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渐起,位于大策王朝西北的几州之地,历来风雪极早,比起那座常年风雪的关隘,虽不能相提并论,但除开王公贵族之家,富庶一方的商贾家族而言,真正生活在世俗底层的老百姓,钻心刺骨的风雪最是折杀人。
对于在复山镇已经生活了多年的夏惊鸿来说,对四季轮回而来的秋冬交替是有喜有忧,喜的是天寒后人们身上衣物要多几件,他在纷闹的集市里‘拿钱’花时要少去很多变数,得心应手许多。忧的则是害怕万一哪天自己一个不注意,时常醉酒的老爹就被冻死在破落的家中。
大策王朝西北是篷疏山脉,身为市井小民的夏惊鸿不曾见过每年那大山外围的冰雪世界,可小镇方圆之地,再过一些时日,就会盖上一层随风而走的如沙白雪。
这日,夏惊鸿一如往常地起得极早,他走到老爹床边,在震天响的呼噜声中把又被踢开的被子盖好,又去灶房内煮了一碗粥,端到了老爹床边。
夏惊鸿伸手拿去老爹白发上夹杂的脏乱树叶,又小心翼翼将床头的酒壶藏起来。
哀莫大于心死,夏惊鸿看着床上日渐消瘦的面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良久。
肚子里虽有几两墨水,和老爹比起来却只是点毛毛雨的夏惊鸿又能做啥?俗话说穷文富武,早在十年前老爹被削官为民时,当朝天子就曾下了谕旨,他夏家世代不得为官,永不录用,莫说富武,便是穷文的路子也被全部堵死。
没毛的凤凰不如鸡,老爹失势后,来到这小小的复山镇,都只能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一个当时只十多岁的孩子,自幼不曾过过耕田种地,挑货叫卖的日子,守着疯癫的老爹,眼看着返乡时仅有的一点盘缠慢慢殆尽,乡里的三亲六戚亦不待见,硬生生被赶出了真正的老家,来到这小镇上勉强买下这破院子,也就算有了个家。
不过老家的‘亲戚’也还算仗义,好歹把乡里他家几亩田地折了些钱,这才把两父子撵出来。
身无长技的少年人,拖着疯癫的老爹,便是慢慢适应了新日子的过法,从一个混吃等死,附庸风雅的官宦子弟到四处低头找活计营生,受尽冷眼讥讽。
人是会饿的,饿了就要吃饭,吃饭就要花钱,没钱!
抢是不可能抢的,就那个文弱的小身板,别说能不能顶住被抢者的一顿毒打,就是风大些都走路都要小心。
偷,是个不错的选择,前提是要足够谨慎小心,手要轻,脸皮要厚,销赃藏赃要快!做不到?被抓到后挨几顿毒打也就慢慢有经验了。
瘦弱的夏惊鸿,将近十年,也还不是过来了,脸皮会不会厚他不知道,不过挨打得越多,或许是会能抗揍一些的,只要不被打死,不是吗?
现在的他不记得或者不知道第一次出手时,就只是把手伸向了一个壮硕妇人的腰包,只为了十多个铜板,因为太紧张以至于手一抖,钱袋掉在地上,然后就是生涯第一顿教训。
自那往后,夏惊鸿挨打的次数自然也没少了去,不过他也在一次次的惨痛而且真的痛的教训中吸取了不少经验,学会挑不一样的人下手,在得手后如何快速脱身,在穿帮后如何赖账,慢慢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夏惊鸿认识到了小镇上暗地里也做偷抢拿摸勾当的不少同行,比如涉猎稍广的五哥,当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弱不禁风的夏惊鸿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不过平日之间倒是没少‘上贡’。用夏惊鸿自己暗地里的话说,那就是自己的卖命钱,连这种钱都拿,肯定不得好死,可话虽这样说,当真不巧遇见了,他夏惊鸿还是得赔出几个大笑脸,开玩笑,常常被打以至于算‘皮糙肉厚’,但这并不是找揍的理由。
这样的日子,还得过!明日复明日,明日待明日。
何其多?
如今的夏惊鸿,还是那个当初的少年,但是,那个少年真的还活着吗?
已开始刺骨的寒风中,身上衣衫并不算厚实的年轻人从破落巷子中走出,该做啥,还得做啥。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像夏惊鸿这种并不光彩的活计做多了,想要再浑水摸鱼,自然是有不小的难度,集市上莫说摆摊开店铺的商贾小贩,便是街上采购之人,也有些对他这张脸有些印象,不好的印象!所以前来‘挣钱’,也挑日子分时候,大多实行‘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策略路数,尤其这一行,是真真切切的应了那句老话,人怕出名猪怕壮!
除了得手一次大鱼大肉的生活,更多的还是要精打细算,今日的夏惊鸿便只是来集市上销财而已,给老爹添一件衣服,再买点粮食回家,至于其他的事,看机会!真有钱要送上门,他夏惊鸿也不是愣的傻的。
临冬的小镇集市上,热闹非凡,抛开日子比较难过而言,夏惊鸿其实很喜欢这种生活,此时,热闹的集市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一瞬间的宁静,接着就是行人纷纷向两边避让。
十几人的马队,人人捕快装束,其中只有一人身着寻常百姓衣物,稍显豪奢,跟在马队前方捕头身旁,低声言语,。
夏惊鸿若是还未从集市离去,定能一眼认出,马背上那个衣着不凡,面容富态的中年人,算起来,此人还算是夏惊鸿老家一位大哥,不过要说感情,只有厌恶罢了,当年老爹和他被赶出来,此人算是功不可没,原本被贬官还有些家当的父子二人,没少被为乡里豪绅的大哥一家冷眼,最后连家当田产都被占去。
被马队打破宁静后,透着纷乱的集市上,高头大马上的捕头高声道:“吾等为本郡贼捕司捕快,奉命前来捉拿罪民夏淳南父子,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夏惊鸿肩上扛了半袋米,手中拎着给老爹重新买的一件棉袄,晃悠着回到家中。
头发雪白的老爹已经起床,坐在床板边上,碗里的粥还剩下大半,酒倒是喝得没剩多少。
夏惊鸿进门喊了一声爹,老者双眼浑浊迷离,并未答应,只是仰头望喉咙里灌酒,却不知酒壶中早已就空空如也,夏惊鸿走到老爹身旁,给他脱去身上多处针线炸开,漏出里面棉花的棉袄,动作轻柔地给他把新棉袄换上,老人有些孩子气,一直乱动不停,年轻的儿子好不容易将棉袄领子扣好后,端起床边还温热的粥,一口一口地喂给老人。
院子外马蹄声声。
紧接着,是一伙人破门而入,正是贼捕司一行。
夏惊鸿转头看了一眼外面院子中,心神紧张,恰好喂完碗里的最后一口粥,他放下碗勺,一路小跑出去,点头哈腰灿烂笑道:“几位官爷,您几位这是?”
为首的捕头沉声道:“你就是夏惊鸿?”
夏惊鸿脸上笑容不减,顿了顿,眼珠不转心思转,同时看到了夹杂在捕快之中衣着明显的乡里大哥,乐呵呵道:“正是小人,不知...”
“抓起来!”
根本不给夏惊鸿多余言语的机会,为首捕头手一挥,便有两名捕快一同走上前来左右拘押住夏惊鸿,同时直接上了绳索五花大绑起来,其余有四人已来势汹汹冲进了家中,片刻时间也把瘦弱的老爹绑了往外推。
夏惊鸿双手被绑,左右挣扎,破口大喊:“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父子两犯了什么罪,上来就直接绑人,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
贼捕司一行人于冷意浓烈的院子中,神意愈加肃杀。
夏惊鸿那个豪绅装束的大哥一脸谄媚神色,对贼捕司捕头躬身搓手道:“大人,罪民夏淳南父子已缉拿归案,小人此行提供线索与领路,是不是有些衙门赏钱?”
贼捕司带队捕快斜撇了说话的中年胖子一眼,冷冷反问道:“夏淳南父子勾结武洛山余孽意图谋反,死罪难逃,你身为他九族之一,还想要赏钱?”
衣着富贵的中年胖子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失魂落魄颤声道:“小人冤枉,冤枉啊,我家与这父子二人时一点关系都没有,早就把他们赶出家门了,还请大人明察呐!”
捕头连看一眼地上头磕得砰砰响的胖子都欠奉,直接转身率先出了院门,夏惊鸿父子上身被绑,用绳子拖在马后。
临行前的院子中,所见一幕令夏惊鸿遍体生寒,那个中年胖子身材的大哥,被其中一个捕快手起刀落,一刀刺入胸膛,倒地没了生机,随后那捕快不知从何处捻出一张符箓,轻飘飘往胖子尸体上一扔,眨眼间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被烧为飞灰,消散在冷风中。
吓得魂儿都丢了的夏惊鸿与白发老父亲就这样被快马拖在后方,向小镇外走去。年轻的夏惊鸿根本不知,或者说连老爹还清醒时都未如何见过这种骇人听闻的手段,一个小小郡城的贼捕司,按大策王朝律法,还不能也不敢随意断人生死,更何况那一手邪乎的符箓术法,也绝非等闲之人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