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感怀独登高台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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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说没有?你看看你对着我的脸色,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我欠了你八百万两。”

  凌天衡紧皱着眉头,“…你明知我是为何…”

  “我偏爱这样喊你。谁叫你那时候那么小的个子,还总像个跟屁虫一样怯生生的跟在我身后,人家可都以为你是我的小弟呢。”她扬起头,望着这个如今垫起脚尖,伸长了脖颈,也只能够到肩膀的男人,虽然仍然紧绷着脸,但眼底闪过的一股暖意却出卖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笑出了声,“谁能够想到,跟屁虫小凌后来居然会长得这样高高大大…”

  “都说了不许再提这三个字…”

  任谁对着那样娇媚动人的笑颜,也难以再强作气恼,凌天衡撇开了眼睛,却仿佛看见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前一后从眼前跑过。他们被小贩和恶犬咆哮着追赶,睡遍城内的残屋破庙,在漫长的严冬里缩在一起发抖。烂墙漏瓦之下的每一夜,都听寒风讲着可怕而凄哀的故事,满天的星辰像是万家灯火般遥远。

  她的脑袋歪枕着软椅,瞧着凌天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面上还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笑了笑,知道一定是刚才说的那番话令他回忆起了过去,“小凌,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辟罗山上只有皇甫前辈和他的孙女。那里没有纷扰,没有仇怨,那里很好。”

  “难怪八年这么长的时间你都舍不得下山,原来那里还有个小姑娘,她一定很讨人喜欢对不对?”她的脸上旋即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笑容,“她就是你当初拼命救出来的小女孩?”

  凌天衡点头,“我会一直保护她。”

  “为此抛下尘世的一切,远遁山林,值得么?”

  “从未后悔。”

  “那这一次你为何又舍得撇下她,独自下山了?”她问。

  “正是为了保护她,我才随她一起下山。”

  “她也下了山么?那她现在在哪里?”她的眼中闪动着孩童般的顽皮笑意,“你怎么不带她来与我见见,难不成还怕我教坏了她?”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风波平息之后,我会带她来见你。”

  “那你说话可要算话。”她笑了笑。

  “阿卿…你呢?”

  笑意还留在唇边,她却幽幽的叹了口气,“不好,我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一天天的衰老了…”

  凌天衡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一样美,没有一丝变化。”

  “小凌,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她笑,指尖轻拂着自己的心口,神情显得有些疲倦,“我指的是这里,它越来越懒得动了…”

  “你病了?我带你去找皇甫前辈,你放心,他定会治好你。”

  她笑,“小凌,你是在故意逗我笑对不对?”

  凌天衡不解地盯着她,正要说话,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清脆悦耳,那是无数个铜铃摇动的响声。

  凌天衡的身影在转瞬之间闪出了窗外,她仍是安然的靠着软椅,看了一眼桌前已经空了的剑鞘,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耳中却突然听见几声靴底极速踏过琉瓦的响动。

  她这才走了过去,倚在窗边,笑望着正挥剑刺向一个蒙面人的凌天衡,高声地说,“当心,你们谁要是踩坏了半片屋檐,可就得给我留在这里抵账。”

  与此同时,底层的窗户早已打开了数扇,窗口的人正要跃出,听见她的话,随即用内力吹出了两声尖锐的口哨,哨音响彻阁内,窗户又通通阂上了。

  曦风皓月阁每一层的檐边,都用极细的韧丝拴着铜炉粗大的铜铃,只要有人触动丝线,铜铃就会响起,这是以防有人在阁内潜行探监与刺杀的手段。为保万全,丝线暗布的位置每隔数天就会变换一次。

  凌天衡日前初次来找她帮忙打探消息的时候,也曾惊动过这些铜铃,所以他才清楚铜铃的响声代表了什么。

  蒙面人虽然已经接下了凌天衡三招,脚下的步伐却在不断倒退。

  凌天衡看出蒙面人有心想要逃走,出剑瞬间更猛,更快,把蒙面人的去路全都封死。

  蒙面人只好使出全力招架,手中的剑势出如虎,居然还勉强能够跟上凌天衡出手的速度。蒙面人的招数有些古怪,又似乎有些熟悉,凌天衡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又过了十招,蒙面人收剑的速度慢了些许,凌天衡运气猛力向下一压,天溪震断了长剑,然后在陡然间上挑,刺穿了对方的肩臂。

  凌天衡一把提起蒙面人,跃回了屋内,将手里的人丢在地上。

  她看见凌天衡肩头有鲜血透出了衣衫,讶问,“你受了伤?”

  “是旧伤。”

  “难怪制伏他需要这么久的时间,你明明旧伤未愈,又何必替我出手?”

  “小事。”凌天衡俯身扯开了蒙面人的面巾,摸遍他的全身,却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你是何人?”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青紫,嘴角流出一股乌血。凌天衡吃了一惊,伸指探向那人的鼻口,已经没有丝毫气息。

  掰开那人的嘴巴一看,最里的牙缝间果然有药丸的残渣。

  看来这人被擒住的时候,就已经咬破了口中的毒丸。

  “这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死士,来意究竟是什么?他的功力不弱,否则无法避开守卫的耳目。”她打量着地上的尸身,疑惑地喃喃,“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到曦风皓月阁行险,为什么你们一来…”

  “会不会是巧合?”

  “但愿是巧合。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用,不管怎么样,之后万事加倍小心便是。”她笑了笑,“你先前也都是趁夜从窗外翻进来找我,怎么今日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入阁?”

  “他们两个没有武功。”

  “没有武功?”她惊讶的张大眼睛,“他们是来救人的,还是送死的?”

  “姓顾的武功是在牢里被废掉的,而姓陆的,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人。”

  “但你却没说过姓陆的傻小子没有丝毫武功。你若不说,谁都想不到,陆老前辈居然会有这样一个连半点剑术都不会的孙儿。”

  “不会武功,不代表没用。若不是有他的玉笛,恐怕那日难以救出师父。”

  “好,就算姓陆的傻小子有点用。那你打算如何将他们带出城呢,是出手打倒所有守城的卫兵,还是又让他去吹笛子给卫兵听?”

  “那支玉笛现在在陆前辈身上。”凌天衡摇着头,苦思了片刻,也没想出一个稍许妥当的办法,却发现她的脸上并无一丝担忧之色,“你知道该如何出城?”

  她只是挑了挑眉,看着他笑,笑得妩媚又天真,却并不答话。

  僵持了半晌,凌天衡无奈地移开目光,无比艰难地说出了那句曾经相当熟稔的话语,“我…听阿卿的…”

  她满意的一笑,慢悠悠的开口,“放心吧,少主早已替你们想好了出城的妙策。”

  窗外夜色阑珊,铜炉里袅袅的轻烟不断淌出,浮动的暗香掠过鼻尖,在华室中低回流转。陆庭芝摊在床塌上,睁着双眼直直望着床顶,垫在身下的锦绸柔软而舒适,胸口的沉闷却有些难以忍受。

  陆庭芝翻起身,踏出了屋门,朝顾少昂的房间走去,发现房内一片漆黑。他又转过头,看向右首的厢房,房内竟然也没有点灯。

  他悻悻的站在楼道中央,想不到入夜未久,大哥和凌大侠皆已安歇。看来他们两人这些天焦虑太过,也的确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独自在走廊徘徊了一阵,他忽然瞥见楼道的斜窗外月华朗朗,不由倚在窗边,探出了半个身子,痴痴地仰头望向夜空。

  世事难圆,而天上却又是一轮明亮的满月。

  “公子可是在此处赏月?”

  陆庭芝回过头,看见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站在身后,正向他微笑。他认出是先前曾给他们奉茶的那位侍女,慌忙答道,“抱歉,姑娘…我是不是挡你的路了,我马上就回房…”

  侍女抿嘴一笑,“公子误会了,轻罗只是看公子如此赏月未免有些吃力,想给公子荐一个赏月的佳处…”

  陆庭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要多谢姑娘了,请问姑娘所说的地方是何处?”

  “公子客气了。”轻罗笑道,“是公子来得巧,今夜阁主正好并未宴客,这个地方才空了出来。”

  曦风皓月阁的最高处,可以将整个雍都城的瑰丽风光尽览眼底。诺大的雍都城,除了城郊的煌魄山,再也没有一处高过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此刻放眼望去,千家万户灯火璀璨,夜市上仍如白日般热闹喧嚣。

  看过夜幕下的大昭皇城,才算明白到底何谓王朝帝都夜间极尽盛繁之景象。

  很少有人知道曦风皓月阁的第九层,有这样一个地方。更极少有人知道,它还有一个如此雅致非凡的名字——聆风望月台。

  聆风望月台被数以万计,妖娆生姿的海棠花重重环绕,花间只留出一条窄窄的小路,供人通行。

  然而在成簇的花团当中,却只是简简单单的摆放了四根长长的宽凉凳,围着一个圆形的石桌。

  陆庭芝默然扶着高台的栏杆,俯瞰月色中的雍都,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有生之年,他还是来到了雍都,并站在雍都城中最高的地方,俯瞰尽大昭皇城的鼎盛和繁华。

  恍惚间,目光与风声和月华相融,穿透了一座座沐浴在月色下恢弘无比的宫殿。苍素古气的太学殿,棱尖角锐的御史台,而自皇城最中央独拔而出的那座应当是乾阳宫,甚至还能看见帝王与妃嫔们的寝宫透出点点微光。

  明月的清辉洒落在陆庭芝的脸庞,迎着聆风望月台上沁凉透心的夜风,夜色下酣眠的海棠花仿佛也迷失在别样的香梦中。

  陆庭芝情不自禁闭上眼,感受这前所未有的风与月。他一时思绪万千,高声漫吟,

  无意登高凭阑处,

  遍看颜如玉,唯是温柔乡。

  聆风望月兮身若羽,明炬耀夜兮星如霜。

  御清风,揽月华,

  但凭自在随云去,四海九霄任我游。

  寻不得,旧时花,

  纵教神笔绘山盟,画堂烟雨怎堪留?

  爱渺渺,恨茫茫,

  无常翻覆多少泪,天长地久几时休?

  前尘梦,今朝枉,

  愿为千秋穿石水,破却人间万古愁。

  话音刚落,突然有人在身后高声赞叹,“好一个破却人间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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