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大顺先帝病危,召先太子,早已得到消息来到京城的四王,左右丞相进宫。旨意很明确,天大的权力也带不到地府去,在那位外人看来有些软弱的大顺先帝的眼中,他的太子勤政刻苦,仁厚爱民,会成为一位合格的皇帝。然而,太子府冲天的火光打乱了所有的计划,先帝最终也没能等来他的太子便驾鹤西去。
那年,先太子已代父理政,日夜勤勉,先太子妃刚刚诞下一子,取名李炎。一连数月,府里上上下下都在紧张地做着筹备工作,若无意外,这偌大的帝国的权力将顺立地交接。然而,随着先帝召太子进宫的诏书一同抵达的,还有那先太子故意忽视的隐患。这位以仁义著称的太子有意地不把事情想的那么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敢相信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之间竟会走到这一步。
“太子谋反!奉皇上之命诛灭太子府!”这样的口号却出自一帮黑衣蒙面人口中,这些人冲进太子府,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老弱妇女儿童一个都不放过。
彼时,太子府侍卫刘睿和他的夫人正在后院备马作太子入宫之用,突然,喊杀声响彻了太子府。多年伴读太子左右,看透了权力黑暗的刘睿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而同时又是李炎奶妈的他的夫人不顾危险,冲进了太子府后殿,一把抱起了当时正在熟睡的婴儿李炎又冲回了后院。情急之中,自知保住太子血脉要紧的夫妻二人跳入井下,藏身于井中。
有备而来的蒙面杀手自然不会漏掉后院,刘睿盖上井盖,双腿死死地撑住井壁,腾出一只手拉着他的夫人,而他的夫人则紧紧抱着太子的孩子。井壁常年潮湿,自是光滑无比,即使刘睿学武出身,也没有神功能让他一直支撑住。他的夫人见状,含着泪嘱咐他一定要留住太子的血脉,便不顾刘睿的拼命摇头,挣脱了他的手,用自己的双手托着孩子,而自己却沉入井水之中。
井中的刘睿不敢放声大哭,他只能紧紧地抱住那个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沉入井底,而那个刚出生的婴儿,仿佛神佑一般,一声也没有啼哭。刘睿在井下听到了蒙面杀手的脚步声,他们传呼着“上头有令,一个也不要放过,每一个角落都要搜的干干净净。”刘睿闭上了眼睛,祈祷上天保佑,而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王顾怀得到了消息,点兵赶到了太子府。
那时的吴王还是北军元帅,四王之首,没有任何人敢加以阻拦——包括一直驻守在太子府外听命于福王殿下的八道司,蒙面杀手的头目为了毁灭证据,一把大火把太子府烧得干干净净。吴王率领侍卫冲进了火光冲天的太子府,见全府上下皆已经葬身火海,不由得放声痛哭。而他的侍卫在后院井中发现了已经累的快虚脱的刘睿以及他怀里的孩子。极度悲伤中的顾怀很快擦干眼泪,让刘睿混于侍卫队中,把那孩子藏在了自己的披风之中镇定地走出了太子府。
“陈司长,人死已不能复生,好好安葬太子夫妇吧,麻烦和福王殿下带句话,吴王顾怀悲伤过度,积劳成疾,辞去北军元帅,三宗府中宗统帅之职,回东吴养老去了。”走出太子府的顾怀缓缓的对刚上任的陈云溟说了这一番话。他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也知道背后的阴谋之人是谁。他恨自己,恨自己和先太子一样事到最后都对感情抱有幻想,优柔寡断,认为事情不会发生到这般地步,明明手下千军万马,却连自己的挚友也没能保护。事已至此,顾怀没有勇气也不想把一场政变发展为大顺的内战,远离朝廷,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是年,大顺福王继承大统,改元天宁,为新顺帝,大赦天下,加封百官。昭告天下先太子谋反失败,畏罪自焚,念手足情深,依旧葬于帝陵。这位二十五年前大顺军营之中最有地位的皇子,终于通过卑劣无耻的手段,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皇位,准确的说,是统治天下的快感。
吴王顾怀则带着那个襁褓之中的婴儿和太子侍卫刘睿连夜赶回了苏州吴王府。由于整个太子府化为了灰烬,尸首的清点并不容易,加上那冲进太子府屠杀的统领,信誓旦旦地保证整个太子府每一个角落都杀到了,有没有人逃出去,新皇帝明面上也不好追究。加上当时的顾怀手握重兵,东吴三州富甲天下,新皇根基未稳,就算怀疑也不可能派人去彻查吴王府。因此,那个孩子和刘睿便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顾怀在一剑谷的帮助下亲自送刘睿来到了高天之国,原本刘睿还想把那叫李炎的孩子一起带到高天之国,顾怀却说整个天下,没有比吴王府更安全的了,而且留在王府对他以后的成长更加有利,留在故土也是对他意外过世的父王的慰藉。刘睿一听有理,便也不再坚持,他虽为太子侍卫,但是耳濡目染,治国理政之道多有涉及,应付一个小小的高天之国还是不在话下,二十五年间,已从普通宾客,做到了高天之国的宰相。
而那个叫李炎的孩子,改名为顾霜,自小在吴王府长大,顾怀视他为己出,请最好的老师教他读书练武。不过顾怀对下人一向很好,加上顾霜十岁以前,几乎没人知道吴王府还有这么一个小孩,所以多数人都没往这方面想。
青丝不再,白发苍苍的高天之国宰相刘睿老泪纵横地述说往事,他的语气里,是对先太子无比的怀念,以及对当今顺帝,也就是二十五年前的福王,咬牙切齿的恨。高天之国大殿之上的三个年轻人全都愣住了,郭途远自然是当作传奇故事听,顾也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为何父王韬光养晦,故意沉迷戏曲音律,为何当朝皇帝会最担心当下手中没有多少兵力的吴王府…..而当事人顾霜,却呆若木鸡,对于他来说,这件事太难以接受,但是眼前的这位六旬老者,知道自己腰后的胎记,朝堂之上,也不可能编故事,再加上吴王这些年对待自己,真的是与顾也几无区别。他想起来了,一年前,为何吴王点兵入京之时执意要把自己送到南大湖一剑谷,为何陈一剑要临时改主意派自己陪同顾也来高天之国。
他们早就料到了吧,这都是天意!
此刻,大顺永宁城。
顺帝自然不会知道万里之外的弹丸小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种预感灼烧着他的内心,使这位一国之主异常难熬。
陈云溟已经回到了京城,并把所发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顺帝。他承认,自己不是陈一剑的对手。陈一剑,也就是陈云沣,年长陈云溟近三十岁,当年,他们的师傅八荒剑仙把用尽毕生心血悟得的“自在剑法”传于二人之时,他学得快,却自始至终没有领悟最后一招,而陈云沣虽然学的较慢,却悟透了自在剑法,甚至在其中的造诣高过了他们的师傅八荒剑仙。
陈云溟自己知道症结所在,师傅和师兄也为他点出过,那便是他的心中终究放不下“为官”二字,这是他习武前就定下的终生抱负,他自认为自己通天的本事,只有通过官场才能发挥的淋漓尽致。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三十年前,年逾百岁的八荒剑仙逝世,陈云溟找到了当时刚在南境军中有所作为的福王,尽心尽力辅佐,终成他的左膀右臂,三十年来名震江湖,在这个叫大顺的国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四王二相,见他都得礼让三分。而陈云沣,留守一剑谷,宣布退出江湖,不再过问世事,剑意纵横已成过往云烟。
顺帝自那日高台之上受了凉,生了病,竟一日比一日严重,就算宣了那安神医开了数服良药,依然不见好转。虽然神医以项上人头做担保,皇上的病绝无性命之忧,但是终究是一日比一日乏力。皇帝本想宣顾怀进宫见面,终于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在他面前显得病重体弱,强撑着让陈云溟陪同,便装前往永宁城的吴王府。
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顺帝虽未亲眼所见,但是这火在他的心头烧得比谁都烈。二十五年来,他明里暗里,下了无数道旨意,就是想用皇权去扑灭这场火。大街小巷,天涯海角,只要是大顺的领土,他不希望听到任何有关这件事情的讨论。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先太子是罪有应得,是谋逆失败,他,福王,才是天命所归,是天选之子。
“顾也被找到了。”顺帝缓缓走近顾怀,顾怀正坐在亭中喝茶,见是皇帝来了,也并不起身见驾。
“哦?那你是没抓到他?”顾怀喝了一口茶,笑道。
“朕想要抓他,还不是轻而易举?这天底下哪一寸土地不是朕的?”皇帝攥紧了拳头说道,嘴上的气势却努力显得平静。
“那罪臣顾怀,多谢陛下开恩。”
“你不必讽刺朕,朕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若配合,我便复你吴王爵位,宣你无罪,咳咳咳。”皇帝一阵剧烈咳嗽,又说道:“你还是接着做你这大顺天下,头一号尊贵的吴王。”
“哦?什么事?陛下病了?”顾怀问道。
“偶感风寒而已,小病。”皇帝坐到了顾怀面前石凳之上,轻轻说道:“二十五年前,吴王可从废太子府里带出过什么人?”
皇帝开门见山,倒是惊了顾怀一跳,他心知这位疑心重重的帝王心心念念的必是此事,却想不到他竟如此直白。但是顾怀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内心的惊讶自然不会在面上露出,抬头死死盯住了皇帝的眼睛,佯装怒道:“陛下心里不是比罪臣清楚么?滔天火海,灭口杀手,谁能逃出来,顾怀不过进去嚎哭一番罢了。”
“那吴王的意思,是所有人都化成灰咯。”皇帝见顾怀不愿配合,也愿意让自己去相信确实没有人活着出来,便起身打算离开。
如此冷漠!他如此希望所有人都化成灰!
“慢着!”顾怀喊住了即将离去的皇帝,大声问道:“那个位置就如此诱人么?上百口人!你的亲兄长亲侄儿!你都完全不在意么?”
“废吴王!你话说多了!”陈云溟厉声喝道。
而皇帝,装作没听见一样,转身慢慢向外走去。
“你怕了?陛下怕了!你怕那个孩子,带着满腔的仇恨,带着天下英豪来夺走你那宝贵的位置!”顾怀继续质问道。
“放肆!”皇帝转身,火冒三丈,冲到顾怀面前,吼道:“朕会怕?二十五年来,朕攘外安内,建祖宗未建之功业,国泰民安,国库之富可供子孙再用百年,朕如此功绩,何怕之有?你说朕不在意上百口人,顾怀,我们战场杀敌成千上万,数百口人,何残忍之有?”
顾怀默然,低声说道:“你知道就好。”
皇帝无言,满腔愤怒竟砸在了棉花之上。
“就算那孩子还在人世,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的。”顾怀叹道:“二十五年了,陛下,您的基业早已不靠虚名了,而是靠这天下百姓,您给百姓过好日子,还怕什么一个已经烧成灰的孩子?”
皇帝没有回答,转身缓缓离开,行至半途,却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得不由陪同在旁的陈云溟搀扶着走路。
一步一佝偻,顾怀望着这位天下之主的背影,不由得苦笑。想当年,他们也曾英姿飒爽,如今,却闹到这般田地。顾怀猜到顾也已经平安到达了南大湖,也算了却他一桩心愿。虽然没有与师傅当面交谈,他想陈一剑应当能领会自己的意思,护着顾霜与顾也二人的周全,能护一日便护一日,他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