
“吕兄非要染指洛西不可吗?”他一时目光凌厉,杀气腾腾。
吕津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他自知不是对方敌手,心道可别让对方擒住。他很快换上一副笑脸:“寨主言重了,我本是一番好意,为各家船队的安全着想而已。”
“如果我不同意呢?”刘縯丝毫不给对方面子。
“寨主未免太过盛气凌人了罢?”吕津有意无意地往伊水瞧去。
一时气氛尴尬起来,周围静得可怕,耳中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刘縯见对方似乎有了一点底气,正自纳闷间,见伊水上游飘来五艘大船,上面的吕字旌旗依稀可辨。他不由心中一凛,原来对方还有援军,难怪有了底气。看来这吕津果真家底雄厚,经过昨夜那一阵折腾,并未一蹶不振,他依然有与青龙寨一战的实力。
刘縯忽地一阵大笑:“如果我能保证洛西的航道畅通无阻又如何?”
“寨主非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话不能这么说,在我眼中,道义比利益更重要。”
“既如此,那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大家的船队在洛西出了事,怎么办?”
“那就照吕兄的意思,以后由花衣社和卜家共同接管洛西。”
“这倒也可以,到时候能占多少地盘,大家各凭本事,如何?”
吕津终于现出原形,这才是他心中所想。刘縯心知肚明,也不道破。
这吕津坏啊,他要把与卜铁的争斗,移到洛西,即使打坏了东西也不关自己的事。从战略上讲,进而直逼孟津,退而高枕无忧,当真是一门稳赚不赔的买卖。
既然是议和,刘縯心知不能把对方逼急,否则这一趟很可能白跑。
看来只能采用权宜之计了,他笑容忽展,沉声道:“一言为定。”
吕津哈哈大笑,伸出一只肥手,与刘縯击掌为约。
至此,洛阳的局势终于尘埃落定,虽然争斗依然会存在,但总归有了一个秩序,大家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青龙寨算是不虚此行,达到了预期目的,而吕津吃了个闷亏,好在未伤及根本,也乐得接受刘縯的条件,总好过斗个两败俱伤,让他人白捡便宜。
吕津告辞一声,率先领着人转身去了。
东风使悻悻道:“要不要派人追一阵,给他们来个半路突袭?”
吕津白了对方一眼:“你是想害我还是帮我?”
“此话怎讲?”东风使凑近他耳朵道,“凭你我的交情,怎么可能会害你?”
“我听到了林中有细微的马鸣之声。”
“你是说……他们还有骑兵埋伏在后?这个刘寨主可真不简单啊。”
“青龙寨的战斗力,实在太可怕了,不要轻易招惹他们。我是个生意人,怎么赚钱我就怎么做,打打杀杀不是我的目的,你清楚了吗?”
东风使干笑一声,道:“我们少主那边怎么交代?”
“那是你的事,你何不劝他学学人家刘寨主?”
“咱们也不要地盘,货物从你吕家的船队走?”
“东风使觉得很为难吗?现在有青龙寨插手,洛西之地并不好取。你们要是有实力把青龙寨摆平,我什么话都不说,由得你们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怕少主死要面子,我这个说客有点难做……”
“只要咱们合力,何愁大事不成?不过眼下还得忍着。”
“哈哈,我就说嘛,吕兄向来志向远大,不会因为眼前这点挫败而气馁,这也是少主最看重你的地方。日后怎么合作,等我禀明少主后再行计较。”
吕津干笑一声,并未接话,只默默前行,东风使则迫不及待地纵身离去。
等对方一行人走远,刘縯这才领着青龙寨的人马有序撤离。
宫传武道:“看不出来那吕津还真有两下子。”
“此人确实有些高深莫测,刚才一战我未尽全力,他也未尽全力。”
“这可是一只狡诈的老狐狸,日后与他打交道,咱们可要多个心眼。”
“时刻与孟津那边保持联络,量他吕津翻不出什么浪花。姬人棋此人很讲义气,做事有原则,日后多与他亲近亲近。如果吕津依然心怀不轨,背地里搞小动作,咱们就等待时机将他连根拔起,然后借助姬人棋这地头蛇,慢慢在洛阳站住脚。”
“明白。”
“还有,把我和吕津的约定在洛阳散布开来,让洛西五雄的人心里有个数。”
“哥哥高见。”宫传武眼睛亮了起来。
“以后啊,洛西的事就交给你了。”
宫传武欣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