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人,总归是要相信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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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还是那辆承载过凌御风几多岁月的马车。但此时的马车中,已没有了狐皮毯子的奢华。只剩一张色泽暗沉的矮几,且那矮几上还放着许多归整好的卷宗。

  此时留在马车中的也不再是一个人,它好像失去了自己承载的意义,因一直以来,能坐或躺车中的,都是只有一个人。但它好像又有了一些新的东西,因只现在一起的两人,便能让那忽变冰冷的马车重焕生机,甚还要比装饰繁华时要更加温暖。

  苏道朝和苏锦程相对而坐,这是苏道朝离开凌御风后第一次坐在车中而不翻看桌上的卷宗,哪怕那些卷宗能让他更好的了解当世之事,可在苏锦程面前,又有什么是非了解不可的呢?

  十年未曾真正面对面地交流过,甚或者说,他已是有十年时间未曾真正看到苏锦程的这张脸了。若非时时联系着,他甚都会怀疑说自己是否真有这么个儿子。可当从他口中唤出的“老头”二字重新在耳边响起,他又觉得好像自己从未和他分开过。

  当然,当得苏锦程叫老头时,他也难免会心生腹诽,然后就又情不自禁伸手去摸自己那张已经有些干皱的脸,心想:“我是真的老了吗,不然他们怎都叫我老头呢?”

  他好像是忘了,对,应从苏锦程离开后的那天起,他就再没听到叫过自己的父亲,甚在相互来往的信上,他也没大没小的只已老头相称。

  初时,苏道朝还会生起问上一问的念头,无论怎么说,苏锦程都还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可当得他越叫越多后,苏道朝他也就习以为常了。所以凌御风叫他,他不仅没有心生不悦,甚还会有一种熟悉感,就好像是苏锦程在叫他般。

  可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凌御风,而就是他真正的儿子。所以他又从那车厢暗格中摸出一瓶老酒和两只薄透的酒杯,将酒斟满,便是递给了苏锦程一杯,道:“多长时间没喝酒了?”

  “也没多长时间。”苏锦程将酒接过。“虽是要躲许多人,可也不至于连酒都喝不上。”可当他将薄透瓷杯中的酒液吞入喉咙后,神情却是那样的畅快舒爽,好像他在苏道朝的面前说了假话般。

  “那你倒说说,为什么要躲许多人?”

  “不知道啊!”苏锦程双眼迷茫道,“就是忽然间,不想出现世人面前了。老头,以前你就总觉我看破这红尘,经此一事后,我也觉我看破了红尘。我想找个罕有人至的地方建上一间小屋,然后去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我一直在找,从杭州找到了这里,却也始终没找到。老头,你说这世间,可还有那清静无人的地方?”

  “所以你是因为没找到,才又出来的?”

  “不!”苏锦程摇头后,苏道朝手中酒壶也就到了他手里。“我是为你才有重新出来的。你说你老都老了,又为什么要来凑这热闹呢,好好待在谢家的那个暗室,不好吗?”

  “你这是在责备我?”见苏锦程只自顾自的斟酒,并没有和他同饮的打算后,苏道朝便是又从暗格之中摸出一瓶女儿红的自斟自饮着。

  闻着那明显更浓的酒香,苏锦程斟酒速度便慢了下来,口虽出言而语,双眼却是圆瞪的去看着苏道朝。

  “不是责备,是善意的提醒。”

  苏锦程眼中所欲表达的意思很明显,苏道朝却也像他一样的选择了忽视。

  “那又是谁让我忘记自己是个老头的呢?”

  “除你自己外,还能有谁?”

  “也对,”苏道朝点头。“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造的孽,谁让我生了你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呢?你倒也给我说说,素来不喜多管闲事的你,又为什么要管这天大的闲事?”

  “那你也给我说说,你又为什么要参合进这天大的闲事之中来,可千万别说为了我?”

  “所以你又是在怪我吗?”

  “当然!”苏锦程煞有介事地点头,然后便又一把抢过了苏道朝手中的酒瓶。“你这老头好生不地道,再怎么说咱俩也有十年的时间没见了,你就不能好好待待我?”

  “天下哪有老子尊儿子的道理?”

  “天下总是有老子疼儿子的道理吧!”

  “那为何总就不见儿子去疼老子呢?”

  “因为儿子年少不懂事,所以才要老子多担待不是。”

  “你终于是承认自己不懂事了,这很难得,所以我可以再赏你一只鸡腿。”

  说完,苏道朝便又从那暗格之中取出一只烤制金黄的鸡腿递给苏锦程。

  “这十年时间,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苏锦程接过鸡腿的大嚼了起来,言语却又携带着些许的责怪。

  “难道还不明显吗?”苏道朝一指车外那些人的道,“我好像是做了一件让人很不齿的事,但我始终都未觉得这是下作的行为,因只有这样,我才能去做我想做的。我原以为能以自己当下力量来护你一生的周全,不曾想你惹祸的能力实要比我辛辛苦苦去做这些事的能力更强些。所以还得多谢你啊,多谢你让我明白,不管拥有再多的东西,若是事情真的要发生,那也只能去让它发生。所以你啊,不管小时候还是现在,都能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也不知这算不算你苏秀才的一项能力?”

  “当然是算的。”苏锦程开心又骄傲地点头。“世间这种能将老子压得死死的儿子,可一直都不怎么多。但这也不是你自暴自弃的理由啊,老实说,你是不是和凌御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知道吗,”提到凌御风,苏道朝忽又变得萎靡了起来。“因为你的出现,我少了一个更值骄傲的儿子?”

  “所以你觉凌御风他比我好?”

  苏道朝他不仅没否认,甚还肯定地点头道:“能引万人空巷的大梁公子,实是要比世间所有同辈人都好。”

  “所以我不该出现?”

  “嗯!”苏道朝再点其头,可他说出的话,却又是让苏锦程一滞。“因为你,或许我就再做不到之前的决绝。正好如现在,因为心中念想忽然间就实现了,所以我也变得放松了起来,不然现在的我,定还将头埋在这数不尽的卷宗里。锦程,我一直在找你,可我找不到。开始时,我还心存幻想,只觉没见到尸体,那就还有可能。可随时间拖得越来越久,我也越发不敢肯定了。我怕,怕自己连你尸体都再找不到。所以你得告诉我,”猛灌一口不同于女儿红那样软绵的烈酒,苏道朝道,“告诉我说你为什么就能不找我?”

  苏锦程又看到了他眼中那浑浊的眼泪。不知是不是因年老的缘故,他觉苏道朝眼泪,似是要比之前他所见过的更多。可他自己呢,是否也因自己变老了,所以鼻端难忍的酸涩,才会像苏道朝眼中浑浊的泪水般时不时的就来折磨他?

  苏锦程不知,所以便只能强忍双眼鼓胀地答道:“真像你说的,我似要比凌御风他更幸运。因我方坠至中途,便被一棵横生的大树给拦了下来。骤然间的碰撞虽是让我瞬间疼晕了过去,却也不至于丧失些什么。而更幸运的是,我在离树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只能容下三五人的小小平台,而那平台后,便是一条可直通向外的甬道。所以我又悄无声息出现在山的那边。之后呢,你问我为什么不找你,你觉这种情况下,我能找你吗,我能再将灾祸带到你的身边吗?虽是知你不服老,没奈何,你确也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了。我只想你安安心心地度此余生。谁知你这老头不仅不服老,甚还做了许多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可在知道你的能力后,我又心生迟疑了。老头,或许我真的会死,那么,与其让你再难过一次,还不如就只难过那一次。且我也都看出来了,你对凌御风不错,凌御风他也对你不错。这样,我就更能放心去做我想做的事,因我知道说,他凌御风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甚至还会做得比我这个亲身儿子要更好。可你又为什么要孤注一掷呢?那里边的许多人,真不值你去这样的孤注一掷。所以我不得不出来,凌御风不在,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做这艰险无比的事情。我还不想你去死,老头,我们很久都没斗嘴了,我又怎能让你这么轻易就去死?”

  良久之后,苏道朝方才止住心中感动地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我并不想做什么,更是没有奢望说你能舍弃当下所有的回去。老头,我只要你答应我,不管怎样,都保护好自己,千万千万别让自己陷入绝对的危险之中。”

  “所以你并不是来此陪我一起的?”苏道朝从马车之中站了起来。

  “我也想陪你一起,一起直面这世间最最危险恐怖的东西。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因我没有更大的把握让你撤到安全的地方。”

  “你想做什么?”苏道朝皱眉。他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所认识的这些年轻人,都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家伙。

  “其实也不做什么,就是想给你们多争取些靠近凌御风的时间而已。”

  “不行!”苏道朝他断然出声道,“你拿什么去阻那广宁卫中万数的骑兵?”

  “老头,”苏锦程也站起了身子,双手压在苏道朝肩上地道,“我们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若你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那我也能答应你说我会好好活下去。好了,”苏锦程松开苏道朝肩膀地笑笑。“该见的见了,该说也说了,那我也就该走了,不然广宁闭城的话,恐就什么都来不及了。老头,这次由我做你的后盾,所以你只管去往前冲,身后但凡有威胁,那我以后都不再叫你老头。”

  说完,他就欲转身。苏道朝虽是未伸手,双唇开合间,也是问出了他不甚确定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

  苏锦程定住,嘴角却是扬起了笑容。

  为的是什么,是心中的那份正义吗?好像并不是,若他真有这么强的正义感,或也就不会落得一个“莫问前程”的名号。他是逍遥惯了的,只要不牵扯自己,他都不会主动去做些什么。

  可这次,他又是怎么被牵扯进来的呢?

  好像不是被牵扯,而是他自己主动参与进来的。

  那他又为什么会参与进来呢?是因来寻他的是沈杨莫玄衣,还是因为他将欲救之人名叫凌御风?

  苏锦程并不能完完本本地说出自己参与此事的理由,但自参与后,他也从没生出过后悔之心,哪怕纵身跃崖而下,哪怕周身的痛苦让他再不想去挪移半步,他也从未生出过后悔。甚在脱身而出后,他还继续参与进了这件事。

  忽然间,他又想起了那尚还守在崖边的身影。若他没记错,那人之前,还将凌御风视为仇敌。现在呢,他却站崖边,专心等候着什么。

  所以苏锦程并未回答苏道朝,而是反问道:“往生崖上,你可曾见过一个等候的男子?”

  苏道朝点头,因他也想起了那个名叫许升的家仆。

  “不仅见过,甚还和他交谈过。”

  “那你定是知他身份的了。”

  “许升,名为李平家仆,实为他朋友。”

  “那你定也是知道,此前欲杀凌御风者,当以他为甚。”

  “不仅如此,他还数次对凌御风刺出过匕首。”

  “那你见他时,他在崖上做什么?”

  “他在等人!”

  “等何人?”

  “除那凌御风外,还能有何人?”

  “那他为什么要等凌御风?”

  “因为凌御风曾答应过要陪他将一块将李平的灵柩送回去,所以他要亲眼看看凌御风是否会食言。”

  “那你说,为什么那个恨他入骨之人,又会选择相信他呢?”

  苏道朝沉默,他好像知道苏锦程欲说些什么,又好像不知他到底是在说什么。

  他未答,苏锦程却又再次问道:“老头,与其问我,何不问一问自己?我们都是一样的,不只是因我们是父子。或许我们相信的东西不同,但人,终究是要有些东西相信才行啊。”

  说完,苏锦程便是再不回头地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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