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生里青丝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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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最尴尬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对于不同的人来说,会有不同的答案,但对于此刻的唐季清来说,莫过于被曾经亲如手足的朋友所漠视。如果此刻有人来到天牢,恐怕会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无以复加:一身崭新首辅官服的唐季清唐大人,趴在天牢肮脏的地下,对着眼前一身暗红色死囚衣、却神态自若的张可俞长跪不起。而且死囚张可俞面对唐大人的如此大礼竟然无动于衷,还在自斟自饮着!

  唐季清此刻内心纠结万分:不知是继续跪下去,还是自己坐起来?他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搞得自己难以收场。思来想去,得,既然要表示诚意,还是继续跪着吧。

  好在张可俞终于开口了:“还有酒么?”

  唐季清闻言,如蒙大赦,一边忙不迭地答道:“有,有!”一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从矮桌旁的食盒里又取出一壶酒来,亲自为张可俞斟满一杯:“十年的玉竹春,这是可俞兄最爱喝的。”

  “亏你还记得。”张可俞轻晃酒杯,看美酒的碧色在烛下杯中摇曳流溢着莫测的光泽,“这不会是你我十年前一起埋在你家花园里的那坛酒吧?”

  “正是。我叫人快马加鞭从江南送来的。”

  “给我一个死囚喝,浪费了。”

  “可俞兄此话可羞煞兄弟了,我背弃了兄弟之情,实是心中有愧,本无颜再见兄长,可是,我还是厚着脸皮来了,不敢奢求兄长原谅……”

  “既如此,你为何还要来呢?”张可俞看着脸色难堪的唐季清,道:“唐大人不必如此。您是保国功臣,在下是卖国贼,无颜见人的,应该是在下,而非大人啊。”

  唐季清为难地瞟了张可俞一眼,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可俞兄,也许你现在已不认我这个兄弟了,但我还是想和你做兄弟。在兄长叛国一事上,自问于心,我认为于国于家,这么做都没错……不过,我毕竟背叛了兄长,通过告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方式,和太子合作设计害了你的一家,我,我对不起兄长,对不起兄长一家……”

  “你觉得,这是你对不起我的地方?”张可俞从唇边慢慢放下了杯子。

  “是……是的。”

  “啪”的一声,张可俞狠狠地将杯子掷到对面的墙上,摔个粉碎!杯子的些许碎片反弹到唐季清的脸上,划破皮肤,沁出一串血珠。唐季清惊愕地看着霍然起身的张可俞,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到了兄长的痛点。

  “自从我走上这条路,我就知道我已经铸成大错,但我回不了头。我已深陷其中,知道总会有这一天,可是我……我已经是身不由己……我只能尽量不把更多的人扯进来。我向你隐瞒了一切,可如你之聪明,恐怕早已猜到了什么,所以你才辞官的对不对?”

  看唐季清点点头,张可俞又接着说:“你辞官我松了一口气。可是,你接下来办的事儿呢?你竟利用自己女儿的婚礼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华儿和薇儿的婚事我一直找借口拖,你倒好,主动把女儿送过来!你用自己女儿的性命,换自己的前程,你这身官服,穿得自在吗?”

  张可俞字字句句戳在唐季清的痛点。女儿是他最对不起的人。“女儿是我的命,我再不是东西,怎么会自愿拿女儿的性命做赌注?我亦是身不由己……”唐季清哭的不能自持。

  看唐季清哭成这样,张可俞长叹一声,颓然坐下:“老夫不愿牵扯太多,却终是把你们都害了。”

  人生的路,大约只是单向。一步踏错,步步错,从此便偏离了曾经以为理所应当的方向。张可俞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在唐季清的抽泣中自言自语:“我张可俞一生清廉,生有两子,长子张元,次子张华,都早早从戎,出生入死,我不求朝廷有大的恩宠,只要不抹煞我们做过的努力即可。可是,可是……

  “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坛子,里面装的竟是我元儿的骨灰。他们说元儿身先士卒,战死疆场,我便信了。谁知几个月后,和元儿一起驻守边关的亲密战友偷偷跑回来,告诉我,元儿根本不是战死,而是冻饿而死。

  “原来,朝廷腐败,长期克扣军费,边关补给早就难以为继。元儿把有限的一点粮食分给士兵,自己忍饥挨冻,病饿交加,客死他乡。

  “元儿死后,皇上让华儿补缺,以示恩宠。华儿到边关,补给依然不到位,士兵也已有哗变的迹象。而此时,常春园大修,已拨款六十万金,就这样,却还在陆陆续续往里填钱。

  “华儿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种田耕地,和鬼戎族暗自通商,用自己种的粮食与他们换些牲畜肉奶。时间长了,华儿与鬼戎交往越来越多,渐渐萌生叛意。他以为,借助鬼戎的力量,就可以成功。当然,他还需要朝中臣子的支持,所以华儿跟我摊牌了。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不管是有怎样的原因,要行反叛之事,终会给黎民百姓带来无妄之灾。可是,我那时始终憋了口气,总是气不过,我想,这样的朝廷,做些改变也许不是坏事。所以,一时意气,我便入伙了。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样败露的,也许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吧。不过这样的结果,我和华儿都有准备。只是,可惜了薇儿这孩子。她不该牵扯到这个能吞噬所有人的漩涡里啊……”

  酒已喝干。深夜的天牢,冷清而孤寂。两位老人相对无言,默默坐在地上,盯着渐渐微弱的一豆油灯。

  深夜的风凉意如水,越湖而来则更添了几分寒意。不过,此时吹在唐松身上却是分外清凉。唐松趔趄着走到月了湖边,实在是头晕的厉害,索性躺在湖边草丛,让风吹拂着痛饮后疼的要炸裂的脑袋。风儿捎来远处六皇子的隐约而放浪的呼喊:“听风,别尿遁……啊……回来继续喝啊……”

  唐松躺在地上,摊成一个“大”字,他吃吃笑着,只觉这种无拘无束的放肆格外轻松。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舒服着,唐松慢慢睡着了,多日来第一次睡得那么沉。

  也不知睡了多久,唐松猛然打个激灵,睁开了眼睛。怎么会睡在这儿?此刻唐松方感觉有些冷了。酒虽然好,但真的喝多了,此时头还有些蒙。他站起身来,裹裹身上的衣服,跌跌撞撞往胜棋楼方向走去。

  也不知是几更了,怎么白石也不来寻我呢,太没义气了。唐松一边嘟囔着,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忆着来时的道路。

  走来走去,唐松却始终看不到胜棋楼的轮廓。他感觉自己只在一个地方打转,四围都是深深的怪石树影,那黑暗似乎要吞噬掉所有。唐松如没头苍蝇般乱撞,难辨方向。

  正在此时,唐松听见幽幽的琴声在沉沉的夜里飘飘渺渺,如丝如缕飘然而来。唐松像被这琴声控制了思维,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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