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未微微一笑,也不顾寒暄,直截了当问道:“阁下乃是何人?”
李思存叹了口气,说道:“一个报国无门的可怜人。”
云未又问道:“何为报国无门?”
李思存盯着云未看了良久,云未有些不耐烦,说道:“莫卖关子。军中没有时间给你搞这一套,你若是卧龙之才,本将自会三顾茅庐,只怕阁下也不是吧?”
李思存哈哈大笑:“云将军说话未免太过伤人。不过,想那诸葛孔明乃是古往今来人臣之最,李某人又何敢与之相提并论?”说到此处,李思存眼睛微微眯上,放低声音继续说道,“不过,云将军若要北征,李某人可助一臂之力。”
云未皱眉道:“蓟州已然收复,接下来只需要追亡逐北,趁势勒马燕山,截断荒奴南下要道便足矣。本将不需要你的一臂之力。”
李思存叹了口气,说道:“小生本是常山府下村庄一小民而已,自幼饱读诗书,只盼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报效国家。只是苍天无眼,荒奴兵南下烧杀抢掠,将小生一家尽皆杀死,我躲了起来,方才幸免于难。小生彷徨无计,本来想要去投常山府军,反遭小吏勒索殴打,险些丧了性命。小生欲要南下,又恐路途险恶,兵荒马乱间小生又能去得哪里?听闻将军贤良忠义,故而小生来投,孰料在半路被边军拦截,惊慌间被李指挥所救,便顺势投了李指挥。”
云未看了梅越一眼,皱眉问道:“本将说不需要你的一臂之力。”
李思存叹道:“若在燕山之内,自然不需要。若在燕山之外,小生觉得将军此时应当求贤若渴才是。”
云未浑身一震,心中叹道:“这个书生果然看破了。”
不过,云未当下收起心中震惊,不动声色道:“燕山之外自然求贤若渴,只是本将又不去。”
李思存笑道:“不,将军会去的。将军既然要试小生,小生便说来让将军听听。”
云未和梅越都默然不语,静静听着。
李思存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这还是要从一小股荒奴精锐越过云将军的防线,渡过了大沽河,一路向南烧杀抢掠说起。”
云未叹了口气,情知这书生已然看破,心中担忧,怕另有旁人看破,自己的计划恐怕难以施行下去。
只听李思存继续说道:“将军本以为只此一小股敌军,应当无恙,谁知一开始的慌乱过去之后,河北五府联军竟然屡战屡败,最终甚至连庆源府城都被荒奴所破。”
“将军可能是此时才明白,或者更早,但不会在荒奴军折而向北之前。将军明白了,这支荒奴军不是一时意气发泄怨恨,也不是想要寻求别路杀回荒奴,而是早有精妙谋划,作为一颗钉子,牢牢钉在将军心口。或者说,牢牢钉在大宋皇帝心口。”
“自此而后,将军无论是在大宋皇帝心中,还是在大宋百姓心中,再无翻身机会。由此可见,将军在那荒奴将领心中分量颇重,不惜以死相换。尤其在小生得知那荒奴将领竟是荒奴王子之后,更对将军叹服有加。”
“在荒奴军攻陷庆源府后,将军已是难解之局,即便此时回军,亦是无济于事。不过将军还是回军了,并非一片仁心,甚至防荒奴尚且不如防六府联军的心思重吧?”
“这才是将将军推入必死之局的关键。贸然用兵,生灵涂炭,河北皆反,黄河以北,恐不复为大宋所有。这个后果,是将军不能接受的。”
“于是将军决定兵行险着,举征北大军之力,在收复了燕蓟之地后,出燕山而击荒奴,化守为攻,寻求一丝生机。若胜,则荒奴受挫,不复威胁,河北诸府也悚然而惊,不敢造次。若败,也能重创荒奴,使内乱中的荒奴再过许久方能恢复,河北诸府没了顶头压力,且能将一切罪责推脱给将军,到时也未必会反,在表面上还是忠于大宋方为上策。”
“此事并非小生盲目猜测,乃是将军所作所为的蛛丝马迹给了小生提示。先是向迷当示弱,麻痹迷当意志,而后虽知迷当背离敕勒王而与荒奴境内王室勾结,也未阻止,由着他从容脱身而去,只要李指挥使截杀一下。”
“这便是要给迷当,哦不对,应该是给迷当报信的那个王室,告诉他,大宋军队羸弱不堪,仗着人多器利,已然费了三日功夫方才攻下了蓟州城。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奋威军神威营罢了。”
“之所以示弱,只是为了不让荒奴内乱因为大宋进攻而停止。至少,不会因为大宋进攻而合兵一处,共抗大宋。各个击破起来比与荒奴决战的胜算高多了,不是么?”
“小生说完了,将军可有什么补充?”
云未看着得意洋洋的李思存,叹了口气,说道:“自明还真是什么都和你说了。”
李思存叹道:“荒奴与小生乃是血仇。将军若还不信小生,小生毫无办法,便请辞去。”
云未笑道:“先生莫怪,军中大事,不得不谨慎。云某欲要拜先生为参军知事,先生意下如何?”
李思存大喜,深深一躬道:“蒙将军厚爱,小生必当肝脑涂地。”
云未扶起李思存,笑道:“稍后先生跟着梅军师去,军师自会带先生熟悉军务。你从自明那里搬出来,来本将这里便是,既合先生身份,又能让本将方便请教。”
李思存笑道:“将军奇谋,小生只看懂便费了不少时间,何谈请教?还望将军多多指教小生才是。”
云未笑道:“既然已经是自己人,那我也不瞒着先生了。先生方才推断大体正确,只有一处。”
云未说到此处,幽幽叹了口气,梅越接过话头,继续说道:“那敕勒王比先生想的要精明得多,他的计谋也比先生想的毒辣的多。敕勒王也算是针对云将军,也不算是针对云将军。”
李思存眉头微皱,看向梅越。梅越叹道:“敕勒王这一计,直接让云将军失去圣上信任,同时,在民众之中,也能激起避战之心,从此若大宋再要北征,上下并非一心,如何取胜?而且,敕勒王存心挑起河北诸府和燕蓟之地之间的矛盾,朝廷在燕蓟之地用兵,河北诸府却遭到屠杀,再有有心人一挑拨,河北诸府先恨云将军,再恨燕蓟之民。此后,整个黄河以北将乱作一团。此计一出,大宋数十年间将无望北征,荒奴即便衰微,亦可争得数十年时间。”
李思存听得满头大汗,最终苦笑道:“将军和军师才是智略无双,相比之下,小生班门弄斧,当真是不值一提。”
云未苦笑道:“说什么智略无双,最后不也是被那敕勒王耍的团团转?这便是本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敕勒王拦住的原因。若此人回归荒奴,将会是我们强劲的对手,本将和军师没有信心战而胜之。”
李思存点点头,笑道:“所幸那敕勒王还未脱离控制。”
云未叫进来东方奕,告诉东方奕随着李思存去取衣物行李,而后安置在自己这府邸之内。东方奕领命。梅越对李思存笑道:“梅某在此静候先生,莫要回来太晚。”
李思存哈哈大笑,随着东方奕去了。
云未看着李思存消失在夜色里,叹了口气。梅越笑道:“是个聪明人,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云未点了点头,说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军师有头绪么?”
梅越笑了笑,说道:“等调查他的亲卫都的兄弟回来了,便大概知道了。不过,圣旨的事不宜耽搁太久了,迟则生变。左将军也该启程了。”
云未点了点头,随后长叹一声:“若这李思存乃是真心为征北考虑,那该多好。”
梅越笑道:“不是所有捡到的书生,都似我这般的。”
云未笑道:“希望是敕勒王百密一疏,荒奴人不遵军令吧。”
梅越叹道:“所有的一户人皆是只留了一个,并未杀绝。敕勒王是有考虑的,怎会有意外,唯独他家杀了个齐全?他若说他是荒奴人留了一命,或者说家中还有其他人而自己躲了起来,可信度更高。不过他既识破将军计策,却除了自明之外一概不说,还通过自明自荐前来将军身边,倒不像是荒奴人的奸细。一切等亲卫都查明,不管是何方神圣,单枪匹马也不足以撼动大势。”
云未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此时,突然有敲门声,而后是李犇的声音:“将军,李犇求见。”
云未朗声道:“进。”
李犇进来,关上了门,躬身行了一礼,而后直起腰来说道:“将军,和周大哥一起被救得那个人,已不治身亡。”
云未叹了口气,问道:“那人是何身份,可查出来了?”
李犇答道:“未曾查出。董先生救完周大哥后,去看了一眼,只是摇头。那人的舌头和手脚皆被截去,至死神志也没清醒过来。”
云未叹道:“可能是蓟州城中得罪了迷当的人吧,算了。窦都头的行踪可有发现?”
李犇黯然答道:“并未发现,城中居民和荒奴俘虏口中也未得知有价值的东西。”
云未勉强笑了笑,拍了拍李犇的肩膀说道:“窦都头武艺高强,为人机警,便算是被发觉了也能全身而退。此时说不定是在哪里等着我们呢,不必担心,好好寻找便是。仲远失踪许久,现如今不也回来了么?”
李犇默默点了点头,而后退了出去。
云未坐下,指节敲击着座位旁的桌子,咄咄有声。梅越欲言又止,云未怎会看不到,叹了口气说道:“若军师想要说希祎可能无幸,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不说也罢。”
梅越苦笑着,叹了口气,辞别云未回房。
云未枯坐着,听得城中渐渐寂静,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拦截敕勒王如何了?应该也拦得下吧?”
突然,云未听到远远传来仿佛大叫的声音,而后是一片嘈杂。云未皱起眉头,听不甚清,索性推门而出,正看到府邸南面一片火光冲天而起。云未叹一口气,身后传来崔汀芷的声音:“我受师命,保护将军,还望将军莫要轻动。”
云未回头向崔汀芷笑了笑。崔汀芷满面潮红,别着头看着火光,不看云未一眼。云未摇了摇头,说了声“多谢”。崔汀芷心中羞涩气恼,将云未骂了几遍,悠悠长叹一声。
廖霄推门而出,看到云未和崔汀芷,嘴角露出笑容,正要说什么,被崔汀芷狠狠剜了一眼,哈哈大笑道:“云老弟,怎么你在哪里,哪里便要打打杀杀,当真是热闹得很。”
云未苦笑道:“云某宁愿不要热闹。”
廖霄哈哈大笑,见连珏也走了出来,对连珏说道:“上次在武清城中,老子差点被那群袭击的荒奴兵逼入绝境。老三,这次有没有兴趣与老子同去?”
连珏看了一眼崔汀芷,廖霄拽住连珏胳膊道:“看什么宝贝徒弟?你这宝贝徒弟厉害得很,现在扔到江湖上去,能胜她的人真没几个。即便江湖中几个老妖孽来了,小丫头还是可以抵挡一阵的。云老弟就交给小丫头了,你与我去看看热闹。”
连珏皱起眉头道:“此乃战争,怎么能看热闹……”
话未说完,被廖霄一拽,失了重心,连忙稳住时,被廖霄拽着跑了起来。连珏哭笑不得,只得说道:“我自己来。”廖霄这才放开了连珏,飞掠而去。
赵仲远和马佑今也出得门来。马佑今眉头微皱,面有忧色。赵仲远未曾经历武清之战,此时也并未有多少担忧,只说道:“这荒奴人是从何而来?竟然也有些成了气候。”
梅越看了一眼云未,叹道:“恐怕是……故技重施吧?”
赵仲远一愣,问道:“什么故技重施?”
云未说道:“将士兵伪装成平民,藏在城内,待时机成熟便可出动。”说到此处,突然脸色大变,叫道:“不好!”
赵仲远还在发愣,梅越和马佑今已然先后想清楚了,不由得忧色更重。云未对梅越说道:“劳烦军师走一趟,知会众位守城将军,一旦有变,可以杀光荒奴兵,不留活口。”
此时廖英睡眼惺忪走了出来,云未拽住廖英,叮嘱道:“军师要去知会诸君,劳烦贤弟护卫,不使军师有失。”
廖英应了,向梅越一点头,两人自去寻马出府邸。
眼看赵仲远依然显得迷惑,马佑今苦笑一声,说道:“城中还有千余荒奴俘虏,若再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赵仲远这才恍然大悟,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得一阵破风声由远及近,一个人影扑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大呼小叫,乃是廖霄。另一个咬牙前行,正是连珏。
那个人影哈哈大笑,云未只见眼前一花,那人已然跃到云未身前,寒光一闪,剑已刺向云未咽喉,口中大喝:“云未,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