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仲远身子本就强健,加上多年来修为又高,伤愈速度比之常人快了不止几分。
郭琰日日照料赵仲远,听赵仲远讲些江湖逸事,往往惊叹不已。
郭谦明每日等候左相大人回信,却屡等不至,和郭叔孝不知讨论过多少次左相大人这是何意,最终毫无头绪。
赵仲远一日日好了起来,半月余,烧伤留下斑驳痕迹已无大碍,腹伤也已稳定下来,左目经过河间府最好的医师治疗,也已能视物。医师告诉赵仲远:“虽能视物,不过日后用这只眼睛看东西时,中间会有一道裂痕。”
赵仲远四处看着,不以为意笑道:“不是瞎了一只眼睛已烧了高香,一道裂痕又怕什么?我在自己心中自行将它补全便是了。”
医师笑了笑辞别而去。郭谦明送了医师,而后回来。赵仲远本来在盯着窗外,见郭谦明回来,面向郭谦明,叹道:“大恩不言谢。日后若赵某闲暇,必当回报。若赵某日后总不得闲,只好来生再报了。”
郭琰手一抖,本来托着的茶碗一斜,连忙稳住时,碗盖已无力救得,直直飞出摔碎在地。郭谦明叹了口气,说道:“赵侠士重伤未愈,安心养伤。待痊愈之后,再谈日后不迟。”
赵仲远笑了笑,问道:“左相大人仍未回信?”
郭谦明摇了摇头。赵仲远沉思片刻,说道:“也好。你们再去问左相大人吧,烦请快些。”
郭谦明点点头,答应着去了。临去之前,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叹道:“小老儿实不想与赵侠士为敌。”
赵仲远微微一笑,说道:“去吧。赵某亦不想与郭老伯为敌。不过江湖险恶,谁又说得准呢……”
郭谦明叹息着远去。赵仲远又看向了窗外,郭琰递给赵仲远茶,赵仲远接过,道了声谢,一饮而尽。
郭琰接回茶碗,随手放在床头小桌上,坐在床边凳子上,看着赵仲远。赵仲远只做不知,看着窗外,良久,长叹一声,回过头来,无奈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郭琰眼睛红红的,小声说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赵仲远不愿骗郭琰,沉默不语。
郭琰继续小声说了下去:“你默运真气多次,眼睛一直观察围墙,手无意识摸向腰间多次。你已能站起,甚至能运功疾行,却假装依然伤重卧床。我猜,你心中不止做出了要走的决定,而且谁挡你,你便伤了谁。”
赵仲远苦笑道:“你这小丫头,果然不简单。你要去告诉你爹爹和三哥么?”
郭琰摇摇头,说道:“我若想说,早就说了。爹爹和三哥也不是真想拘禁你,他们也都很喜欢你。只是左相大人不发话,他们不好做事而已。”
赵仲远点点头,不敢看郭琰的眼睛,长叹一声说道:“小丫头,我有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郭琰点点头,笑道:“若你不走,便不是横江飞将了。”
赵仲远略显惊异,看了一眼郭琰,长舒一口气,说道:“我还以为……”
郭琰笑了笑,说道:“我这么聪明,当然都懂了。”
赵仲远心中感激,郑重说道:“谢谢。”
郭琰一笑,神神秘秘从边上柜子中扯出一个小包袱,说道:“你带我走,我保证不拖你的后腿。”
赵仲远愕然得语无伦次道:“这怎么……你哪里……”
郭琰紧咬嘴唇,憋红了脸,双眼泛红,眼神却无比坚定,站在那里看着赵仲远。
赵仲远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还是长叹一声,对郭琰说道:“小丫头,你年纪还小,听了些别人的英雄事迹,便心生向往。这本是极为正常的事,不过若沉溺其中,便不好了。须知一切江湖传说,皆是泡影……你只要想想横江渡七鬼之类乱七八糟以讹传讹的事情,你便想通啦。”
郭琰淡淡一笑,说道:“你说的不对。即便是有些隐情,与人斗智斗勇,流浪天涯,这种感觉是不会假的。便算你真是浪得虚名,只你的胸襟气度,便足以折煞江湖。武功不在高低,只要胸中有沟壑,便是江湖豪侠。”
赵仲远不知小小丫头,心中却如此透彻敞亮,不由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话说得极好,若云大哥在此,也会击节叫好的。”
郭琰眼睛亮了起来,笑得甜甜的,小小的身子一跳一跳。赵仲远笑道:“你做什么?”
郭琰将小包袱放了回去,瞪了赵仲远一眼,故作蛮横道:“本小姐开心不行么?你管不着!”
赵仲远听得郭琰语气蛮中带娇,眼神中满含爱意,媚眼如丝,整个人柔若静水,心头不禁咯噔一声,而后暗叹一声:“赵仲远啊赵仲远,你这是作孽啊!”
郭琰看赵仲远低了头不说话,柔声问道:“你怎么了?伤口又痛了么?”
赵仲远眉头紧皱,冷声说道:“你要叫我前辈。”
郭琰一愣,而后说道:“你当然便是你。大家江湖儿女,哪有如此多的虚礼?这不是你说的么?”
赵仲远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闭了嘴,心中安慰自己道:“这小丫头只是大家小姐做得厌了,从小听着江湖故事长大的,自然向往江湖。和她心血来潮想体验一下丫鬟的生活一样,过阵子便会好的。”
郭琰洋洋得意,看赵仲远不说话,便当他默认。自己是江湖儿女了,自然可以跟着他闯荡江湖。郭琰絮絮叨叨做着规划,先去找云将军,见一见泰山神主和悲欢居士;而后大破荒奴,去漠北看看大漠孤烟;之后便五湖四海走一圈,塞北江南,秦城汉阙,哪里好玩去哪里。
“等走累了,我们便找个地方休息,顺便打抱不平,惩恶扬善。”郭琰趴在床头,撑起脑袋,扑闪着眼睛说道。
赵仲远向里挪了挪,仿佛依然能感觉到郭琰的气息。赵仲远长叹一声,说道:“此去蓟州,乃是搏命。你若真想去趟江湖,便去求你爹爹和三哥。我给你留几封信,你拿着去江南,让他们和你一起,保证你玩得好。”
郭琰有些生气道:“我是去闯荡江湖的,不是去参观江湖的。我拿上你写的信,受人保护,不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了么?”
赵仲远心中暗道:“即便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也是小孩子要布娃娃。”不过嘴上不说,只是说道,“你若与我一起,便不受我保护了么?我的武功还比他们高,你便更无法闯荡江湖了。”
郭琰脸颊一红,说道:“你不一样。”
赵仲远心下焦急,深怕伤害郭琰,不过此时见郭琰越来越不对,也顾不得许多,说道:“我又有何不一样?我原来只是个普通的江湖中人,后来隐居了,每日以打鱼为生,卖些气力赚钱养家糊口。我被人吓得求饶过,没查清楚杀错过好人,江湖仇杀心中害怕逃跑过。我有何不一样?现在我连江湖中人都算不上,只是普通人罢了。每日捕鱼,枯燥得很。”
郭琰小声说道:“你会捕鱼打猎,我会织布女红,都一样的道理,怎会枯燥?”
赵仲远见郭琰无论如何说不通,坐起身来,向后一靠,缓缓说道:“我与你说过,我妻子幻花剑仙,当真是仙子一样的人物,她的女红极为精通,不过饶是她,做久了普通人也是会腻的。”
郭琰扬起下巴,仿佛在比拼什么似的说道:“我不会腻的。你捕鱼不腻,我女红便不腻。”
赵仲远长叹一声,冷笑道:“若你真是想闯荡江湖,何必纠缠赵某不放?若你只是为了纠缠赵某,赵某已有妻室,今生不作他想。若你纠缠不休,赵某自当对……对……”
眼看郭琰目光从惊诧渐渐变为哀婉羞愤,赵仲远心中不忍,不过还是一咬牙,接着说道:“若你纠缠不休,赵某自当对无耻之人,应之以雪玉。”
郭琰听到“无耻”二字,浑身颤抖,满口银牙咬碎,整个小脸憋得通红。待赵仲远说完,郭琰凄然一笑,目光决然望向赵仲远,猛地冲向一旁,拔出悬在墙上的雪玉剑来,挥剑向脖子抹去。
赵仲远大惊,不顾疼痛,弹身而起,右手抓向雪玉,左手行动不便,依然奋起余力,挥出一掌拍向郭琰肩头。
赵仲远虽然伤重,不过此时救人心切,已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穷尽毕生功力做出这一抓一拍。赵仲远右手直接抓住了雪玉剑身,郭琰去剑势大,赵仲远抓住剑身,一按一拉,左手已至,拍向郭琰肩头,将郭琰打得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赵仲远右手被雪玉切开半个手掌,鲜血淋漓,同时重伤之下,收势不及,整个人跟着栽倒下去。赵仲远腰一扭,避开坐倒在地的郭琰,倒向旁边,只听“哗啦”一声,砸碎了一个木椅。
郭琰呆愣愣坐在地上看着赵仲远,赵仲远捏着雪玉剑身,用手肘撑起身子,怒吼道:“你做什么?”
郭琰啪嗒啪嗒掉眼泪。赵仲远看郭琰脖子处一片殷红,长叹一声。郭琰轻轻去拽雪玉,赵仲远一个激灵,顿时握紧,雪玉剑刃又破开赵仲远手掌,郭琰急道:“你放开!都把你的手割破了!”
外面的人也听到动静,跑了进来,只见赵仲远和郭琰都倒在地上,郭琰脖子流着鲜血,手中握着剑,剑刃被赵仲远握住。几个小厮一时不知是何情况,三个留下来要按住赵仲远,留出一个嚷着“不好啦,客人要杀小姐”跑去找人了。
赵仲远捏住剑身,只一弹,郭琰手中不稳,撒开手来。三个小厮哪里见过这等手段,齐齐一愣,为首的大叫:“小姐被歹人所伤,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让小姐再受伤害!”
三个小厮抱着必死的决心扑了上来,郭琰大叫:“不要!快退下!”想要站起身来,不料刚刚生死之交,气力不济,竟而一时腿软站不起来。三个小厮还以为小姐受了胁迫,仿佛没有听到,齐齐冲向赵仲远。
赵仲远长叹一声,挥手将雪玉剑鞘取下,将雪玉插回剑鞘之中。三个小厮已到,赵仲远想要站起身来,被一个小厮一拳打在脸上,扑得躺在了地上。
三个小厮拳脚相加,赵仲远护住头脸,任由三个小厮轮番击打,夹着雪玉不肯撒手。
郭琰大哭起来,更加说不出话。正闹间,郭叔孝着急忙慌跑了过来,只见小妹在一旁坐倒大哭,赵仲远被三个小厮围殴,大喝一声:“住手!怎么回事?”
三个小厮停下手来,不过还是按着赵仲远,叽叽喳喳说了起来。郭叔孝大体听懂,一看郭琰脖子处竟真有剑伤,连忙扶起郭琰,查探一番并无大碍,按住伤口,回身低头看向赵仲远,语气中满是不信:“赵前辈……不可能是此等人,其中可有什么隐情?万望告知。阿琰,怎么回事?”
郭琰抽抽噎噎道:“不是他。”凄然看向赵仲远,下定决心说道,“是阿琰自己……”
赵仲远吐出一口鲜血,抢着说道:“是阿琰自己不小心,要看雪玉,一个不慎跌倒了,被雪玉割伤。我要施救,奈何气力不继,反而自己也跌倒了。”
郭琰本已打定主意,宁肯自己声名扫地,也不能让赵仲远蒙冤受辱,此时听到赵仲远的话,不由愣住。郭叔孝眉头微皱,看向郭琰,郭琰低下头去,轻轻点头道:“嗯,便是如此。”
郭叔孝看到赵仲远极力遮掩却无论如何遮掩不住的手上伤痕,鼻青脸肿被小厮暴打的情况,长叹一声,斥责小厮们离开,亲手扶起赵仲远送回床榻,深鞠一躬,语气中满是愧疚道:“赵前辈大恩大德,叔孝铭记在心。”
赵仲远笑了笑,摆摆手没有说话。
郭叔孝狠狠瞪了郭琰一眼,看郭琰痴痴望着赵仲远掉眼泪,当下拽住郭琰胳膊,在郭琰耳边低声狠狠说道:“走,跟我出来!”
郭琰挣扎一下,郭叔孝力大,又如何挣扎的开?郭叔孝笑着对赵仲远说道:“小妹顽皮,倒连累前辈受此无妄之灾,晚辈这就去延请医师。待晚辈教训了小妹,再来向前辈好好赔个不是。”
赵仲远笑道:“好说,好说。”
郭叔孝拽着郭琰,一路急行,不理郭琰抱怨和大呼小叫。到了僻静小亭,郭叔孝令小厮们全都退去,冷眼看着郭琰。
郭琰撅着嘴,捂住脖子不说话。郭叔孝冷笑一声,冷冷说道:“现在知道疼了?你是不是和赵前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简直是胡闹!赵前辈江湖之中交口称赞的磊落之人,和幻花剑仙乃是神仙眷侣,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怎的做出如此下贱之事,使父兄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