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本是书香门第,陆老爷进士出身,未进仕途转而经商,家业不大倒也是攒下了个绸缎庄。他多年无子,自从有了陆清尘自是十分宠爱,而陆清尘年幼时便极其聪慧,三岁识文断字,五岁出口成章,是人人交口称赞的神童。陆家上下对他给予了很大的期望,都希望他长大了可以考取功名,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六岁时,他好武的玩伴无意间在他面前耍弄了几下小木剑,将他深深吸引。于是他便幻想长大了做个策马扬鞭仗剑天涯的侠士,为此,和父亲撒娇赌气,闹了好一通。陆老爷拗不过他,只好四处寻找门路,又花了百两银子,终于是将他送进了远在百里之外的中州最大的帮派穹苍派门下,做了门主叶荼渊的弟子。
他是门主最小的弟子,入门晚,只能先学习最基本的马步拳脚,虽然偶尔受师兄们明里暗里的欺负,却凭着心里对仗剑江湖的无比向往而坚持了下来。谁曾想,只坚持了三年,曾经那个宏远伟大的梦想却因为一个璀璨的眼神,土崩瓦解了。
那个春日午后,又被师兄欺负而留下打扫练武场的他看到了偷偷跟随门主溜到练武场来玩耍的小女孩。他已经记不清那天武场外的桃花是什么颜色,也不记得那天是否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却记得她粉色缀鹅黄边的裙裳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得明亮星光……
她叫叶步摇,是门主的女儿。
因为年龄相仿,二人很快便熟悉了。她便时常溜来找他聊天玩耍,自那之后,他觉得自己变得聒噪了,总想围着她滔滔不绝地把所有自己知道的、喜欢的都说给她听;同时,他也变得安静了,喜欢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倾听她对他讲自己喜欢什么颜色的裙子,爱吃什么味道的菜肴。她的身上总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年幼的他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
直到那天,她说,她喜欢他,因为他不像其他师兄们一样只知道练拳比武,言语之间都是莽夫之争。他会在看到春花吐蕊时随口吟出应景的诗句,也会写出潇洒飘逸的书法,他身上特立独行的书卷气让她无比羡慕喜爱。
同时,他便知道了:她也很羡慕那些官家夫人满头珠翠、身着华贵的绫罗绸缎,在一群仆人丫鬟的簇拥中,进出都是乘坐八抬大轿,风光无限。
她说的这些时候,漂亮的大眼睛里漫布的星光好似都绽放了烟火,灼烫着他初动的心。
他毅然决然地埋葬了自己的侠客梦,拜别了师傅,下山回了家。临走之际,让她等着他,终有一日,他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丫鬟奴仆,抬着八抬大轿来接她。
回家之后,得知他以高中榜首入朝为官发愿,父母双亲自是十分高兴,为他聘请了最好的教书先生。他便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用已经磨出薄茧的手再次拿起毛笔,投入诸子百家的书卷之中。他甚至还将临走之际她期待的眼神绘于宣纸上放在自己的书案旁,时时观看,鞭策自己在漫漫长夜中挑灯苦读,只为兑现他对她许下的那个诺言。
十一年的寒窗苦读,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头悬梁锥刺股,他都坚持了下来。金殿中,在那高坐在龙椅上头戴黄金明珠冠身穿明黄十二章祥龙袍的九五至尊面前,他亦不曾胆怯、侃侃而谈,对他提出的任何试题都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终于,他被钦点为天德十三年科举三甲状元,经过殿试被直接任命为翰林院编修,正六品官职。
他兴奋得都没有跟随报喜的仪仗回乡禀告父母,而是直接奔去中州,只想第一时间将喜讯分享于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她。却没想到,她的身侧已经站了另一个男人。
一个言语粗鄙身形高壮的男人、一个她曾经嗤之以鼻的莽夫!
她的模样和他无数次幻想中的没有太多差别,只是更加亭亭玉立明艳动人。可是,她明亮的眼眸看向他时却没有了温暖的笑意,而变成了冷漠和些许讥讽。她甚至都没有多看他几眼,只是轻轻嗤笑一声,轻启一如记忆中的浅樱色薄唇冷冷地说:不记得了,即便说过,那也不过是年少无知时的玩笑话而已,你居然还当了真,简直可笑!
短短的一句话犹如雷霆般击中他的心,刹那间便将他心中的欢喜轰得粉碎如尘,灰飞烟灭。他整个人都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曾经的师兄们在旁纷纷嘲笑于他,说他是痴心妄想,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居然想娶门主的女儿。
他心有不甘,提起那时与她说话的场景,甚至她当时说得每一句话,他都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却没想到,惹得她身边的男子面色阴沉,着几个下人过来,欲将他痛打一顿。
还是他曾经的师傅,门主叶荼渊出来为他解了围,却又是将他进一步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清尘,男女之情不可强求,不要再执着于此了,如今你入朝为官,与我们江湖中人本就已是陌路,从此,当不再有任何瓜葛!”
不再有!任何!瓜葛!
一句话,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本想以皇帝钦点赐官的诏书为聘,过来与她定下婚期的,却没想到,撞上了她与别的男人定下婚期。
十一年的朝思暮想辗转反侧,于这样一个温暖的春日,画上了冰冷而沉重的句号。
两扇朱红色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之时,他的心却好似缓缓裂开了,仿佛又回想起那一日他下山之时,她站在山门之下,在他耳边的轻轻呢喃:“天色渐晚,清尘哥哥路上保重,摇摇等你高中那日来前来接我”。这一幕场景每每出现在他疲惫熟睡的梦中,都能将他叫醒起来接着奋发苦读。
如今,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她不再喜欢出口成章可以吟诗作对的他,转而开始倾慕那些武艺高强鲜衣怒马、在江湖中自由行走的侠士。而他却早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终于是无缘站在她的身侧,与她同赏春日花开。
为之努力了十一年的信念在心中轰然无声崩塌,过往数年在他脑中瞬间犹如一片空白,他仿佛置身云间,轻飘飘的甚至开始有些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就这样恍惚地回了京城、恍惚地辞了官、恍惚地大醉了几日、恍惚地回了家乡,恍惚地,负气离家……
远走盤州在沧源山庄教书这两年,他早已习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克制自己再次想起这些过往,再次面对被她抛弃的事实。可是如今,面对父亲的死讯,他终于不得不再次面对,不得不让自己清醒起来。
他,枉读多年的圣贤书,他,何其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