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明白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此刻想要说的绝不是什么轻巧的事情,陆夜侯的面色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再也看不出往日那般锋锐傲然的神采。
“求庄主准许陆严立刻赶上去杀了他们!”陆严没有抬头,但所有人都能从老人不住发颤的肩背感觉出他心内的激愤,“陆严一辈子没求过庄主什么事,唯有今日这一件,还求庄主千万答应!…只要庄主允准,陆严死也情愿!”
“严翁,你会武?”从没想过这个和蔼亲善,每日大多时间都用来审阅账目名录的老管家,居然也是一个会杀人的武士,陆庭芝诧异的瞪着陆严,脱口惊呼,“那刚才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出手保护爷爷和隽安哥哥他们?”
话一出口,陆庭芝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问话实在是又无知,又没有道理。云涯山庄的人,除了自己,又有谁不会用剑?
而严翁刚才没有出手,定然有他的原因——难道人人都要如他这般冲动,一急起来就失去理智,不顾后果才好么?
那些持弩的兵士不过是因为突然看到手无寸铁的妇人和稚童冲出,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才让隽安哥哥与妻子有最后一刻的团聚,也让他有机会救下廉儿,可他们会容许想要救人的严翁过去么?
何况,方才那样的局面,要不是苏湛及时赶来,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在第一时间从背后制住这些暗箭伤人的兵士,惊走了苍吾派的那两个叛徒,是谁也扭转不了的,又凭什么要严翁也去送死呢?
跪在地上的陆严没有回答陆庭芝的问题,只是带着一股执拗与坚决,又将请求复述了一遍,“求庄主允准!”
陆夜侯的脸色愈加难看,“陆严,你几时见到老夫说出的话可以更改?”
“庄主要陆严护着宋掌门和这几个孩子,陆严不敢违背,也没有违背。庄主下的令,陆严至死都会遵从。”陆严抬起头,双目中有晶莹的光在闪动,“陆严也知道,陆严救不了庄主…庄主宁死也不愿让人救的…在庄主中箭那时起,陆严就下了必死的决心,以报庄主…可安公子夫妇二人死得那样凄惨,小廉公子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心还想要被爹娘抱在怀里,真是可怜啊…陆严看在眼里,真也比死了还难受…”
是啊,爷爷如此刚烈的心气,怎么能忍受为人所救呢?就算因此保住了性命,恐怕也…陆庭芝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沉闷,耳边又听见陆夜侯怒声呵叱,
“陆严,今日连你…也要与老夫作对了!”
在伤痛之下,老人的怒喝声分明有些颤动,就像是走投无路的猛虎发出绝望的咆哮,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凄哀。
听见这句仿佛刀尖一样戳人心肠的话,陆严再也忍不住,终于老泪纵横,“庄主生平的决定,陆严没有一件不服的,可唯独今日这个决定,陆严实在不服!陆严不能让安公子他们死得那样委屈,看着仇人苟且于世!”
“你们…你们以为…以为老夫的心一点也不痛么!”陆夜侯高喝着,嘴角边突然溢出一大口鲜血,身子立刻向后倒去。
“爷爷!”陆庭芝扶不住陆夜侯雄壮的身躯,跟着跪跌在地,发现陆夜侯胸口的衣襟转眼染遍了刺目的腥红。
陆严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扶住陆夜侯的背脊,颤声道,“庄主!庄主…怎么会这样…”
抱着呼吸变得急促不稳的陆夜侯,从未见过老人那么无力和虚弱的模样,陆庭芝的脑子一片空白,慌乱万分地用一只手紧捂住陆夜侯不断渗血的伤口,嘶声高叫,“皇甫姑娘、皇甫姑娘!快来救人啊!”
皇甫萱急忙从陆庭芝的身后站出,“萱儿就在这里,陆大哥你别急!”
被陆庭芝等人的大喊惊动,陆隽宁猛然回头,发现身前满是血污的陆夜侯无比虚弱地靠在陆庭芝的身上。
陆隽宁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扑跪到陆夜侯的身前,握住陆夜侯的手掌,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中,又有泪水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爷爷,爷爷,你怎么样了…”
探了探陆夜侯的脉息,皇甫萱连忙拉开已被染红的前襟,看着陆夜侯胸膛上血如泉涌的伤处,惊愕地睁大眼睛,眼中的神采暗了下去。
她黯然的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眼角霎时间滑出两行泪。
“不、不会的!皇甫姑娘,你救救我爷爷!…求求你,求求你!”瞧着皇甫萱的神情,陆庭芝猛烈地摇着头,只觉得像是有一只手突然死死掐住了脖子,他愤怒地咆哮着,又嘶声哀求。
“陆大哥,我…我…”皇甫萱歉疚地看着他,只有泪水无声地淌出。
“没关系、没关系…你救不了,我们请别的大夫,赶紧去请别的大夫来…”万般惶乱中瞧了一眼年岁尚浅的少女,仿佛意识到黑暗中还残存着一缕希望,陆庭芝极力勉强自己平静了些许。
陆夜侯又咳了一下,咧嘴笑了笑,嘴角立时又有一股猩红的鲜血溢出,“没用了,七星庸离的碎片早已扎进了我的心脉…撑到现在…我已经很累了…”
陆庭芝的脑袋轰然作响,所有的侥幸在一时间都破灭了,原来…原来爷爷早已知道自己命在旦夕!
“夜候…想不到…想不到…”自来处变不惊的宋玄一仿佛挨了雷击,身躯微微一晃,被身旁的苏湛一把扶住。
陆夜侯勉强笑了笑,“宋小子,你的弟子都很出息啊…又败给你一样了…棋艺远不如你,传人也远不如你…”
这个已不知有多少年头的称呼蓦然入耳,又听见平生从未向人低过头的云涯山庄庄主当众自称不如,宋玄一不禁泪盈于睫,明白陆夜侯此话虽出于无意,但实是因为在大限将至时一片心全系在了几个幸存的儿孙身上,“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替你护着这些孩子的周全…”
苏湛将身一鞠,庄重地说,“陆前辈放心,苏湛誓助恩师以全此诺。”
“好。如此,老夫就可安心了…”
陆隽宁听着他们的对话,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胀得昏昏沉沉,伏在陆夜侯的腿上放声大哭。
陆夜侯抬起左手,怜爱地抚了一下陆隽宁的脑袋,轻轻的说了一句,“隽宁,该长大了…”
一日之间失去爷爷,失去父亲,失去兄长,原来就是为了换得这样一句话么——该长大了…该长大了!
“爷爷…隽宁知道…隽宁知道了…”他感到无限膨胀的痛苦,堵塞着胸腔。
“别难过…我终于可以再见她了…可惜我没有来得及弥补自己的错误,没有对你们更好…到时她一定会骂我的…我真怕看到她难过的模样…更怕…她又丢下我了…”想起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陆夜侯脸上泛起了笑意,却令人难以辨出到底是愉悦,还是悲伤。他缓缓抬起左手,从染血的前襟摸出一支木钗,塞进了陆庭芝的掌中,“带着它,去找阿盟…”
陆庭芝看了一眼掌心里蘸着血印的木钗,泪水滴落到掌心和木钗上,双掌不住地颤栗,“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和爷爷一起!”
“活下去,保护每一个活着的人…”
“爷爷…不要…”陆庭芝用力地摆着脑袋,“…我不行、不行…只有爷爷才能保护他们…”
陆夜侯艰难的把手掌搭上了陆庭芝的肩头,想让他镇静下来,竭尽力气捏紧,“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可以…要记住我的话…”
“…我做不到,做不到…”陆庭芝感觉老人的力气正在一分分的衰弱,旺盛的生命一点点的流逝,死亡的阴翳慢慢爬上了那双炯然湛亮的眼睛。眼眶中的泪水无法遏制的滚出,朦胧得再也看不清老人的面容。
“不要哭。”陆夜侯笑了笑,泛起前所未有的柔和,“你们是我陆夜侯的孙儿…陆家的男儿绝不会后退,明白么…明白么…”
“我…我…”陆庭芝依然讷讷地摇着头,想说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只要爷爷活着!
“要坚强啊…”捏在肩头的手顺着臂膀滑了下去。
风忽然间静止了。
天地在那一瞬间也翻覆了过来。
体内的血液一下子被抽空了。像是沉入了水底,一切的声息变得很远,很远,模模糊糊得像是气泡,在耳边一一破碎。
老人的脑袋缓缓的垂在他的胸口,就像一片蜷缩的枯叶,那么的寂静,那么的轻。
陆庭芝埋着头,一动不动地抱着陆夜侯,沉寂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雕。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混沌沌的意识破了一个洞,他忽然感觉到胸口微弱的暖意快要消散。
耳边似乎有人不断叫着他的名字,嘈嘈杂杂地把他围在中间,良久良久,他的头微微动了动。
“庭公子…”
“陆大哥…”
“庭芝,不要令夜侯失望啊…”
听见这句话,陆庭芝全身猛地一颤,抬起了头,抬手用衣袖擦干了满面的泪痕。他用一只手臂抱着陆夜侯的身躯,突然向前探出半身,伸出另一只手费力地去够那把带着剑柄的断剑,只有食指和中指勉强触到尾端,立时划破了指尖。
他一咬牙,竭力再把身子探出了几分,抓起了七星庸离的残剑。
锋刃把他的手掌划得鲜血淋漓,他颤抖地捧着染血的残剑,带着无上的敬畏,就像陆夜侯第一次让他把七星庸离拿在手中时那样。
可是,全都已经不同了…
剑已断,人已亡。
挥剑时风华绝代的身姿,饮酒时恣情纵意的高声大笑,对敌时睥睨天下的豪迈气概。
都只是怀中逐渐冰冷的一具身体了。
爷爷…爷爷…再也没有爷爷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就像是一场短暂而温暖的幻梦。
陆庭芝的胸膛难受得像是要炸开,蓦地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