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顾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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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国有三州,青州鹤州曲州,连起来便是“青鹤曲”,虽世间并无此曲,听起来却别有一番风雅之味。这齐王府的三重殿,也是取名青鹤曲,倒显示他齐王心中有齐国百姓。大顺四王地位尊崇,按理说修多大的府,买多少个佣人都没人能管的着,然而秦国楚国直面外敌,吴王顾怀连个正房王妃都没有,更别说住多大的府邸了。只有齐王田允,三重殿,每一重七十二间房,娶了十二房正妃侧妃,府中近千府兵丫鬟以供差使,出则八抬大轿,浩浩荡荡,进则酒池肉林,铺张奢华。

  这顾也、姜桐、萧十七行到齐国与吴接壤的曲州,见民生凋敝,萧十七顺便也把齐王府的恢弘讲给了顾也听。

  “民无所居,无所食,齐王倒过得下他的那一份奢靡。”顾也怒道,他自问大顺之大,吴国三州百姓最是安居乐业,而他的父亲,吴王顾怀不过是爱喝点酒听点曲罢了。可恨的是,这样的齐王仍是逍遥自在,而父亲却第一个遭到皇帝猜忌。

  “你们的这位皇帝,带兵打仗还算有些本事,国家大事上是真的目光短浅,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他李家的那把龙椅罢了。”萧十七驾着马车,摇摇头说道。

  “你们?你不是顺人?”顾也疑惑道。

  “啊?不不不,我当然是顺人,只是说到生气处一时口误了。”萧十七笑道,心里倒是一惊。

  “确实该生气,敢情这齐国三州的百姓就不是他的百姓。”顾也说道,心里是满腔愤懑,不过他现在倒顾不了这么多,心中所想唯有早日救出父亲。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曲州城,想不到这城里人来人往都是持剑带刀之人,清一色裹着头巾。正当顾也一行疑惑之时,却听到一阵兵刃相接之声,拐过弯看去,却是一群人围着两个戴着头巾的年轻汉子,那俩汉子正在斗着。

  若在以前,顾也肯定忍不住上前围观,说不定还要带头叫上两声好,而在此刻,他却只觉得那过招的汉子出剑既慢又毫无章法,确实上不了台面。正要离去之际,人群突然一阵叫好声,只见那裹着绿头巾的年轻汉子把手中之剑直直插入了红头巾小伙的胸口,那红头巾的小伙抽搐了了两下便嘴角流血倒在了地上血泊之中。

  “不自量力。”绿头巾不屑地对着地上的尸体吐了一口唾沫,人群之中又爆发起一阵叫好之声。

  “光天化日之下就杀人了吗?”顾也惊道,欲上前说理却被萧十七一把拉住。

  “江湖比试而已,你情我愿的,你都管的过来么?”萧十七说道。

  顾也自问确实如此,如此多人围观,想必也是官家默许的,天下闲事何其多,自己在逃之人,又有何能力去管。不过那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又是谁家的父亲,谁家的儿子,想来又难免让人觉得唏嘘可怜。

  三人又往前行了两三条街,按往常一样找了个不知名的小旅馆住下,歇息一晚明早再出发。顾也本想同萧十七一间房,姜桐独自一间,也好省点盘缠,谁知那萧十七死活不答应,只说他们南方人没有这样的道理,都是各住各的。顾也倒是奇怪,心想自己不也是南方人,不过见他实在不愿意,也不再多做勉强。

  这小旅馆不供吃食,三人放好了行李,便只好出来找了个馆子要点晚饭。

  馆子里已坐了不少人,顾也捡了张角落的小桌,问小二要了几道小菜。

  “这齐国看上去破败凋敝,饭馆的生意却如此红火。”顾也说道。

  “倒不一定是本地人,你看,他们是一伙的。”萧十七说道。

  顾也顺着萧十七的眼神看过去,果然,这伙人全都三十岁上下,他们把桌子拼在了一起,杯盘狼藉,这伙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似乎是放荡惯了的样子。再看去,桌下都是头巾和兵器,显然是和刚才那俩在街上决斗之人有所关联,不过这伙人的头巾却是青色的。

  “小二,过来。”萧十七挥手招来了小二,轻声问道:“这伙人是干什么的?”

  “哟,这位小爷,你还不知道呢?明天,就是明天,我们曲州最大的富豪钱老爷,要颁布一则十万金的悬赏。这伙人都是江湖的,小门派的,镖局的,还有什么都不是的,都想来碰碰运气。”小二并不隐瞒,也轻声说道。

  “十万金!”萧十七一惊。

  二十五年前,备受东少林上下崇敬的空慧禅师在宁州圆寂了。彼时,年纪轻轻的吴如来已是东少林第一高手,是空慧禅师最为看重的后辈弟子。

  那日,吴如来例行早起练功,却突然听到空慧禅师唤他去禅房。

  “虚云,你出家有二十年了吧。”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法师问吴如来道。

  当时法号尚为虚云的吴如来不知空慧禅师何意,回答道:“回师祖,我五岁入寺,如今二十有二年了。”

  “你过来。”空慧禅师向吴如来招招手。

  吴如来怔怔走过去,空慧禅师却伸出枯木一般的手,放在了吴如来的额头上,闭目片刻,又问道:“虚云,以后想干啥呢?”

  吴如来愣在原地,他无依无靠,五岁出家,二十多年来日夜苦练佛门内功剑法,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要练,一切都是按照师祖师父的指示去做罢了。恰好他天分颇高,性格又讨人喜欢,也是虚字辈中最受空慧禅师赏识的。

  见吴如来不回答,空慧禅师笑着递给吴如来一封信,说道:“虚云,你去吧,你的未来不在东少林。”

  那天下午,年逾百岁的空慧禅师便在禅房圆寂了。

  吴如来按照信中指示,找到了那时刚从京城卸职归吴的年轻的吴王顾怀

  二人一见如故,武功上,顾怀不是吴如来的对手,棋艺上,顾怀又领先于吴如来。二人时常切磋取乐,互相学习。又凭借空慧禅师的一封信,交待顾怀日后吴如来是吴王府的贵人,因此,不过半年,顾、吴二人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半年后的某日,京城传来消息,先帝病危,宣四王入京。不久后便是那震惊天下,二十五年来整个大顺讳莫如深的消息:太子府大火,全府上下葬身火海,福王即位,成为新顺帝。

  一个月后,顾怀回来了,还偷偷带回来了一个小孩。

  “老顾,这孩子是?”吴如来问道,他猜到了三分。

  “先太子遗孤。”顾怀云淡风轻说道,没有一丝隐瞒。

  “这....你不送他离开王府?”吴如来强作镇定,问道,这场天下人都猜得到原因的意外中,这孩子会惹来多大的祸,吴如来心里清楚。

  “又能把他送到哪里去呢?老吴,就养在王府里吧,让他平平淡淡过一生挺好的,我顾怀护得了他周全。”顾怀苦笑道。吴如来心知肚明,顾怀和先太子情同手足,事已至此,太子的命救不回来,身为大顺吴王的顾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太子留下的孩子抚养成人。

  再然后,顾怀彻底韬光养晦,极少离开吴国。而吴如来凭借一身本事逐渐在江湖闯出名堂,成了东剑圣。得了这剑圣的虚名,再出入王府终有诸多不便,虽然与顾怀依旧时常在府外见面喝酒聊天切磋,对于顾怀的妻儿,吴如来便极少过问了。

  一晃二十五年,吴如来牵马转身,他看着擦干了眼泪的顾也,心想这孩子还是太软弱了,不像他父亲当年一般气吞万里如虎,英雄气概满身。但是他冥冥之中相信顾也不简单,他的天赋,他身上的灵气,注定他不会平凡。

  此去入秦,凶险难料,前途未卜。一定要成长起来啊,徒弟,为了顾怀,为了吴国,甚至是为了大顺天下!

  过去三十年,吴如来一直以为当年空慧禅师圆寂前对他所说的他的前途不在东少林,而在吴王府,是指交顾怀这个朋友,谋东剑圣这个虚名。直至年近花甲,剧变发生,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有更为重要的任务。

  顾也目送着吴如来离开,情感复杂,他既担心鹿鸣的安危,又深知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救父的重任,自己的实力远没有达到可以对付八道司的地步。

  当夜,顾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以为其他人都已睡去,便索性不睡了,起身跃上了旅馆屋顶。

  月亮很圆,月光铺在屋顶,一片惨淡的白,没有一丝温暖。冷风吹在顾也脸上,稍稍使他冷静,减轻了一点苦闷与忧虑。他凝视手中的浮光剑,即使只有微弱的惨白的月光,这剑依旧寒光凛冽,确实是一把绝世好剑。顾也想不明白为何裴劫与他师叔要将此剑赠予自己后又转身加入了八道司,他也不明多年来对待自己一直和颜悦色的老皇帝为何要对吴王府赶尽杀绝,就算郑鹿鸣已向他解释了皇帝需要拔大顺的刺。

  “不早点睡明天怎么早起赶路?”不知何时,白凉也已悄悄翻上屋顶,坐到了顾也身旁。他动作这么轻,或者又是顾也心思过于沉重,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白大哥。”顾也应了一声,又垂下了头。

  “这么好的月色,何故垂头丧气?”白凉早已猜出顾也心思,故意问道。

  “父亲为我囚于京中,恩师为我西行叛国,眼见着心爱之人受难却伸不出援手。”顾也一口气说完,抬头看着白凉,嘴唇微颤,声音微颤。

  白凉也未曾想到这孩子如此坦白,本想教育他一番大男子不要轻易低头之类,被他这么一盯,反倒是想起他这一年来确实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跌落之苦,白天在人前能够保持平静已非常不易,怎么还能责怪他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难过呢。想到这里,白凉伸出手摸了摸顾也的头,以表安慰。

  顾也早已眼含泪水,他嗅了几下鼻子,用衣角拭去了溢出的泪水,轻轻对白凉说道:“谢谢。”

  白凉当了十年剑圣,仗义之事做了无数,谢谢二字自然也听了无数,然而今夜,小吴王

  这一声道谢却一下把他的思绪拉回了二十五年前,当时,在北境叱咤风云的吴王顾怀接过了只有五岁的白凉递上的水,也是这样轻轻道了一声谢。

  “这么客气干啥?”白凉笑道。

  “也不全是谢白大哥今夜在这里陪我吹冷风。”顾也顿了一顿,郑重说道:“更谢谢你为了帮我救父亲甘愿冒这么大的险,和朝廷作对。如果没有你和师傅,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不必谢我,就算你与王爷都被囚禁,就算东剑圣不来找我,只要你们还活着,我白凉就会拼尽全力救你们出来。”白凉抿了抿嘴唇,笑着说道,说完,指了指心口,又添上一句:“为了心中的道义。”

  “啊?此话怎讲?”顾也问道。

  “看来王爷是真没跟你讲过过他在北境的事情啊。”白凉见顾也如此疑惑,明了顾怀从未和他的这个独子仔细描述过自己在北境的光辉,才会让顾也对顾怀的伟大如此疑惑。

  顾也垂头,略感羞愧,他只知道父亲一年四季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王府看书听曲,偶尔出府两日也很快就回,自己并未了解过他从前的光辉。

  “在我小时候,朔州还是在羌人的控制下。我们顺人,无论男女老幼,都统统是羌人的奴隶,朔州天寒,一年只收一次粮,就这一次粮羌人还要拿去六成。到冬天,饿啊,我们就吃雪,吃树皮,谁家都不敢保证这个冬天家里会不会死人。不过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父亲母亲就对我说,别害怕,我们大顺吴王领兵到了我们北境六州了,正一寸一寸土地的往北边打呢!我们朔州在最北边,最后一个轮到我们,不过别担心,等到吴王把羌人赶走,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白凉目光看向远方,缓缓把小时候的记忆说给顾也听。

  顾也自然难以想象吃雪吃树皮的场景,一脸错愕。

  “那时,吴王两个字就是我们所有小孩心中的希望啊,大家盼星星盼月亮,天天盼着吴王带兵进城呢。终于,我五岁那年的某天清晨,母亲告诉我羌人逃了,全都逃了,一夜之间,我们朔州的城头全换上了大顺的旗子。吴王,就是你爹,当时骑着马从城门进来,高大又威风,他没有架子,对我们每个小孩都是和颜悦色的,他把干粮食物分给早已经饿坏的我们。”白凉的语气中充满着敬重。

  “爹他从来没和我说过。”顾也垂下头,低声说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这就是大英雄的气概吧,觉得自己的不世之功不足挂齿?后来,不过小半年时间,王爷他就在朔州训练出了一支精锐的部队,羌人便再也没能进过朔州城过。所以,这天底下,白凉我最敬重的人便是吴王爷,没有他,根本没有我朔州城今天的日子。所以皇帝说王爷要造反?我们朔州,不,北境六州,没有一个人会信的。退一万步讲,就算王爷真造反了,我也一万个信任他有他反的理由。”白凉说到激动处,依然称呼顾怀为王爷,对于这北境六州百姓来说,这大顺天下只有一个王爷,便是吴王顾怀。

  顾也愣了神,想不到自己的父亲在这名扬天下的剑圣心中,在北境数十万百姓心中竟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所以,顾也,你不必谢我随你冒这天大的险。”白凉站起身来,说道:“王爷的恩情我们北境人永生难报。”

  “白大哥。”顾也泪目,适才的不安与愧疚在清风之中,明月之下化为了对努力练武,救出父亲的必胜决心。

  “你们俩在这屋顶说什么呢?”萧十七一边吃力地爬上来,一边说道。他没有武功,想上这屋顶自然不如顾也白凉那般轻松。

  白凉走了过去,拉了他一把。顾也只道他们都睡着了,如今看,似乎一个都没睡。

  “十七,是不是我们吵到你了。”顾也问道。

  “不不不,我也是睡不着,起来散心,恰好发现你们也在屋顶。”萧十七坐在了顾也旁边。

  “这鹤州似乎是难眠之地啊。”顾也偷偷擦去了刚才的几滴泪,转而笑道,他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感染到其他人。

  “顾也你看,你可知这远处的万千灯火都是何处。”萧十七极目远眺,看着远方,问顾也道。

  顾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确实,自己少有深夜在屋顶远眺的经历,原以为除了月光便再难有光亮。现在萧十七这么一说,这鹤州城的深夜确实不是一片漆黑,反而是有无数微弱的光,若隐若现,从近到远都有,不止在近处的城里,甚至在远方城外的山腰之上。

  “这是?”顾也问道。

  “我们前两日还议过的。”萧十七提醒道。

  “佛堂?”顾也顿悟。

  “不错,确实是活佛的佛堂。”

  “香火需要燃上整夜吗?”顾也疑惑道。

  “哈哈哈,当然不是香火。是前些日子这鹤州有钱的乡绅质疑,活佛乃是大善之人,是光明的象征,是大家伙共同的信仰,怎么能在黑暗之中呆上一晚?”萧十七绘声绘色说道。

  “于是便点起长明灯?”顾也试探着接话道。

  “长明灯?我还真要叫您一声小王爷,这长明灯当世稀宝,就算是皇帝的宫里,也不多见,点起这千千万万盏,如何可能?”萧十七嘲讽道。

  顾也脸红,确实,他从小养尊处优,对这世上万物价值几何,确实没有印象。

  “佛堂里点的都是蜡烛而已,不过虽然只是蜡烛,比不上长明灯价值连城,每一佛堂每晚的消耗也要好几两银子。”萧十七继续说道。

  “好几两银子,足够一寻常家庭月余的开销了。”白凉在一旁恨恨说道。

  “钱从何处来?”顾也侧过头去询问萧十七。

  “这就复杂了,有你们高位当官之人捐的,渴望活佛保佑谋个更好的差事;有底层商人捐的,渴望着赚更多的钱;也有底层老百姓凑的,那不过是求活佛保佑一家老小的平安罢了。总之,各人有不同的诉求,一股脑全指望着活佛保佑。”萧十七说道。

  “活佛治病施粥行善,百姓集资贡蜡以求把活佛拖出黑夜,有意思,也是一幅奇怪的画像。”白凉抱剑站在一旁,笑道。

  “你说说你们,也真是剑痴了,大半夜的上屋顶散心还要各自拿着剑。”萧十七说道。

  “嘿,剑不离身,师傅教的。”顾也摸头笑道,又接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十七刚才说的一席话我有一点不明白。”

  “哦?说说看呢?”

  “为何活佛不能在黑暗之中呢?这千千万万百姓谁家不是安然度过每一个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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