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东南郊,有成片的房舍,每日清早,都会传来朗朗的读书之声。其中有一片飞檐楼宇,气象雄壮而宏大,堪比附近的辟雍明堂。
这便是名满天下的太学府,自汉武帝设立之初,经历百余年,后被王莽扩建,如今已成了一个可容纳上万弟子的传经讲学之所。
成群结队的博士弟子正络绎而出,往附近的槐市而去。
这长安的槐市,是个买卖经传典藏、笙磬古乐的地方,因那里槐树成林而出名。每逢初一、十五,博士弟子们多会于槐市,京辅一带的名流之士也常在这里现身。
人群中,一名样貌奇特的清秀少年与一名年纪相若的好友交谈正欢。此少年正是来长安求学的刘秀,另一人是他的同舍好友,强华。
“文叔,真是光阴荏苒啊,转眼又快到了太学府秋选之时。”
“可不是么?没想到我已在太学府肄业三年有余,可至今一无所成。”
“哈哈,文叔你就是太谦虚了,若是连你都算一无所成,我们剩下的这些人还不个个一无所成?这太学府内,谁人不知你是许博士最看重的子弟?”
“悟悠,说话小声一点,被王家的子弟们听去了,又要惹出一身麻烦。”
“咱自己夸自己,又碍着他们什么事了?哼,每次秋选的时候,《尚书》这一经论都被王家的人占尽了风头,瞧他们那趾高气昂的样子我心里就来气。这一次啊,我们一定要好好准备,为许老师争一口气。”
“我看很难啊,咱们以往都能在第一轮的射策中稍占优势,但到了第二轮的对策,考核官明显袒护王家的人,任你对答如流也是枉然……”
“这次不一样了啊,我和几位好友已经发动了太学府的众多博士弟子,大家联名上书到了陈秩宗那里,要求增加考核官的席位,就从才学高广的博士弟子中选拔,临时充任,以示公平。嘿嘿,听说啊,这事已经闹到了大司空那里了。”
“你啊,就是爱闹事,小心惹来事端……大司空是不会答应的。”
“文叔,这你就不知道了罢?我刚得到的消息,大司空已经答应了,并且还让这一次的秋选,在大庭广众之下举行。”
“哦?这倒令人有些不解了,王家的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哼,肯定是迫于太学府众弟子的舆论压力呗。王家的人自认博学多识,咱这次一定要压一压他们的气焰。”
“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
强华正要说话,刘秀忽地面容一紧,做出禁声的手势。
那边有几名骑马的公子正从太学府驰出,径直往二人冲来,一路撞伤了几人,引得周围怨声一片。马上几人脸上毫无愧色,其中两骑从侧面合抄,挡住刘秀去路。
后面几人很快围拢,将刘、强二人堵住。当中一人跨马而出,责问道:“刘秀,听说你们蛊惑了一班无知的穷酸弟子,跑到陈秩宗那里闹事,抱怨秋选不公平。哼,难道说我们王家子弟以往都是胜之不武么?”呼的一声,一条马鞭朝刘秀当头抽下。
刘秀脚下一挪,侧脸避过马鞭,右手一伸已将马鞭拽住。
马上之人衣着华丽,肤白而脸肥,正是京城王氏家族在太学府的代表人物王绰,鉴于王氏家族在京城的地位,其他富家子弟多攀附于他。
自王莽登基称帝以来,曾一度大兴儒学,效仿先贤治国之道。太学府是天下儒士的汇聚之地,为了树立起王家尚经博学的威望,他自然要求自己的子侄们都去太学府受业,尤其重视《尚书》这一经学。因此,《尚书》成了王家子弟的必修之课。
按理说,京城中教授《尚书》最闻名的莫过于许子威先生,但是他一向甘愿清贫,不屑于依附王家的权势,自然不得王家的器重,王家子弟都拜入了田博士的门下。
由于许子威的孤傲与固执,王家的人对他越发憎恨,同僚们为了巴结王家,也对他多有排挤,而富家子弟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多争着拜入田博士门下。
田博士因此身价大涨,拜师的门槛也越来越高,私下的拜师银两若是少了,那是肯定没有机会的。他原也是当今的名流,不过重利禄而少气节,常被许子威嘲讽。
出生贫苦的博士弟子自然进不了田博士的门槛,都以拜入许子威门下为荣。
如此一来,学习《尚书》的博士弟子就形成了两股相当的势力。后来,王家也乐得这一局势的形成,因为每次秋选,王家都胜,这样更能彰显王家的声威。
这王绰在太学府跋扈惯了,此刻被刘秀扯住马鞭,当真十分着恼,他一连扯了几次,马鞭纹丝不动,一张白脸登时气成了红脸。
刘秀突然哈哈一笑,松开手掌:“原来是王大公子,当真是幸会了。我无钱买马,你好心送我马鞭又有何用?还是还给你算了,王兄的美意,在下铭记于心。”
王绰所料不及,跌下马去,四周的人都鼓掌欢呼起来。
其他几人想要动手,刘秀怒目一瞪,吓得各人不敢放肆。
他拍拍手掌,不卑不亢地道:“忘记告诉公子了。第一,我没有去陈秩宗那里闹事;第二,以往的秋选,你们是不是胜之不武我不知道,但有些人应该心知肚明。”
王绰欲辩无言,只气得口喘粗气。
这时,围观之人已将太学府门前的道路堵住,太学府管事之人忙出来疏散人群。
那几名骑马的公子扶起王绰,愤愤地去了。
王绰回头扔下一句狠话:“你们这班穷酸,就等着秋选出丑罢!”
蔡阳城内的一处茶肆,刘縯正端盏细品,长枪就搁在一旁,他对面坐着刘嘉和刘稷,三人的样貌都十分惹眼。
“好茶。”刘縯放下茶盏,一脸悠闲之色。
“大哥,这茶都淡出个鸟来了,好个蛋啊,真不如喝酒来得痛快。”刘稷拨弄着腿上的斧柄,老大不乐意地瞧了店家一眼。
那店家被他这牛眼一瞪,登时吓得一个哆嗦,差点连水壶都掉到地上。
刘稷呵呵一笑,心中的不快消去了几分,当下粗着嗓子道:“大哥,依我看,咱们也动手罢,荆州南边一带都闹翻天了……”
刘嘉吓了一跳,连忙将刘稷的大口捂住,他左右顾盼了一下,低声道:“黑熊啊,这里人多耳杂,话不要乱说。”
刘縯淡淡地笑了一下,道:“黑熊啊,为人处世你要多跟孝孙学习,虽然全蔡阳的人都知道我刘伯升随时会反,但咱们也不能如此招摇。王莽老贼十分忌惮我们舂陵刘氏,他正想着法子逼我们造反,好将我们一网打尽,我们可别在起事之前授人以柄。”
刘稷傻笑一下,登时乖乖的闭口不言。
刘嘉忽道:“伯升哥,你看蔡亭长会不会耍我们?县里会将宫大侠放出来吗?”
刘稷冷哼一声,插口道:“借他个鸟胆,也不敢耍咱,他稷爷爷这一斧头下去,准把他的屁股拍成面饼,不信就……”
刘縯伸手道:“黑熊你给我打住,让我好好思考一下。”
他闭上双目,回想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眉头开始紧锁起来。
那边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一大批人奔来。
刘嘉循声瞧去,见是一队巡逻的官兵,大概有四五十人。他心中一凛:“寻常的巡逻官兵也就十来人,瞧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对。”想到这里,他手往剑柄摸去。
刘縯往那边斜睨了一眼,朝刘嘉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妄动。
附近的行人见了凶恶的官兵,都纷纷避让,一名后生躲闪不及,被领头的一人抓住后背,提了起来:“小子,瞧你贼头贼脑,是不是绿林山来的反贼?”
“官爷饶命啊……饶命啊……小子是县里的本地人,出来吃碗热汤而已。”
那人扔下对方,朝周围喝道:“县宰有令,最近反贼横行,城中戒严,若是没有什么事情,大家赶紧滚回家去,别不明不白的进了大牢。”
街上的行人登时散了个干净,那后生跌回地上之后,也连滚带爬地跑了开去。
刘縯三人依旧在茶肆坐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人缓缓走了过来,见了一旁的长枪,当即喝道:“放肆,哪来的刁民,竟敢私自携带兵器,且还是长兵器。来人,给我拿下。”
刘稷突然一拍茶案,吼道:“呸呸呸,哪来的恶狗在此乱喷口水?”
一行官兵吓了一跳,当下僵在那里。
那头领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对方是在骂人。他冷笑几声,道:“你这黑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看你就像绿林山来的反贼。”
刘稷将头偏了过去,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茶。
那头领拔出佩刀,怒喝道:“问你话呢,耳朵聋了吗?”
官兵之中,忽有四人欺上前来。
刘稷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牙:“是人讲人话,畜生说话俺听不懂。”
那头领大怒,一刀往刘稷劈来:“将三个反贼统统拿下。”
刘稷大拳一挥,将刀锋震开,反手一沉已将对方兵器压在茶案之上。
那人脸色大变,无奈兵器被人压住,一时进退两难。
那四人一齐出手,兵器皆往刘稷攻去。
刘稷顺手一拨,压着的刀柄猛然撞向它的主人,令对方滑跌了数丈方才止住。这时,另外四把兵器刚好到了近前,他一双铁拳接连挥出,三两下便将那四人打翻在地。
刘嘉叹息一声,心道:“原来是群酒囊饭袋,却来趟这浑水作甚?”
那头领跌回人群之中,幸被两名士兵扶住,才不至倒地。他见周围都是自己人,登时底气大增,两臂一挥道:“将反贼拿下。”
众官兵立刻散开,将三人围了两圈。
刘稷打得兴起,冷笑一声冲入官兵之中,拳脚所到之处,无一合之将。
那头领见刘稷厉害,当下退到了外围,吩咐弓箭手远程射杀。
就在大家箭已上弦,将弓拉开一半的时候,半空突然飞出一把筷子,不偏不倚地击在各人胸口,弓箭散落一地。
那头领吓得脚下一软,欲逃不能。
一道人影飞来,一直背对他喝茶的那名大汉突然到了他跟前,指着那边的长枪,似笑非笑地道:“在下刘縯。兵器是我的,有种你拿去。”
那头领干笑一声:“刘……刘寨主说笑了,一场误会……早知道刘寨主大驾在此,小弟哪敢造次?嘿嘿……那个……不知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蔡亭长约我到此喝茶,没有碍着你什么事罢?”
“没有,没有,刘寨主又开玩笑了不是?我就是随便走走,不料在此一睹了你老人家的风采,平日的仰慕之心总算得到了些许慰藉,当真幸甚得很哩。”
刘稷料理完周身几人,抡着拳头往这边走来,指着那人道:“瞧你一副贱相,这会总算知道说人话了,你这就叫做欠修理。”
那头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心中十分惊恐。
“黑熊,不得无礼,人家都说了,一场误会而已。”刘嘉微笑着提剑走了过来。
刘縯一声长笑:“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刚要搭话,长街尽头忽地传来一声马嘶,各人都往那边瞧去。
但见一名身穿轻甲之人正快步走来,他身后还跟了一辆马车。
刘縯瞧清对方,来人正是本县的县尉,卢平。
卢县尉老远便打招呼道:“伯升兄,手下留情。咱们邻里乡亲的,有话好说。”
刘縯展颜一笑,摊手道:“卢兄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卢平已到了近前,抱拳一礼之后,指着一旁的那名头领道:“唉,这位是本县县宰的外甥,他刚到此地,不识利害,正好我又不在,便闹出了眼下这误会。”
刘縯瞧了瞧卢平身后那边,淡淡道:“哦,怎不见蔡亭长前来?”
卢平赧然道:“蔡亭长不小心掉进了水牢,刚被我救了出来,还未来得及换上干净的衣裳哩,嘿嘿……他将事情跟我讲清楚了,你要的人,县里已经放了。”
他向身后招了招手,一名士兵便即低着头朝马车内说了几句话。过不多时,马车中走下来一名衣裳褴褛的汉子,浑身带着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刘稷冷哼一声,拳头又抡了起来,刘縯伸手一压,将他臂腕按住。
卢平歉然道:“刘兄见谅,县里的狱卒不知好歹,让你的朋友受苦了。”
刘縯抱拳一笑,道:“卢兄客气了,既然事情已了,在下告辞。”
卢平抱拳道:“刘兄慢走,恕不远送。”
待得刘縯等人走远,卢平朝那头领道:“你舅父在马车内等你。”
那人急急上了马车,低着头坐到了角落里。
马车上有一名宽袍长须之人,面带怒容道:“让你逞能?差点把舅父都害苦了。以后给我记住了,这舂陵刘氏的事情,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千万招惹不得。朝廷给的那点俸禄,值得去拼命吗?”
“是,是。外甥知错了。”
马车徐徐起行,沿着大街往官寺而去。
刘秀、强华二人摆脱了王绰的纠缠之后,便加快脚步往槐市而去,生怕路上再遇到什么麻烦。才走出不远,身后有人喊道:“文叔哥哥,悟悠哥哥,等等小弟啊。”
强华回头一瞧,见有一名面如傅粉的少年正追了过来,一脸的纯真透着几分清秀。
他朝刘秀哈哈一笑:“学遍五经的小神童来了。”
这时,那少年已奔到二人跟前,劈头就问:“听说你们去陈秩宗那里告状了?”
强华坏笑一声:“哟,这事传得真快,连你都知道了?”
“悟悠哥哥,这是你的主意罢?唉,你好糊涂啊。”
强华一惊:“啊?怎么说?”
“秋选的那点事啊,整个太学府的人都清楚,还用你们去陈秩宗那里禀告吗?现在是王家的天下,哪个愿意在天子脚下给王家难堪?”
刘秀惊道:“仲华,你快说,是不是出什么乱子了?”
那少年道:“可不是么,你们已经惹怒了大司空。朝廷的檄文已下,就贴在操练场的公示栏上,若是许博士门下败了,他便要领受管教失职之罪而离开太学府。”
刘秀、强华二人同时惊呼,一时难过之极。
那少年道:“大司空这次是要堂而皇之地胜了你们,堵住悠悠众口。”
刘秀皱眉道:“他们有必胜的把握吗?”
那少年道:“自然是要出损招的。”
强华骂道:“这些个不知廉耻的混蛋。”
那少年道:“与王家交好的几名同窗已经私下找我谈过了,他们向我许诺,只要我肯合作的话,便为我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
强华急道:“那你答应了?”
那少年笑道:“他王家的官,我才懒得去做。”
强华不屑道:“你不稀罕做官,那你老远的从南阳跑来京城读书做什么?”
那少年凛然道:“读书不一定就要做官,难道不做官,就不可以读书了吗?读圣贤之书可以提升自己的修养,增长自己的见识,不说别的,若得空闲,约上几位好友,登山观景,吟诗作赋,不也是一件美事?我自逍遥我自乐,笑看世人慕荣华。”
“说得好。”刘秀一拍那少年的肩膀,揽着他一同前行。
那少年道:“文叔啊,这一次的秋选,《尚书》经论增加了二十名临时考核官,分别从其他四经堂的博士弟子中各选出五人。”
强华道:“这正是我所提议的,可恨王家的人又使损招。”
那少年道:“有希望充任临时考核官的人早被收买了,情况非常不妙啊。”
强华恍然道:“难怪我看王家的人这几天老往各处跑,原来是这么回事。文叔,现在怎么办才好啊?唉,我自以为是,竟连累到了许老师……”
刘秀叹道:“还能怎么办?好好利用剩下的几天时间,多加学习,尽力而为罢,不要使自己留下什么遗憾就好。”
那少年突然展颜一笑:“好,经你这么一说,我登时心中释然了许多。”
刘秀忽道:“仲华,五经之中,你为何独爱《春秋》?”
那少年怔了怔,旋即笑道:“读古今史实变换,知天下兴废之事,看前车之鉴,视远惟明。治国如此,做人也是如此啊。”
刘秀赞叹道:“没想到我们南阳郡有你这么一位才俊,如此年纪轻轻,便有十足的圣贤风范,早在家乡的时候,就该去新野拜会才是。”
那少年咧嘴笑道:“文叔哥你太抬举我了,在大家眼中,我邓禹可是一个刁钻古怪的捣蛋鬼,除了读书多一点,当真一无是处。”
刘秀哈哈一笑:“用人小鬼大来形容你,确实一点不差。”
三人旋即放声大笑,引得周围之人一阵侧目。
强华突然指着前面道:“到了。诶,那边好多人啊,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入眼是一片青黄间杂的槐林,株株挺拔,队列成隧,苍劲的枝干下,金珠串串垂挂,美得高然绚丽,超尘脱俗。刘秀每次回想起这里,心中就觉得清静、自在。
而此刻,林中却显得十分噪杂,一大群人正围成一堆,挤满了几条树隧。
强华拉住二人,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那一片金黄铺盖的土地。
在一阵埋怨声中,三人终于挤到了里头。
一棵大槐树下,坐着一名长发遮面的汉子,瞧不出年纪,他身前摆着一张古琴,旁有羊皮陈书一卷,地上写着“卖琴济友,白银百两”八个大字。
刘秀心道,原来是个卖琴的,却不知怎会引来这么多人围观?
这时,人群中有一人道:“老伯,你这破琴卖得也忒贵了些,不会有人要的。不如这样罢,你将赤伏符卖我,我给你十两白银。”
周围登时议论开来。
“哇,看不出来,你小子还真舍得血本啊。”
“就是啊,万一是骗人的呢?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赤伏符?”
“就算是真的赤伏符,也不知道谶语是啥,若是皇上不喜欢,一切都是白搭。”
“哈哈,小心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你有这钱啊,还不如请大家吃一顿饱的,是不是啊?”
周围一阵嬉闹,鼓噪之声四起。
先前准备买符的那人笑道:“这个不劳烦各位操心了,当今皇上圣明,此刻突然又有赤伏符降临长安,定然是祥瑞之兆啊。”
四下登时传来一阵嘘唏之声。
槐树下的汉子突然开口道:“赤伏符乃承恩上天之物,不可买卖。若是有哪位仁义之士将古琴买去,这赤伏符便送他。”
“就你那把破琴,还卖一百两?”
“就是啊,明显是骗人的,大家散了吧。”
“住口。”那汉子伸指拨了拨污秽的长发,露出一张忧伤的面容,目**光道,“此琴乃是一位名士所赠,哪有骗人之说?你们可以不买,但是不要侮辱了我的人格。”
众人开始谩骂起来,那汉子叹了口气,无奈地闭上了双目。
忽有一个平静而又沉厚的声音道:“好琴啊。”
那汉子睁开双眼,在人群中寻找着刚才说话之人。
刘秀向前几步,挤出人群,拱手施礼道:“老伯此琴虽好,小子却无资购买,独令你老人家失望了。可是见了此琴,还是忍不住要赞一声。”
那汉子微微一笑,道:“你来说一说,此琴好在何处?”
刘秀凑近一瞧,惊道:“此琴通体如墨,暗泛幽绿,光泽闪耀而流转,有如通灵的藤蔓缠绕于相栖的古木之上。若我所料不错,此琴的名字应该叫做‘绿绮’。”
“哈哈……”那汉子发出一阵长笑,旋即又状极悲痛,竟失声痛哭起来,“此琴之名既已道破,便不能卖了。”
人群中忽地走出一名衣袍华丽的公子,大咧咧道:“你这人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不卖了?这琴啊,一百两我要了,你随我去家里取钱便是。”
“诶,不行,不行,怎么就是你要了?本公子还没说话哩,我再加五十两,老伯你看怎么样啊?”人群中又走出一名富家子弟。
那汉子已收起古琴,满脸忧愤地站起身来。
刘秀忽道:“老伯,我有个折中的办法,不知尊意如何?”
那汉子略感诧异,道:“但请说来听听。”
刘秀道:“老人家既然将珍藏的宝琴拿出来卖,那一百两对你来说自然十分重要,若是就这么走了,难免有所遗憾。你不贪此琴的珍贵,只为凑足急需的一百两,这份品行着实令人钦佩,小子不才,愿略尽绵薄之力。”
那汉子苦笑道:“说来惭愧啊,此琴本是一位挚友所赠,卖之已属不义,若再多要一文钱,便更加愧对人家了。赠琴之人说过,此琴只能留待有缘之人,若是被世俗之人以金钱来衡量而转卖,便侮辱了此琴。”
“晚辈赞同贵友的嘱托,因此斗胆相求,借你宝琴献丑一曲,让在场的各位可以一闻传世名琴的佳音。”旋即转身道,“若是大家觉得好听,便为老人家凑一点钱,可否?”
众人眼见买琴无望,心道能一听名琴的佳音也是幸甚啊,当下叫好声一片。
那汉子捻须道:“好。不知这位公子会弹什么名曲雅乐?”
“不敢。小子向来仰慕相如先生的才艺,受先生的琴曲、辞赋之濡染,最近谱得一曲《华出尘》。若能以绿绮弹奏此曲,人生何憾,夫复何求!”
没想到是他自己谱写的一首琴曲,众皆兴奋莫名,心急之人已开始催促了。
那汉子将琴放于刘秀身前,抬手相请。
刘秀躬身一礼,席地而坐,他双目微闭,曾经的思念泉水般涌上心间,真情的流露使他不自觉地便手抚琴弦,悠悠唱道:“
伊人见兮,轻卷珠帘;百鸟悬空,留影不前。
螓首翘兮,羞蹙蛾眉;风停千里,似去又还。
秋水荡兮,微启丹唇;林烟传神,遥去三山。
美目盼兮,幽转玉颈;云阶寄韵,直入苍茫。
煦风拂兮,青丝绕兮;香袖轻扬,皓腕昭昭。
溪水欢兮,有鱼唱兮;香积云天,气若幽兰。
环佩响兮,嫦娥叹兮;有女如斯,丽质端庄。
天地明兮,异彩降兮;丽盖霞光,芳华无双。
……”
一曲奏毕,四下寂静。过了许久,远处传来几下轻轻的掌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叫好,早有几人走向前去,扔下几个铜钱。
刘秀四下道谢,过不多时,铜钱已积了一堆,其间竟然还有几块散碎银子。
他估摸着,这一堆钱,大概也得值个二十来两,不过剩下的八十两怎么办呢?一百两确是个不小的数目,真是愁死人了。
人群中忽然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一名优雅大方的高贵女子,在一名婢女的陪同下,款款走了过来。她伸出春葱细指,摸出两个大大的银锭,俯身放于地上。
刘秀一眼便瞧出,那是五十两一锭的纹银,这一下可谓出手阔绰,令人惊叹。
那女子略整衣容,欠身道:“传世名琴,悠悠佳音,今日得闻,三生有幸,妾身愿成人之美,奉上些许薄礼,请这位公子代为笑纳。”
这声音清脆而甜美,刘秀听在耳中不由心中一动,淡淡的幽香正袭鼻而来,与她目光一触,脑中轰然一下,竟呆了半晌。
那女子俏脸绯红,将头转开,刘秀稍复清醒,赧然道:“多谢姑娘仗义疏财。”
“好,好,好。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两,姑娘真是有心之人。罢了,罢了,一切都是缘分,难得遇到你们二位这样心地善良而又懂得音律之人,这琴便送给这位公子,赤伏符送给这位姑娘罢。”那汉子说罢捡起地上的两锭纹银,匆匆去了。
刘秀瞧着地上的古琴,觉得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心中好生为难。
那名婢女已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羊皮书卷,递给那女子:“小姐,刚才那位老伯所说的赤伏符应该就是这个东西了。”
那女子似乎十分开心,自语道:“今日运气不错,竟又得了一卷谶纬。”
走了几步,似乎有几分不舍,回头瞧了一眼,目光停在了那把古琴之上。
刘秀心中一动:“姑娘请留步。你若是喜欢这绿绮,便请拿去罢。”
“真的吗?”那女子失声欢呼,旋即又自知失态,赧然道,“不,不,人家说了是留给你的,我不能要。”
刘秀一把将古琴抱起,追了过去,推到她怀里:“姑娘不但心地善良,且是位懂琴之人,我将绿绮交给你,断然不会辱没了它的光彩。”
刚要转身离去,忽觉胳膊上一紧,已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他回头一瞧,见到了一张冰清俏脸,对方嫣然一笑,眼中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二人离得很近,此时都听到了对方咚咚的心跳声。她将羊皮书卷交到刘秀手里,朱唇轻启道:“总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这个和你交换罢。”
“看得出来,这两样东西你都喜欢,那就一并拿去罢,我对它们没有兴趣。”
那女子甜甜一笑:“留着做个纪念罢。”说罢转身去了。
强华一把夺过羊皮书卷,展了开来,旋即失望地道:“有纬无谶。”
周围的好事之徒忙把头凑了过来想要看看,强华一把收起羊皮书卷,藏到了怀中。
刘秀和邓禹相视一笑,拉着强华离开了人群,后者道:“秋选将至,赶紧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好的书籍可买。”
三人伸掌一击,欢快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