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男人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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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平生从医馆出来,边走边想着心事,不知道不觉已经走到长铗街。

  大叔说要出去两天,也不说去哪儿,咋出去,会不会走山路,记不记得千万别在山里过夜,要做的事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还有,吃过饭要进山采药,家里原就不多的铜板几乎偷偷的都塞给了马行天,剩的钱快见底了,现在又多了一张嘴吃饭,如果不尽快想办法多挣一点,可能又要挨饿了。

  答应要给唐圆做竹剑,从山上回来时要砍一根最结实最直的竹子,要好好在竹林挑挑,所以还不能回来太晚。

  还要去马行天家看看,也要去蔓清家看看,他们两个都走了,马婆婆家只有她一个人,蔓清家也只有她母亲在,要去看看他们家水缸的水还剩多少,有没有重活要做。

  得空得去铁器铺子看看,段炎打的短剑救了自己三次命,得去谢谢人家,不过要等一阵,不带酒去的话,恐怕会被段老板赶出去的,段老板有时候可凶了。

  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秦清岚家,也要挑时间去看看,听说秦清岚已经走了,要去替他看看秦大伯。

  任平生又想想,顺道也去周宵家看看吧……

  少年的顺道有点“太顺”,秦家在长铗街东边,周家可在长铗街西边呢。

  少年挠挠头,好像有点忙诶……

  任平生想事情想的专注,没留神,一头撞在了路人身上,少年赶紧道歉,那人却笑呵呵的连连摆手,直道:富贵来撞,无妨无妨。

  少年抬头,被撞的是个年轻人,是见过面的,昨天在都卫府大门,萧夜还想揍他来着。

  年轻人气宇轩昂,笑着说:“你就是任平生?”

  少年心中疑惑,记得与他见过面不假,可却没有答过话,更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笑笑:“我叫曹恒,新来的都卫府都尉,看了户籍名册,所以知道你的名字。”

  任平生笑着挠头,原来真是新来的都尉,户籍名册当然有自己的名字,他自然能看到名册,这么说知道名字也不算奇怪。

  “曹大人找我有事吗?”任平生从没有与官府打过交道,虽说都卫府就在长铗街,离得很近,可镇上几乎都很少与官府有啥来往,这座衙门当差没有本地人,当官的更都是从外面来的,平时有啥事找族里长辈也就解决了,谁吃饱了撑的去打官司。

  少年此时大致明白,这位曹大人应该是特意找来。这座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整个镇子全部加上也有三千多口人呢,再厉害也不能把每个人的长相和名字全部记住吧。

  曹恒伸手示意边走边谈,行为举止温文尔雅落落大方。

  曹恒边走边说,如邻里之间拉家常一样。

  “听闻尊亲早亡,独自生活艰辛良多,你真挺厉害的。”

  任平生好奇,都卫府啥时候管这事了,是要给救济吗?

  少年咧嘴一笑,苦中寻乐这点很像父母,又或如儒家所说: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又或佛家所言:人生皆苦,渡苦不苦,故无常苦。

  何况少年并未觉得有多么苦,陪伴母亲五年,父亲相伴七年,和大叔一起生活也有五年了,自己十三岁,其中十二年有最亲的人陪着,中间最难熬的一年都挺过去了,能有啥苦不苦的。

  少年也不觉得连自己都能挺过去的事,能有什么厉害的,镇子上独自一人撑着过日子的有一大把呢,不都过的好好的。

  这曹大人说话真有些无聊,怪不得萧夜一见面就想揍他呢。

  不过,人家是都卫府的大人诶,就不要反驳他了,忍忍吧……

  少年咧嘴一笑,并未说话,曹恒看在眼中自觉是少年局促羞涩,不善言谈。

  曹恒拍拍少年肩膀,就如平日对待府中所豢养的修士,故意拉低高高在上的地位,以示安慰和褒奖的意思。

  “如今能吃苦的年轻人很少很少了,你很好,心志坚毅,行事又颇具古人之风。”曹恒推心置腹又痛心疾首,感叹世道不同以往人心不古,又为少年难能可贵的坚毅喝彩,在他口中少年就是泥沙俱下露出的珍珠。

  “颇具古人之风”,少年砸吧嘴,第一次听到这诃是杂耍班子班主孔方林所说,他那个时候好像没打什么好主意。这是第二次听到,只是不知道现在孔方林身在何处,是不是已经离开镇子,不然曹恒他们两个应该可以做好朋友。

  少年不愿陪这位曹大人说话,家里家外一大把事要做呢,没时间陪他闲扯,和他说话又无趣的很,简直比陪周宵扯淡还无聊,便应付道:“还好吧,镇子就这么大,没谁活的容易。”

  曹恒似乎在等着少年这句话,听到少年说完,嘴角微微上扬一瞬,道:“任平生,有无兴趣跟随我闯荡世界,外面世界精彩的是你难以想象,身为男儿不想傲立江湖斩风破浪吗!”

  曹恒面色肃正,眼神坚毅,配着他一身不凡的装扮,以及充满热血的语调,血气方刚少年人哪能甘心退缩。何况曹恒本身有这个能力,作为劲头正足的龙汉王朝大皇子,未来皇位的继承人之一,他的确可以做到。

  任平生一阵头大,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就算掉,也砸不到自己头上,砸自己头上的有可能只是石头。

  前些日子武馆看门的要免费招他入馆学武,杂耍班子要高价买短剑,眼下又来个曹大人招俫,少年疑惑,啥时候穷小子也能成香饽饽了?

  书上说:一念常惺,才避神弓鬼矢;纤尘不染,方解开地网天罗。

  这句话任平生记得清楚,那是因为有次做活太累,扎马步的时候稍稍偷懒被大叔发现,不仅挨了板子,还被大叔罚抄书,这句话抄了整整一夜,手腕几乎废掉,想忘也忘不了。

  纤尘不染,少年一直在努力,要摒弃恶念,善心常存,无论对人或事决不先起歹心。

  一念常惺,少年时刻警惕,俗语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有一句老人经验之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少年清楚,自己要钱没钱,要势无势,不是香饽饽,只是一个运气极差的穷小子,要不打猎时咋总是空手而归,这些所谓好事,轮不到,也别想。

  更何况,萧夜看这个曹大人不顺眼哩,咋可能跟他走呢。

  任平生呵呵一笑:“没兴趣,大人请便,我要回家做饭。”

  拒绝,直接拒绝。

  曹恒面容僵硬,有直觉少年不会答应,不然也不会调府里豢养的修士前来,让他作为斩杀少年的后手。可没意料到少年拒绝的如此直白,连一丝讲条件机会都不给,就这样??跑掉了。

  一朝皇子,万万人之上,主动拉笼却落得如此下场,气量再大也会觉得憋屈。当初尝试收服太常司司正吕非尘,她可是一个手握大权炽手可热的人物,她都不曾也不敢直接拒绝,这个穷小子哪来的底气,该说他单纯不谙世事,还是无知者无畏。

  少年跑远,头也未回。

  曹恒身后半步,一个围巾遮面的男子出现,毫无表情。

  “薛碑,送他上路。”

  曹恒缓缓调整,心态恢复如初,说话时没有回头,语气轻飘飘自然而又随意,就像只是熟人见面,问上一句:吃了吗?

  即然拉笼不成,又怎会为他的死感觉惋惜,人总归是要死的,早晚而已,只有神才能与世长存。

  他就要做??神!

  薛碑点头,没有说话,他似乎很确定没有回头的曹恒可以看到。

  两道身影分向而行,曹恒返回都卫府,随后带人立刻离开,一架如同黄金打造的马车直奔长铗街,车上人没有初来时泰然自若,心底忽地有些莫名烦躁压抑,似乎危险逼近。

  薛碑没有躲在少年院子附近监视,他有时间等待合适时机,少年离不开这座镇子,但要给主上时间,让他脱离此地。

  镇子东边牌楼,薛碑蹲在路边墙角,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如金所造奢美无比的马车从面前驶过,他没有抬头,相互一错即过。

  薛碑继续蹲在墙角,面前来了一条已经老的掉毛的黄狗,黄狗老的快死了,每走一步四肢都在打颤。

  薛碑直勾勾的看着它,像是一个极度无聊的人在看一窝蚂蚁。

  老黄狗终于走到薛碑脚前,这儿有墙壁的阴影,日头不会晒到,它四肢匍匐,下巴搁在前腿,伸着舌头有气无力的喘气。

  薛碑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拿了一条肉干递到老黄狗嘴边,老黄狗只有眼珠转动了一下,没有动。

  薛碑随手把肉干塞到自己口里,嚼了两下,看着黄狗:“你也是被人抛弃不要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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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栈阁巷,少年在灶前忙碌,少女往灶里续柴,依然是很简单不过的粗粮,见不到一丝荤腥。

  少年忍不住夸了一句,萧夜烧火的本事比大叔强了不少。

  萧夜惊呼:“啥,任平生,你大叔做过饭?”

  任平生掀开锅盖,正在盛饭,被一惊一乍的萧夜吓得手腕一抖,饭勺差些飞出去。

  “是啊,有啥奇怪的?”

  萧夜盯着少年连道:“厉害了,厉害了,书呆子竟然下厨了,不得了,不得了。”

  在萧夜眼中,一座大山凭空炸裂那是正常的,没啥稀罕,稀罕的是书呆子啥时候想通了:君子远庖厨。要知道他以前可是是宁愿饿死,也不愿进厨房的人,当然他的修为已经很难饿死。

  萧夜忽地凑到少年近前,眨巴着眼睛看着少年嘴巴:“啥味的,好吃吗?”

  书呆子做的饭唉,天下有谁吃过,至圣先师都没吃过吧。何况当年“儒家君子,卓尔不群”的卓先生是多少女人魂牵梦绕心尖尖上的人。

  任平生眼前浮现当天大叔端出来的糊状不明物体,眉头微皱,那味道真忘不了,一个人能把最简单的粥煮成那个样子,也相当不易。

  大叔就是大叔,不是一般人。

  不过,那个味道好像和好吃没什么关系吧,萧夜应该问:有多难吃才对。

  萧夜眨巴着眼睛,原本很期待少年对书呆子“人生第一次”的评价,可少年苦瓜似的脸已经给了答案。

  从任平生脸上的表情,萧夜可以想象,书呆子做的饭得有多失败,才会让任老实都觉得难以下咽,一时间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一点儿也不淑女。

  少年笑了两声,赶紧收住,觉得两个人在背后讨论大叔厨艺有多差劲似乎不太厚道,可她是萧夜,说说应该没事吧。

  饭后,少年先后去了马行天和蔓清家,回来后只见萧夜抢先背起少年常用的竹篓,自从知道少年今日要进山,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大展拳脚。

  少年拗不过萧夜央求,只好带她一起进山。

  当然记得要复述进山的规矩,除了天黑之前必须出山之外,还有走山人的习俗:采药要采大留小,采叶留根,采远留近才能长久,还有春采叶夏采枝秋采果冬采根,采其精华。

  少年杂七杂八不厌其烦讲了又讲,少女听得一愣一愣,不就是进山挖个药,咋这么多门门道道呦。

  从出门开始,任平生嘴巴没有停过,说完了规矩,又教着少女怎么找药草,怎么打猎。直到镇子牌楼下,少年终于收功,最后不忘又补充:天黑之前一定要下山。

  少年说完,挠头纳闷自己啥时候变的这么啰嗦了。

  少女背着竹篓,双手捏着肩头的背绳,一阵白眼:这家伙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咋像教书的老夫子似的,叨叨个没完,一点也没学到卓先生儒雅的读书人气质。

  二人穿过牌楼,没在意不远处墙角阴影中蹲着一个围巾遮面的男人,和一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黄狗。

  男人和狗,四目相对,黄狗肚子几乎不在起伏,浑浊不堪的眼睛慢慢流处两行泪,黄狗眼泪落地的时候,双目也缓缓闭合,没有睁开。

  男人一直蹲着,眼睛没有离开黄狗眼珠,直到它双目不在睁开。

  那人扯下遮住面容的围巾,露出一张令人心悸反胃的脸,从鼻子以下皮肤似乎被撕去,露出不正常的粉红,布满蜿蜒扭曲的突起。他把围巾盖在黄狗眼,微微顿了片刻,转身向着山林走去。

  风微起。

  三两片枯黄树叶飘着,围着黄狗打转。

  三两道身影,正向山林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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