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是场豪赌赌输的人从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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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西坊原是农郊野荒之地,只两三个小村落,稀稀拉拉的分散着几十户农家,甚是萧索。京城虽然位高权重之人众多,但一个个都宁愿在京城中心围着皇城挤破脑袋抢一个小院落,也不愿大老远跑到这蛮荒之处跑马圈地。十余年前,皇帝微服私访,据说是因为迷路七拐八绕地来到了西坊。哪知皇帝见此处虽然人烟稀少,却自有番野趣,竟是一见钟情,回宫后就颁了旨意,让在西坊修座避暑消夏的夏宫。

  皇帝有意,下边的人自不敢怠慢,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宏伟壮丽的夏宫便起来了。这座庞大的夏宫几乎占据了西坊全部的地皮,原本的几个小村,几户小民也不知被官府赶到了何处,反正是从西坊消失了。验收这座宫苑时,皇帝足足在里面徜徉了三日,龙颜大悦,御赐亲题常春园。为显示皇恩浩荡、与民同乐,皇帝还下令拆除了常春园南面长长的高围墙,准许平民依旧在那里种田,而皇帝也可在常春园的宫殿中眺望稻花十里的田园风光。

  此刻,一身崭新朝服的唐季清站在常春园的至清殿的白玉阶下,等待皇帝的召见。皇帝年纪大了,相比威仪森严的皇城宫殿,更喜欢常春园不受拘束的清明景色,是以虽已入秋,仍然长住在此,日常事务均在这园中的至清殿处理。

  唐季清显然对这皇帝眷恋的迷人风景并不在意,甚至微带凉意的初秋的风也不能帮唐大人去掉一身的燥热。

  唐季清从袖中掏出一方罗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刚要将帕子放回袖中,却瞥见罗帕上绣的紫红色的小花,一时怔住。此时,恰听得黄门内侍尖锐的声音喊道:“宣唐季清!”唐季清顾不上多想,收了帕子,整整仪容,匆匆进了殿。

  皇帝坐在堆满文书奏折的书案后,一脸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侍立在旁的夏公公赶紧上前,将准备好了的参茶奉上。皇帝略略抿了一口,便随手将参茶搁在龙案上。夏公公极有眼色,见状赶忙躬身退下,几个小黄门唯唯跟了他,俱退出了至清殿。

  殿门关上,皇帝这才叫伏身施礼的唐季清免礼,随意问道:“何时到京的?可曾见过太子了?”

  唐季清恭敬答道:“臣谨遵圣旨,于迎亲后半月方动身,日夜兼程,今晨方至。臣到京后即刻到夏宫候旨,尚未及见过太子。”

  皇帝似乎还算满意的“嗯”了一声,道:“张可俞这案子朕交给太子督办,一会儿你到太子那里,协助他尽快结了此案。”

  唐季清垂首答是。皇帝看看他,微微笑道:“此案虽说由太子查出彻办,但若无你暗通消息也不可能办的这样干净利落,你也算是首功,想要什么赏赐,就说吧。”

  唐季清又施一礼道:“蒙皇上恩宠,起复老臣,还加封了首辅,老臣已是受之有愧,怎敢再要赏赐?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只是……只是……臣……”

  皇帝仍是微笑:“想说什么就说吧。”

  “张可俞的罪,按本朝律例,当灭族,但小女虽与罪犯张华有婚约,毕竟尚未礼成,不知皇上可否开恩赦免小女……”

  皇帝冷笑道:“你的女儿,不是已经被你救走了吗,何苦在朕面前演这出戏。”

  唐季清身子一颤,扑倒在地:“安排小女出嫁是此次抓捕计划最重要的一环,为的就是让张氏父子放松警惕、乘机以最小的损失一举歼灭叛贼。小女自幼是臣的掌上明珠,臣心疼她不假,可在家国大义之前,并不会拘于此等儿女私情,怎会自作聪明、为这次重要行动埋下不确定之因素?望皇上明鉴!”

  “这么说,劫走你女儿的江洋大盗不是你安排的喽?”

  “江洋大盗?”唐季清心中一惊,竟忘了君臣礼仪,抬头直视皇帝,眼神茫然而慌乱:“那捉到没有?小女现在何处?”

  皇帝盯着唐季清,将他的慌张尽收眼底,半晌方悠悠道:“看来的确不是你……你放心吧,朕已经派神捕常刀浪去追查了,总会给你个说法的。”捉到了人,若审出幕后主使不是唐季清便罢,顺便赦了那小丫头也是顺水人情;但若就是唐季清,那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皇帝在腹内盘算着。

  唐季清如何不知皇帝的算盘。但听得女儿被劫走,虽不知是何方人士,但总归薇儿还活着,这就算是万幸了。想到此,唐季清悄悄舒口气。此时又听皇帝道:“听说太子在府里养了一批江湖人,你可知此事?”

  “回禀皇上,此事老臣倒是听太子说起过。”唐季清似乎早有准备,道:“太子三年前曾到江南暗访,不知怎么得罪了地头恶霸,但又不便亮明身份,遂被这帮狂徒追杀。就在太子危难之际,幸得偶遇游侠得救。太子脱险后,可能觉得江湖能人异士也可为己所用,便着意搜罗,在官方不便露面时用江湖人顶上,却也起了些作用。”

  皇帝若有所思道:“三年前……那应该是太子去秘密连纵说服你们这帮老臣的时候了……那些江湖人虽可利用,但毕竟为鸡鸣狗盗之辈,太子身为储君,还是要自重的。这些话,你替朕转告太子。”

  唐季清低头答“是”,身上没来由的一寒,似乎又被三年前那夜的沉沉秋雨淋透。老友拈须微笑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唐季清心中一滞,脱口而出:“陛下,老臣斗胆,还想请个旨意。”

  皇帝略略有些意外,问道:“什么事?”

  唐季清垂首道:“老臣想请陛下恩准,能在张可俞刑前,前去探望一次。”

  “哦?”皇帝笑了,“唐爱卿倒是有情有义之人啊。去吧,毕竟相识一场,又是儿女亲家。具体安排,你跟太子说吧。”

  “臣谢恩。”

  皇帝挥挥手,唐季清知道该走了,忙又行大礼,慢慢退后,就要出殿时,却听皇帝道:“对了,唐爱卿,听说公子唐松棋艺甚精,恰巧六皇子也爱这个,整日捧着棋谱都要痴了。张案有你和太子坐镇,我甚是放心,索性,朕替唐松给你讨个假,就叫唐松住进常春园,陪六皇子打打谱如何?”

  虽是商量的口气,但皇帝的话怎容质疑?唐季清又是一个大礼:“臣替小儿谢主隆恩……”

  走出至清殿,一阵清风穿过松林而来,吹透唐季清堂堂的官服,吹在已经濡湿的内衣上,让这位须发花白的唐大人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这一次豪赌,断送了几十年的友情,赔进去了女儿,现在儿子也被扣为人质,值吗?

  值吗?唐季清无法回答,也不愿回答,只望着松下澄澈的湖水因风粼粼,茫然呆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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