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妙菱拎着两大包点心,欢天喜地的回到了客栈。
她来到房前,敲了敲门:“你在么?我回来了。”
屋内没有动静。
她嘟了嘟嘴,有些生气了,提高嗓门道:“你在搞什么鬼?我可要进来了。”
这时,连她自己都有些纳闷:“诶?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哩啰唆的了?平日里,就连进爹爹的书房,都是想进就进的。”
吱呀一声,她推门而入。四处查看了一下,屋内已空无一人。
她心中一沉,脸色十分难看,手中的东西悄然滑落。
“咦,我的剑怎么离鞘了?”她满脸疑虑地走了过去,将剑拿起,凝视了片刻,“应该是他拔出来的,无聊起来想舞剑?就他那身子状况这不大可能啊……”
低头思索间,她瞧见了地上的新鲜木屑,猛一抬头,墙壁上几行细字闪入眼帘。
她默默念道:“师门告急,我心烦乱,恰又强敌环伺,朝不保夕,实不想连累姑娘,遂不辞而别。姑娘大德,日后再报。”
“哼,说的好听,什么日后再报,却连顿饭都不肯陪我吃,简直就是狗屁,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恨你……”啪的一声,她一脚将身前的木案踢飞了出去。
她越想越气,在屋内一阵拳打脚踢,摔了一地的东西。
隔壁屋里登时发出几声尖叫,店内乱了起来。
店家惊慌地跑了过来,兀自气息未定,在门外问道:“姑娘,发生了什么事?屋内有强盗么,要不要报官?”
屋内传出一声怒叱:“报你个猪头啊!给我滚,惹恼了我,将你的店也拆了。”店家登时吓得不敢作声,屋内之人的蛮横,昨夜他已见识过了。
他哭丧着脸,正欲转身离去,屋内那个声音突然又道:“站住。我问你,昨夜我带回来的那个人呢?他去了哪里?”
“这个……在下不知……”
房门突然打开,祁妙菱气鼓鼓地冲了出来:“这是你开的店,怎会不知?”
店家苦笑道:“客人要去哪里,又怎会告诉我?试问姑娘若要出去,会否让我知道?我若如此盘问客人,这里岂不成了官府,谁还敢来住店?”
左右围观的客人纷纷摇头叹息,心道哪来这么刁蛮的姑娘?
祁妙菱想想也是,刚才确是言语莽撞了,这下可如何下台?
她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当下面不改色地道:“那我晾在院子里的衣裳,给人偷了去,这事你管不管?”
“这个……昨夜不是下雨么,你还洗了衣裳?”
“你个老糊涂,清晨的时候雨就停了,我那时候洗的,就晾在院子里。”
店家一阵语塞,正不知用什么话来回答对方。
一旁的伙计忽然道:“我刚才去后院茅棚抱柴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人将院子里晾着的衣袍穿走了,我认得他,就是你昨夜带回来的那位大爷。”
店中一阵哗然,围观之人嬉笑开来。
“原来是走了夫君,难怪那么大火气……”
“我看未必,她从未如此称呼对方,说不定只是个临时玩伴。”
“嘿嘿,真是大开眼界啊,原来姑娘家也可以这样……”
人群中挤出一名面目臃肿的中年人,满脸坏笑的道:“姑娘,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烦恼,在下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济世助人的道理,愿挺身而出……”
绿影闪动,那人话只说到一半,忽觉后背一紧,眨眼间便到了屋梁之上,他登时吓得大叫起来。众皆惊愕,这才晓得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姑娘,原来身怀绝技。
她怒目瞪了众人一眼,各人吓得脸色煞白,皆四散开来。
梁上的那人兀自趴在上面,在那里嚎叫:“救命啊,快拿梯子来……咳……”上头的积灰把他呛得不轻,圆圆的胖脸已满是黑印。
她抬头见了那人的狼狈模样,心情大佳,美目流转间噗嗤一笑,问那伙计道:“他往哪里去的?”这一笑如琬似花,把在场之人都看呆了。
过了半晌,伙计才缓过神来,怔怔地道:“出了门,沿着大道往南边去了。”
她朝伙计抛去一块碎银,笑道:“多谢,这是给你的。”
伙计接过银子,自然十分高兴。白得了一块银子,且还是一位美如天仙的姑娘给的,当真福泽不浅,回家得瞒着那口子好好珍藏起来。
她一瞥眼,却见店家苦着个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中好笑,摸出一锭银子,抛了过去,道:“赔你打碎的东西。”
店家如释重负,道声多谢,忽觉眼前一花,对方已飘身到了门外。
她一路追了出去,不断向街上的行人打听刘宸的下落。令她气馁的是,这一切都是徒劳,根本没有打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眼看就要出了市肆,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心中一阵黯然。那边传来几声马嘶声,她侧脸一瞧,见是一处马市。
心中忽地一动,她快步奔了过去,朝一名正给马儿梳理鬃毛的小伙计甜甜一笑,燕语道:“这位小哥,今早有没有一位衣裳破旧而又出手阔绰的英俊公子来这里买马?”
那伙计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还真有一位,骑着马往南边去了,走的很急。”
她脸色一变,道:“给我来一匹快马,要快过他那匹的,有没有?”
伙计见来了生意,忙堆起笑容道:“有,有,有。这些都是刚从塞外运来的宝马,可日行八百里,只卖八千个铜钱。”
寒光一闪,那伙计只觉额角一凉,一缕头发已飘然而落。
她将剑收入鞘内,怒目道:“休得诓我,再敢浪费我的时间,让你好看。”
那伙计吓得脸色铁青,吞吞吐吐地道:“最好的马在后院,速度快,耐力好,比刚才那位公子的马可强多了,姑娘不出二百里便可追上他。五千一匹。”
她眼珠一转,笑道:“这还差不多。刚才的马,你卖他多少钱?”
伙计支支吾吾的,尴尬而笑。她冷哼一声,手往剑柄摸去。
伙计吓了一跳,忙道:“也……也是五千。不过他给的是金子。”
“好家伙。就那种货色的马,顶多值三四千,你却也卖他五千?”
“姑……娘,请恕在下失礼。我们做自己的生意,却也没碍着你什么事罢?”
“当然碍着我的事了。前面买马的那人,是我……家……哥哥,你竟然坑蒙拐骗到我家哥哥头上,真是岂有此理!”
伙计见她恼怒,似乎随时都会动粗,遂吓得不敢做声。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后院的马厩。她一眼便瞧出,这里的马匹结实高大,毛色光亮,连打个喷嚏都比前门的马匹响亮,是北方精壮的好马。
她走过去牵出一匹,飞身而上,向伙计抛了一块金子,便飞驰而去。
伙计想要拦住,却已迟了,他大叫一声追了出去,喊道:“快停下,你给的钱不够,顶多只有六七两,还不够本钱哩……”
她回头笑道:“哪里少了?我家哥哥多付给你的钱便算在我这里。”
她如一阵风般出了市肆,沿着大道追了下去。
一直追出二三百里地,却一无所获,她又累又饿,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没良心的,真该天打雷劈……”
“真是个混蛋,竟然敢骗我,害得我一阵好找。”
“小气鬼,连个姓名也不说……哼……人家稀罕么?”
“下次让我遇见,非将你狠揍一顿不可。”
其实,刘宸是故意选了一匹矮小的南方马。他出了市肆不远,便拐入了小道,沿着林间的山路而行,这样便于隐藏行踪。
他怕敌人发现,等到夜黑人少的时候才去附近的市肆买些干粮充饥,一路风餐露宿,从不住店。他有意匿藏行踪,祁妙菱自然寻他不着。
刘縯和刘嘉相对而坐,正自品茶。刘稷在屋内东摸摸,西瞧瞧,状如孩童。
刘嘉道:“伯升哥,文叔走了,心中有几分不舍和难过罢?”
刘縯道:“是啊。唉,为了不让他堕落下去,我只有硬起心肠逼他。”
刘稷瞥眼瞧往这边,猛然道:“大家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既然难过,那还送走他干嘛?文叔哥刚走没几日,俺去把他追回来。”
刘嘉忙道:“回来。黑熊啊,你听人说话能否把话听全呢?伯升哥是为了长远考虑,文叔若是这样下去,确实不大……”
刘稷不悦道:“俺不像你们,那么多的歪歪肠子,明明自己不高兴,还要那样做。换作俺黑熊,说什么也不让文叔哥走。他一个人到了长安,无依无靠的多可怜。”
刘嘉见刘縯越发难过,当下道:“咱们说正事要紧,不要扯东扯西的了。黑熊,你也过来坐下,一起喝杯茶。”
刘稷两眼一翻,憨笑道:“俺不喜欢小口小口的舔茶,那样多没劲,俺自己的茶壶在屋里放着,渴了就对着壶嘴大吸几口便是。”
刘嘉呛了一口茶,没好气的瞪了刘稷一眼。
刘縯摇头一笑,从伤感中回复过来,叹道:“孝孙,你要想清楚了,你真的要跟着我干?说实在的,这很危险,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
刘嘉肃容道:“危险不危险,再也别提了,我主意已定。做什么都好,只要别再让那个刘玄缠着我和他一起谋事就行。”
刘縯哑然失笑:“情况都摸清楚了?”
刘嘉道:“弄清楚了。这个秦丰是南郡的名人,在县里做过功曹史,听说此人能文善武,颇有才干,结交了不少江湖势力,在当地很吃得开。他平日里城府极深,表面上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的十分和善,背地里却总干着损人利己的事情。”
刘縯道:“何以见得?”
刘嘉道:“秦丰处世非常圆滑,与黑白两道的人都有些交情,临近数县的掾属们多是他的朋友。这些人与当地豪强相互勾结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以秦丰为首的强大势力,谋取各种利益,每天都在吞并着不听摆布的其他势力。”
刘縯道:“那此人岂不难得民心?”
刘嘉笑道:“恰恰相反,此人工于心计,善于伪装,是一位出色的幕后人物。在大多民众眼里,他不但是一位学富五车的风雅名士,还是一位忧国忧民的忠义之士。”
刘縯沉思了一会,皱眉道:“听你这么一说,此人确是不好对付。”
刘嘉道:“可不是么?这样的人,在当地有钱有势,还有威望,郡、县里的官员都不敢轻易开罪他,势力单薄的官员甚至赶着去巴结他。”
刘稷旋风一般奔了过来,大眼一瞪,道:“有什么不好对付的?你们等着瞧,任他装孙子装得多像,俺二话不说,上去便将他的卵蛋捏碎。”
刘縯喷出一口茶水,呛得满脸通红。
刘嘉摇头笑道:“黑熊,别人谈事情的时候,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出声的好。”
刘稷一脸茫然,道:“哦,你们继续。”
刘縯抹了抹嘴,道:“不管如何,我去会会他便是。”
刘嘉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刘縯道:“越快越好,免得宗亲们担心。”
刘嘉道:“好,那便定在后日。我让大家准备一下。”刘縯点头默许。
日夜不停地赶了几百里路,刘宸一瞧前方的碣石,才知道已到了夷陵地界。
此地是由荆楚西入巴蜀的必经之路,敌人很可能早已布下罗网。
前方多半危机重重,所以他处处都加倍小心。
他来到一处僻静之地,打开背上的包袱,将自己刻意打扮了一番。一切妥当之后,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自己。
他忽然哈哈一笑,自己已然成了一名中年商旅。
入得城来,他走进一家人气旺盛的酒楼,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在那里自斟自饮。这里既然离巴蜀很近,自然少不了一些来自巴蜀的商旅和侠士,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一些关于师门的消息,总好过现在这般如履薄冰地到处乱撞。
一壶酒喝了大半,那边窗户下的一席三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三人样貌粗犷,端酒时手臂沉稳有力,一瞧便知是江湖中人。
靠窗的一人总紧绷着个脸,瞧着窗外的街道,他对面的位置是空着的,却也备了一副碗筷,另外两人的眼睛则总是有意无意地巡视着过往的客人。
店内其他食客大多在欢谈畅饮,其中亦不乏样貌古怪的江湖人士,但各人的言谈举止都颇为寻常,不像那边三位,不是在等人便是在寻仇。
外面街道上蓦地传来一阵马蹄声,似乎有数骑经过。
靠窗的那人忽地朝窗外轻轻摇了摇头。这一动作虽然十分细微,但如何能逃过刘宸的眼睛?他心中断定,此人与刚才从街道上经过的数骑是一路的。
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这么神神秘秘的,该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罢?
他正纳闷间,门口旋风般走进一名大汉,径往那三人的席位走去,一声不吭地在空位上坐了下来,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
刘宸见那人额上有一道刀疤,眼神锐利的往这边瞟了一下。他怕引起对方的注意,当下低头饮酒,暗地里却提聚功力,凝神细听。
靠窗那人低声道:“大哥,有什么发现没有?”
刘宸心中一凛:“听口音,是巴蜀一带的人。”
刚进来的刀疤大汉放下酒杯,轻咳一声道:“东门附近我都转了一圈了,没有那人的踪迹。道上的其他人,也都没有什么消息。”
靠窗那人皱眉道:“那人不会已经到了蜀地了罢?这不大可能啊。此地是必经之路,我们巴蜀的江湖同道日夜守候了大半个月,对方没道理会逃过我们的耳目。”
刀疤大汉道:“我刚得到的消息,十来天之前,那人在小长安出现过。”
刘宸听得浑身一震,差点将杯中的酒水晃了出来。他往那边斜睨了一下,幸好对方都沉浸在深深的思虑之中,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刀疤大汉身旁一人道:“那可不大妙啊,从小长安到这里,不需要十日,恐怕对方早已过了夷陵,快到蜀地了。唉,难道我们走漏了消息,让对方有所察觉了?”
另外两人都向刀疤大汉投去询问的目光。刀疤大汉又饮了一杯,叹道:“我看未必,对方在小长安受了重伤,脚程可能没那么快。”
靠窗那人舒了口气:“那就好,若是任由那人安然过了夷陵,我等有何颜面去见韩道长?但愿那人伤势突发死在了半路那才最好,如此便省去了大家一番麻烦。”
一直未说话的那人冷哼一声:“这个欺师灭祖的败类,若是如此,倒是便宜他了。咱们巴蜀的英雄豪杰,哪个不想手刃了此贼,为叶宗主报仇?”
刘宸此时再无疑异,这四人正是为对付自己而来。四人的对话,已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涤荡的心情再难平静下来。
那几人口中的“韩道长”应该便是大师兄韩落石了,不想他竟利用混元宗在巴蜀江湖中的影响力,发动了各路豪杰前来阻截自己。
此次师门变故之曲折与离奇,已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靠窗那人摇头叹道:“叶宗主乃是我们巴蜀的一代宗师,一生侠名远播,却不料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徒儿,真是令人扼腕。”
刀疤大汉道:“我们只要合力抓住那人便是了,也不用致人于死地。他毕竟也是叶宗主的嫡传徒儿,就交给大雪山的人自己处理罢。”说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各人默不作声,心情都很沉重。
靠窗那人突然道:“大哥,你好像有心事。”
刀疤大汉又倒满了一杯酒,举杯一饮而尽,他脸上满是痛苦之色:“自从接到号令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问自己,我们这样做对吗?我们了解事实的真相吗?”
那三人都是心中一凛,脸色微变。
靠窗那人道:“大哥,你这是什么话?你别忘了叶宗主对咱们兄弟四人的恩情。不说别的,就凭他老人家在巴蜀江湖中的威望,咱们都不能姑息了害他的贼人。”
刀疤大汉苦笑道:“这怎么能忘记呢?我额头上的刀疤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报答他老人家的恩德。”
靠窗那人道:“是啊。若不是叶宗主替咱们化解危难,我们兄弟四人焉有命在?唉,大哥莫不是对韩道长的话有些怀疑?”
刀疤大汉四处望了望,低声道:“巴蜀的众豪杰,似乎太轻率了。你们想想,万一我们伤害的是叶宗主的爱徒,如此岂不愧疚一生?”
三人一阵愕然,无不色变。
靠窗那人抚案道:“大哥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其他人会否这样想呢?且不说这个可能性不大,若我们不按号令办事,日后恐难以在巴蜀立足。”
刀疤大汉道:“韩道长的号令还是要遵照的,不过你们切记,做事要留有余地,只可擒住对方,不可伤人性命。”
其余三人一齐点头,心情更加沉重。
刘宸心道此地再也待不得了,当下匆匆结账,出了酒楼。他独自一人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心中却一片冰冷,仿佛这大千世界再也容不下他。
大师兄,为了区区一个宗主之位,你竟不顾同门之情,对我恶意陷害至此?
希望小长安的事情只是一个巧合罢,你的手段应该还没有强大到那个程度,否则你就太可怕了,也太可恶了!
师父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几次提起,要立我为继承人。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大师兄抑或其他敌人,肯定不愿见到我返回大雪山收拾残局。
敌人的目的很明显,那就是要让我混元宗群龙无首,从此纷争不断。
没想到师父的一番偏爱,此刻却成了我的追命符。
真是好笑,我竟心生惧意了吗?这怎么可能!
前路虽然凶险,形势岂容退缩?我必须迎难而上,平息这次祸乱,否则又怎配做师父的弟子?不过当前情况危急,我应该保存实力,唯有避其锋芒一路潜行。
考虑到城里已是步步危机,他便在街道旁胡乱买了些干粮,沿着原路出了东城门。
出城之后,尽拣荒郊小路,绕道往西边的山林中奔去。
他心中越发悲凉,只想尽快赶回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