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番大战任平生体力几乎耗尽,脚步虚浮向后走了两步,靠着身后榆树树干大口喘气,衣衫上不时有鲜血滳滴落下,看着状态着实不太妙。
可此时任平生并未察觉身上伤痛,只觉心里压抑憋闷,难以自制,缓缓道:“孙玉山,我说过,我可以杀了你。”
孙玉山忽地脚步顿住,这句话自然记得,那时在山中被这个肮脏的生物用陷阱偷袭,导致不能行动,而这个可恶的少年还曾居高临下俯视自己,那天几乎是连滚带爬才在夜幕降临前逃回镇子,而那两个废物师弟醒过来时还妄想要拖住求救。
此时孙玉山再一次听到这句话,一股子羞辱愤慨瞬间冒出来直冲脑门,心中怨恨难平,都是这个可恶的生物,让自己如此狼狈,还不得不亲手杀了两个师弟。
他白衣飘飘翩翩公子模样无形间消失无踪,五官扭曲,口中念叨:“对对对,是他害死两个师弟,不是我,不是我。是他,是他,是任平生害死你们。”
孙玉山的不堪,让人心生厌恶,所谓的山外之人就是这幅德行?
少年斜觑,缓缓地道:“孙玉山,你真可怜!”
“可怜?乡下的土包子,你知道山外面的样子吗?你知道我的修为有多高吗?你知道山外的人见了我有多尊敬吗?”
“可是,你还是要死了!”少年没有愤慨,只是掂着短剑,像在说一件幼童也知道的事实。
孙玉山指点着少年道:“你看看你,断了一条胳膊瘸了一条腿,就像一条残废的狗,哪怕我不动手,你认为你还能支撑多久,还我要死了,也不怕闪了舌头!”
少年不再说话,没有任何说下去的必要,他心中憋闷郁结难受,也不想再浪费口舌。少年手中短剑被咬在口中,伸手在左臂、腿上、肩膀后背摸了一下。肩膀后背都是内伤,胸前的伤口虽然明显但短时间内不会致命,左臂不能指望了,手臂的骨头已经断了,眼下接不好,至于腿上的伤??咬牙忍着点能行。
算好了一切,少年握剑,面对孙玉山第一次抬起头直视对方,寒冷的目光穿透额头带着汗水的头发,坚定而又平静地道:“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孙玉山正要继续奚落少年的惨样,可少年如一头捕食的猛兽眨眼间扑了上来,接触到那少年目光,不由得闪过一阵惊惧,这个少年能够站着就很让人诧异,现在他居然还能发动如此迅速的攻击,速度竟然不比受伤之前慢上多少。
孙玉山猛地甩甩头,似乎要驱走脑中的惧意,随后右手在背后一抹,右手再出现时已经握着一把无鞘长剑,剑柄还系着华丽的明黄色剑穗。
先前见过少年手中短剑的厉害,两个死士手中的精钢短刀在它面前就像泥巴,可孙玉山不怕,自己手中的这把长剑虽然品级不高,但不是那俩死士手中凡铁可比。
可才一接触,孙玉山心中大骇。
少年短剑一下一下不要命般砍过来,完全放弃防守,一味猛攻。
孙玉山手拿长剑原来信心满满,可眼下手中长剑已经被砍了四剑,有四截已经断落在地,现在手中所拿着的剑身还没有剑柄长,这还没有计算上剑穗的长度。
少年目光锐利,大步流星一往无前,短剑接连砍劈,一剑猛过一剑。
孙玉山手中长剑接连被斩断,早已吓得面色苍白,手中的只有些许剑身的剑柄也当做暗器扔了出去,少年竞躲也未躲,任由断剑扎在左肩,丝毫未有停歇,一路猛攻孙玉山。
少年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稍有停顿,对方可能会有隐藏的手段接连而出。前一次在山中并不是没有机会杀死孙玉山,但他放弃了,那时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他有可以威胁到自己生命的手段,而这次背水一战决不能给他喘气的机会。
少年不顾及因用力过度而带来的疼痛,他胸前血口反复被撕裂,内伤也被牵引口中血水泊泊而出,可依旧双目死死盯住孙玉山,手中更是片刻不停,不绞敌首,决不停止。
孙玉山赤手空拳不敢硬接短剑,手中凭空出现的一片有丹砂符号的黄纸,一直被捏在手中,但找不到机会使用。
孙玉山再一次怕了,打着哆嗦断断续续的说道:“任平生,你……你放过我,我有钱,有宝贝,都给你……”
少年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手中短剑一下接连一下,逼得孙玉山把剩下的话重新吞会腹中。手中短剑横扫,划破他白衣前襟,再一剑,割下一截袍袖。又接连三剑,孙玉山白袍上终于渗出一丝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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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剑乌光翻腾间,孙玉山身上已经有不下五道伤口,他从最初求饶,到气急败坏,再到眼下带着哭腔,变化之快令人咋舌。
少年却一直面无表情,只要敌人还没有倒下,就不可以停,也不能停。
“任平生,你不能杀我,我是云居山主亲传弟子,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不然……”
孙玉山带着哭腔的声音戛然而止,双手紧紧的捂住脖子,就在他哀求之时任平生抓住了他呆滞瞬间的时机,短横扫剑尖很轻易的割开咽吼。
鲜红的血从指缝涌出来,他眼中神色从惊恐到仇恨,最后变成不甘,身体向前倒下,双手还在死死捂住脖颈,眼中逐渐变得一片死灰。
少年没有确认孙玉山伤势,他能感觉到这一剑已经彻底割开了喉咙,根本无救,任平生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可右手依然握住剑柄,他知道在周围还有人应观战,还不止一人。
果然,片刻之后少年背后传来一声低沉叹息,随后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道:“老朽云居山胡鹞,冒昧请问公子是否可以允许在下招回我家少爷的魂魄,让老朽带回山门,也好对山门有个交代!”
少年手扶墙壁,艰难的盘坐在地,短剑始终握着手中,轻轻点了点头。眼下他已经无法站立,无法再次迎敌,如果对方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倒是可以退让些许。
胡鹞得到许可,连忙抱拳称谢,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揭开盖子,口中念念有词,又分别在东西南北四个四角驻足停留,最后塞住瓶塞扛起血液已经冰冷的孙玉山,准备离去。刚走两步又停下,接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布袋?声道:“我家少爷不知进退,冲撞了公子,这些全当赔偿万一,万望公子笑纳。”
任平生握着短剑盘坐,没有理会胡鹞,也没有起身要去接过布袋,实在是没有力气动弹。
胡鹞历经江湖风雨,经验丰富如何不知少年眼下处境,便在距离少年五步里地面缓缓放下布袋,转身快速离开,他要今晚带着孙玉山尸身和这次要找的那个孩子离开雨桑镇,一刻也不能多停留。
任平生尽力维持呼吸平稳,短剑始终不离右手,还有人埋伏在附近,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任平生……”有声音从边上传来。
少年刚听到右边院墙有人跳下,精神瞬间绷紧,可那人才一张口,少年这才狠狠的舒了口气。
“周少爷来散步?”
少年听到熟悉的声音,不自觉地便放松下来,那人的声音熟悉的不能在熟悉,以往在街上一听到就头皮发麻,恨不得赶紧绕路,此刻再听到他的声音,却觉心中踏实。
周宵蹲在少年身前,揉着自己眉心:“怎么伤成这个鬼样子,还能喘气不?”
少年咧嘴一笑,只稍稍抬了下胳膊,便疼的直抽凉气,又大口呼吸两口才缓过来:“你看,还能喘气,你说气人不。”
“嘚瑟……”周宵原本想推少年一把,手臂伸出一半,又收了回来:“一个人能撑到家不?”
少年扶着墙壁艰难站起,周宵没有扶他,少年摇晃两下:“还行,路再远,也能回家。不过,我答应过赵平,会帮他收尸……”
周宵手指挖着耳朵,连连摆手,又用拇指指指自己道:“滚滚滚,你别死在我面前了。不就是埋个人嘛,本少爷在行的。”
少年呲牙一笑,道:“谢了,回头告诉我他埋在哪儿,我答应过他要给他买坛子酒。”
“废话真多,怎么看都不是要死的样。”
少年不再说话,手扶墙壁,看过赵平尸身,看过地面上孙玉山留下的那摊微微凝固的血液,心中总是很不顺畅。
“诶,任平生……”周宵喊住刚走到巷口的少年。
少年缓缓而行,没有转身。
“任平生,要好好活下去啊,如果哪一天连你都觉得活着没意思,这个世界该多让人绝望。”
少年停下,依旧没有转身,微微驻足片刻,又缓缓而行。
周宵面容忧愁,就像平时实在找不到可以玩乐的东西,觉得人生挺没意思的时候一样。
“任平生,问你个事。”
少年驻足转身:“说。”
周宵叉着腰,意气风发:“我是不是很英俊?”
少年撇嘴,没有答话,转身走去,速度比刚才要快了几分。
周宵哈哈大笑,指着少年的背影:“任老实还是任老实,还是嫉妒本少爷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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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走远后,周宵懒洋洋的看似自语道:“唉,演戏的怎么变成看戏的了,还不走,等着被雷劈?”
随着周宵话落,远处房顶屋脊一道黑影踌躇片刻,纵身而起,向长铗街中央急速离去。
等到黑影远去,周宵双手扰成喇叭状,吼叫道:“破落户,出来洗地了!”
周宵看似无目的一句喊话,看着像是胡闹着玩,可他话音才落,一道身影仿佛凭空出现在他身边,不过是夜色浓重看不清面容。
“嘿,天底下徒弟使唤师父的,你还真是独一份。”来人不满道。
“师父天下第一,徒弟也要非同凡响不是。”周宵笑呵呵的说道。
那人忍俊不禁,笑骂道:“这帽子戴着真高,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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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踉跄着回到自家院子,卓先生依旧在桌前看书。
看到少年满身是伤,血流不止,卓先生没有手忙脚乱,更无面容失色,少年听大叔说过一句话: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正是大叔这种处变不惊的风度。
卓先生没有问少年为何受伤,在他伸手扶住少年的一刻,少年已经沉沉睡去,不是昏迷,只是睡去。
高大的卓先生抱起少年,放在床上,又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看着沉睡的少年发呆。
等到少年伤口止住流血,卓先生才离开床前,抱起经年不用的古琴走到屋外,在正屋门口放了一张板凳,古琴摆在板凳上。
他正正衣冠,锁好院门,迈步走向镇子西侧,卓先生每迈出一步,看着不急不缓,但身影令人眼花,明明一步,却走了一条巷子的长度。
卓先生去了水井边,随手一挥,少年遗失的剑鞘便飞回手中,又走过镇口的牌楼,一步迈出到了守墓人的茅屋,而后茅屋中闪起一道亮光,又很快恢复平静。
天色尚未明亮,守墓人茅屋中亮光重新明亮,卓先生从茅屋中走出,一步迈出到了镇中长铗街。
卓先生一路走过雷声轰鸣不止……
都卫府大门牌匾轰然碎裂,府内接连两声炸雷,半空中一道刚刚跃起的黑影被雷光扫中,化作虚无。
秦家府邸大门刻着对联的石头毫无声息化成齑粉,府内接连传出一阵惨叫。
印惜儿所在客栈闷雷阵阵,一个原本身娇貌美的女孩周身焦黑,气若游丝。
山中一驾四角挂着奇异灯笼的马车正飞速离去,四周似有浓重的黑色雾气,灯光无法发挥它的作用,无法照耀路面,忽地一道雷光闪过,随后“咔嚓”一声炸裂的声响撕裂空气,令人毛发皆竖,黑色雾气被震散片刻,紧接着像是墨水一样重新涌来。
车厢中白袍“尸体”边一个梳着双爪髻的孩子浑然不知,挂着鼻涕泡呼呼大睡,驾车之人却一声闷啍,又急忙咽下囗中鲜血,跪在车板上恭敬道:“拜谢先生不杀之恩。”
在夕水河边挖坑埋人归来的周宵幸灾乐祸,“师父,咱们要不要再挖几个坑?”
破落户的师父,看看天悠哉悠哉的道:“省了,这仨不用埋了。咋的,你还挖坑上瘾是咋!”
周宵嘿嘿直乐:“这个坑挖着爽,你说他也太心善了,咋不把那几个也一起弄了,还留着他们半条命干啥?”
破落户啧啧有声,道:“心善不假,你没见多读书人发脾气也是真。山外,只怕有些地方已经翻了天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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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先生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回到栈阁巷,坐在正屋门口板凳,古琴横放双膝,双手轻拂,琴音如泉沐朝阳,轻柔舒适。
晨光洒在他的脸庞,如照山峰,棱角分明。
卓先生双手抚琴,目光望向远方,五年来没有走出雨桑镇一步,昨夜破例踏入外界,那些许久不愿想起的往事涌了上来。
那人相赠的古琴五年来没有响起过,他觉得配不上弹奏他送的琴。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所食肆,他正在被食肆的老板逼着结账。好家伙,当时饭桌上的碗堆的都快赶上他的身高了,真不知他是怎么把那些东西塞到肚子里。
他当时打着嗝儿说,他是最富贵家族里的少爷,家里让他继承祖产,他不愿意就逃了出来。他当时趴在自己桌前,挠着头说出来的急,忘记带钱,江湖救急,百倍奉还。
谁知替他付了账,这个家伙就赖上来,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美名其曰:能借钱的都是朋友,即是朋友何必分彼此。
一路游山玩水,有他在好像还不错,除了太闹腾之外,这家伙懂的确实不少,琴棋书画、烧火煮饭、打猎掏鸟无一不精。
这把古琴他说是亲手所做,在第三弦第五徽下面刻了自己的名字“萧衍”,因为他最喜欢听那个音。那是最后一次见面,那一次他喝了很多酒,自己弹了很多曲子,真的是很喜欢这把琴。
送他走到宫城大门时,他说要自己去,不让别人跟着。他走进大门没有回头,背对着挥挥手,那天夕阳很美,他挥手的时候指尖的影子刚好从自己面庞抚过。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他,他死前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恨!
忽然卓先生琴声一变,忧伤中夹着肃杀,在院门外驻足良久的一道身影额头大汗淋漓,硬是不敢迈进院门一步。
琴弦如剑,要斩苍天。
卓先生思绪回扯,五年来看着少年慢慢长大,生活处处不顺,却又顽强的活着,少年曾说:活着最难,最难活着,能活着就好好活着。
话很拗口,他想说的意思却很简单,他活着是很难,但必须要好好活着,替父母好好活着。所以,无论日子多难熬,他总能挺过去。就像野草,有石头压着,也能破土而出,发芽开花。
天薄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扼我以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天,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