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悔吗?
凌御风不知道,因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怎样一种活法。
他喜欢闲适,所以开封城外才会有一个名叫风居的院子;他也喜欢别人脸上开心的笑,在接受他的帮助后。
所以他会后悔吗?
若自此时起,他就再不存在于世间,他会后悔吗?
若自今日后,他就再不能去过闲适的生活,他会后悔吗?
若因此时举动而造成许多他不想让其离开的人离开,他会后悔吗?
不知道。后悔总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已无法再去改变些什么。
“轰!”
肚腹中的轰然之声再响,但和此前几次不同,这次的响动中还夹杂有那么一点碎裂的声音。
堵塞的高墙好像是被撞开了少许,凌御风能感觉到,可他已无更多精力去管它。因在撞击结束后,凌御风的每条神经都被疼痛充斥着。
端坐两天的身体开始蜷缩,然后便又瘫软在地上。
“啊!”
疼痛让凌御风再无法控制的惨呼出声,然后又是鲜血不断涌进喉咙之后的咳嗽。
所有他曾忍受的,现都一股脑地涌了进来。他被架上了火炉,不,是有炭火在他身体里燃烧;他像躺在了刀尖之上,不,是有无数利刃自内而外地劈他刺他,好像他就是囚笼,而在体内的那些东西,则是准备了数年乃至数百年的暴力囚徒。
阻塞的高墙似被冲破了少许,但也就这少许,却也足以引起一场浩大至极的暴乱。体内由药而化成的劲力不断争夺吵闹着,每一丝每一条都想尽早冲出那堵囚禁它们的高墙。它们已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呆了许久,久到再不能停留片刻。所以它们相互攻伐,再不像此前一样安安静静的呆在那条河道中。而在它们的相互攻伐中,难免也会撞到那已被凌御风给弄得千疮百孔的经脉。
一次冲撞,经脉的薄壁尚能承受;十次冲撞,它也像凌御风一样的颤抖了起来;百次后,它终也再做不成那颓圮的残墙。像是墙面被人一点点地剥下般,此刻若是有人能内视,定能看到这样一幕,墙面正在被吞噬,受阻的洪水,终也寻到了另外一个宣泄口。
劲力四散,再不受控制也再无法控制的四散开去。
凌御风已然看见了死亡,那是一片黑色,像是深海里的漩涡一样,能将周遭所有一切都给吸纳进去的黑色。所以哪怕凌御风已睁开了双眼,哪怕阳光正盛,他也再看不到其他。
而当凌御风他看见死亡时,莫玄衣和古菁看到的,却是只有痛苦和惨不忍睹。
凌御风的痛呼声是和那股炽热的劲力波动一块传来的,而此一次,莫玄衣则是再忍不住地推门而进。他不能就这么听着,不能任由屋内那人去独自体会痛苦。他知自己或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但纵做不了,他也要看看,看看那人到底忍受到了何种地步,看看那些事,到底都值不值得。
所以他就闯进了石屋,然后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再不能去做什么。
他曾杀过很多人,从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杀人了。杀人后,自也看到了许多各类的死状。纵如此,他也从未因此呕吐过,甚连一点反胃的征兆都没有。
可是当他看到现在的凌御风,喉咙间却是再不受控制的发出了干呕之声。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因某人而产生了呕吐的欲望。
莫玄衣不曾转身,古菁却是却是没有他能耐。只看一眼,她就伏在墙上的大吐了起来。
现在凌御风是个什么模样?
莫玄衣不信,便连一向对他不怎么待见的古菁也不信。这还是不久前那能引得万人空巷的翩翩公子?不,他不是,因他身上已然找不出任何与那人相像的地方。
他漆黑的头发枯着,真像一堆生在秋风里的杂草,不仅如此,在那枯黄的发上,甚还隐隐附着着一些干涸的鲜血。头发下的那张脸呢,久不见阳光白皙消失,此刻只剩干瘪和血汗混杂的覆盖。白衣已成了玄衣,那本该是黑色的,可因有汗,所以它被释淡了许多。原本挺拔的身子,现已屈成一团,正在灰尘漫布的地上不住地颤抖着打滚。血还在浸,或在此时支撑他的,早已不是人们平常所靠的那些。
莫玄衣不知现在的凌御风到底正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可从他那不断的惨嚎及面部的扭曲来看,他定忍受着常人所无法想象的痛苦。因他莫玄衣知道,不管是从这两天的冲撞还是以前的相处,他莫玄衣都知道,凌御风是个哪怕有痛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轻易显露的人。起码认识这许多年,除了眼前这一幕,他还从未见过凌御风因痛而扭曲的脸,也未听到过他因痛而发出的惨嚎。
所以看着眼前这一幕,莫玄衣呆了,双脚像被固定在了地上般,站在原地的再不能朝前移动半步。
他的身体也在颤抖,和凌御风的疼痛不同,他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颤抖。手伸出了无数次,却又收回来了无数次。他想闭眼再不去看些什么,双眼却是不受控制的怒睁着,视线始终都停留在不住颤抖的凌御风身上。
腹中已无再可去吐的东西了,所以古菁重又和莫玄衣站在了一起。双眼似有些朦胧,眼角湿湿的让人很是不习惯。
她竟为着眼前这人的流泪了!
笑骂着擦擦眼角。
她怎可能会为眼前这人流泪,不,她怎可能会流泪。
可不管如何,她终也是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人到底能承受得住多大的疼痛?古菁不知道,因其所承受的那些,都尚在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中,因此,她也总觉自己是个什么都能承受的人。可在现在的凌御风面前,她不敢再这么想。
如果,如果是自己经历这样的疼痛……
不,没有如果,因从心底生出的恐惧害怕,古菁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种假设。莫说经历,便是想,她也不敢想。
也有那么一瞬,她想为眼前这个正在经受无尽痛苦的男人做些什么,可在想象后,她也只和莫玄衣一样地站着。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如今这种情况,除了站着,他们便是什么都做不了。
从凌御风所表现出的种种迹象看,他已不可能再控制自己体内那股劲力了,且这劲力现已成了脱缰的野马,正在他的体内到处放纵肆掠着。他们都没把握能压制住这股正在到处肆掠的劲力,不,不是没把握,是清楚自己压不住这肆掠的劲力。所以他们都不敢出手,生怕再加自己的劲力,不仅起不到帮助的作用,甚还会加速凌御风的死亡。
所以古菁现就有些后悔了,她觉自己应该去听凌御风的,他不出,他们不进,生死勿论。若真那样,愧疚或许有,但是再多的愧疚,也是只会比现在这种能看不能做的折磨更轻些。
可是忽然间,不住翻滚的凌御风骤就停了下来,哪怕脸尚是扭曲,身体仍在忍不住地颤抖,可他还是骤就停下了自己的翻滚。
满眼的黑暗中,凌御风看到了什么?
他本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可他却是看到了,纵是无光,他也看到了。那是林叶落,她站一个和自己相隔不远的地方,正和自己四目相对着。他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好像,语气中还有些责怪呢。
“你来这里干嘛?”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凌御风犯错,都会像个大姐姐般毫不客气地呵斥。可是凌御风并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凌御风反驳,人向前走,林叶落却也往后退,所以两人距离也就始终都是那么远。
“你别再向前了,我现还不想和你站一起。”林叶落阻住他向前的步伐。
“我又是哪惹着你了?”凌御风不解。
“你还好意思说?”林叶落嗤笑起来。“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要做大侠,会照顾好自己,现在呢?是,现在你已经是大侠了,可你照顾好自己了吗?别忘了,不管此前还是最初的离开,你所经历获得的一切,都有我一部分的功劳。所以你若再敢这么轻贱自己,小心我拿藤条狠狠地揍你一顿。”
“我哪又有轻贱自己了?”凌御风继续为自己抱不平,随后又变俏皮了起来。“而且啊,和好好照顾你相比,照顾自己实是一件再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不需要你照顾,”林叶落马上拒绝道,“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都不需你照顾。我有手有脚,能受力也能吃苦,所以纵是没有你,我也能够好好地照顾自己。倒是你啊,虽也不至于饿死,好歹也是做了几年受人追捧的大侠,所以很多事情,或许你都已经忘记了。现在我就提醒你啊,不管朋友再怎样,活,终究不过自己一个人的事,所以你得变得更强,强到无人能轻易将你置于死地;再不然就是让自己一弱再弱,弱到别人都不屑去看你一眼。记着,你凌御风只有这两种选择,我的小疯子也只能是这两种选择。但这两种选择中,其实我更想你变后一种,因为爷爷说过,一个人有多大能力,就该扛起多大的责任。现就因你能力太强,所以才要去扛这许多东西。这是很累的,我知道,这是很累的。可你都已没有选择了,我还不想你这么快的来这里,所以你已没有了选择。小疯子,你必须变强,变得更强,只有这样,你才能去保护那些你想保护的,留住那些你想留住的。我都已经后悔了,后悔说当初为什么就要听那老头的。如果我也能和你一样,如果我也能和你身边的那些人一样,那我定要每天都跟你身边的折磨你。我不会再给你做吃的,因我想吃你做的;我也不会再给你洗衣服,我们自己洗自己的,一块洗,这样的话,哪怕在水中,我也能看到你的身影。小疯子,其实我很想让你再背我一次,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不用你背我游遍山河,只要你再背我在那林中走上一遍就好。”
“你在说什么呢?”凌御风皱起了眉。“放心,我答应过老头的,不管怎样,都会照顾好你。你想要的那些,我也都会给你。放心,我可是江湖的大梁公子,只要大梁公子说的话,都绝不会食言。所以你就好生呆着吧,等我将这里的所有事情解决后就去接你。到得那时,我就只是凌御风,那个你叫小疯子的凌御风,而不是什么大梁公子凌御风。到得那时,我就陪你逛遍所有你想去逛的地方,什么泰山黄山华山庐山,我们都会一步步的将它踩在脚下;也不管是黄河长江抑或一望无际的大海,我们也都会将其收在眼底。你喜欢吃,那我们就吃遍天下美食,从杭州开始,先一路南下,再转而北上。我保证,一圈下来,定让你长成一个大胖妞。”
“真好!”林叶落笑着。“听你说话,真好,一辈子都听不厌似的,可我以前明明就是有些烦你的,为何许久不见后,便是越来越想你了呢。小疯子,你说我们若是一直都呆在那村里,该多好啊,你说我要是不让你出那院子,又该多好啊。小疯子,我后悔了,后悔的事很多。可我回不去,小疯子,我回不去,所以便是只剩后悔。但你要知道,不管以前后悔些什么,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恰是永远都不会后悔的一件事。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后悔啊,后悔的滋味,很不好尝呢。”
“你又在说什么傻话?”
“小疯子,你答应过我的,照顾好自己,不管怎样,都要照顾好的自己。”
……
凌御风脸上似是多了两条晶莹,哪怕它也很快就被体内的热气蒸发,可是莫玄衣和古菁都是看到了,那是泪,体内严重缺少水分的他,竟还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