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身轻义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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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盆清水泼到了昏迷不醒的人脸上。

  他猛地惊醒,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霎时从地上坐了起来。

  盆子蓦地砸落在他的身畔。

  凉水顺着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落,同时整个脊背浸出的冷汗也悄然随之沥滴而下。

  视野虽然相当昏暗,唯有身后高高的小窗透出一缕微弱的天光,还是隐约辨出了立在眼前之人的面容。

  那张脸陷在阴影中,极是阴翳,和高坐在监斩台上时的神情虽然截然不同,却仍有一种相似之处。

  像摆尾的蝎子般令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他竭力回想着昏迷之前的情形,只记得当时捂住了双耳,爷爷在他的身旁吹奏起了吕星笛,在场的人转眼间尽数被笛音迷了心智。

  可爷爷和凌大侠一跃入场中,他突然觉得后颈一疼,后面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离开云涯山庄之前,陆严还特地替他易了容,虽然只是粗略地粘上胡子,用面粉揉出了假鼻子和额头,脸上就像肿出了一团肉,看上去有些怪里怪气,也总比顶着与通缉令上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庞招摇过市要好。

  他的手抚过已被卸下伪装的脸庞,心里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样还是被这些人认了出来?

  柳柏舟忽然开口,打破了许久的沉默,“思考了这么久,想好了么?”

  “想好什么?”陆庭芝茫然无措的问。

  “你应该明白,你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将你所知道的一切老老实实告诉我,那孩子的下落,还有同你一起前来劫走宋玄一的是什么人。只要你说的是真话,你就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家去。”柳柏舟顿了一下,“二,就是死。”

  陆庭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死,但我更不会选第一条路。”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你如今正是大好年华,他日尚有锦绣万里,却要丢下一切,为了别人去死,你真的想清楚了?抗逆朝廷,是反贼作乱之行,只会留下万世骂名。幸而相爷向来宽宏大度,对人才也格外爱惜,你若将一切和盘托出,以此将功赎罪,不止能保住性命,替你洗清被通缉的罪名,或许还能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柳大人又想清楚了么?”陆庭芝反问。

  柳柏舟眯起双眼,盯着陆庭芝,“你说什么?”

  “我问柳大人想没想过,你读圣贤书又是所为何事?你明知那孩子是谁,你明知宋前辈无罪,还对我们下尽杀手。你妄昧良心,陷害无辜,瞒得了天下百姓,瞒得了子孙后世,可瞒得过朗朗乾坤?”既已落到了这个地步,陆庭芝已然把性命豁了出去,凌然无惧的笑了笑,“你不必多费唇舌,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想得很清楚,我就是死,也永远不会和你们变成一类人。”

  柳柏舟恼羞成怒,转身欲去,又忽的止住脚步,“很好,一个秀才能有这样的硬骨头,倒令我有些欣赏。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是要命,还是要意气。”

  “不必了。”陆庭芝断然回答,“我已经说过,绝对不会和你成为一类人。我不想夜里睡不着觉。”

  “既然你一心往死路上走,我就成全你!”柳柏舟森然一笑,击了两下掌,很快就有一名狱卒双手托着铜盘前来。

  柳柏舟指着铜盘上那盏盛满酒浆的青瓷酒爵,“这杯酒毒性极烈,一旦入腹,就会肠穿肚烂,受尽痛苦而死。既然你如此有骨气,那么现在你就该承担做出选择的结果了。当然,在喝下它之前,你若是反悔,还来得及换一种选择。”

  陆庭芝伸出手,缓缓举起青瓷酒爵,嗅着当中飘散出的浓郁酒香,不由略微有些出神,心想这酒虽是好酒,可惜是要命的酒。

  他的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这也应该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杯酒了。

  喝下它以后,再也不能学会爷爷盖世无双的剑术,再也无法亲眼看见希儿雪恨的那天,再也见不到每一个对他好的人。

  日后听闻他死讯的时候,他们或许会伤心难过。可是,除了死,他再没有可以为他们做的事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心底最割舍不下的那个人,尽管她早已是别人的妻子了。

  她现在一定很幸福吧。

  其实,这世间就算没有他的存在,那些他无比眷念的人一样可以很好的活下去,他还有什么理由牵挂和不舍?

  想到这里,他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终于仰起头,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柳柏舟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静静地看着陆庭芝喝完毒酒,仍是立在原地,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不再理会柳柏舟和狱卒的眼光,陆庭芝安然的仰躺在了地面上,静候着死亡的到来。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记事起无数难忘的记忆片段。他的心内无比凄寒,而他的身体却渐渐有些发烫,他知道,毒酒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身体越来越热,热得他无法自制的大喊出声,用力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衫,就像是正被人被架上了烤架放肆烘烤一般。

  这种熊熊烈焰灼身的滋味,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五内俱焚的无比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竟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陆庭芝脑中混乱不堪,在地上猛烈的翻滚和嘶吼,脸孔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

  直到此时,陆庭芝猛然醒悟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剧毒,而是不久前曾让他身心几近崩溃的焰雪红歃!

  上一次,还有皇甫萱用银针封住穴道,替他减轻几分苦楚,但他仍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如今,只能硬生生的承受毒发之苦,又怎么能扛得住?

  “你真以为可以死得这么容易?”目睹陆庭芝这般万分痛苦的模样,柳柏舟好似感到无限快慰,高声笑了出来,“我告诉你,你喝的不是普通的毒酒,是会让你接下来每一个呼吸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天底下还没有人能熬得过去的焰雪红歃。待你撑不下去时,只要开口求我,把我想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还可以把解药给你。”

  不等陆庭芝作出回应,柳柏舟话锋一转,“但你要是想自行了断,临死之前,想一想与你同来的十二个蒙面匪徒,他们也在这里,你一死,他们立马就会为你陪葬!”

  当陆庭芝从柳柏舟口中确认所中的毒果真又是焰雪红歃,本已萌生出咬舌自尽的念头,却没想到柳柏舟误以为那些前来营救宋老前辈的蒙面武士与他相识,竟会以十二条性命来要胁他!

  尽管与他们全都素未谋面,可是,如果他忍受不住毒发的折磨,选择痛快了断,这十二条性命就会因他而亡,这和让他亲自动手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陆庭芝将牙关紧紧住,咬得几乎渗出了血,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狡诈反复,指黑为白,肆意主宰别人的性命,倚仗强权的锋刃煎磨热血与良心,所谓朝廷的栋梁,社稷的柱石,简直是魔鬼!

  他可以狠下心不顾自己的性命。

  可是,这十二个人,是甘冒如此巨大的风险来营救宋老前辈的英雄好汉,是这世上未曾相信和屈服于这些魔鬼的寥寥数人。或许他们来的时候,便未曾想过能够全身而退,甚至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只是因为这样,就该无视他们的生死么?

  越来越强烈的痛楚袭来,令他难以忍受,在地上不断翻滚,繁杂的思绪骤然成空。

  脑中只余下一个顽固的念头,永远不能屈服。

  还没有跨过最高的山,还没有踏过最深的海,但至少尝过了天下最痛苦的煎熬和折磨,那这一生是不是也没有虚度?

  那么,所有的痛苦,都由他一个人承受吧。

  毫不停歇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他的身体和他的意识,他拼尽全力抑住痛苦所带来的失控。

  他趴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抓挠坚硬的石壁,抓挠自己的肩臂,指尖全都磨得血肉模糊,他却极力感受手指上尖锐的疼痛,试图以此让自己好受一点,直到只剩下倒在地上悲号的力气。

  身体一阵剧痛,一阵又已全然不似自己的,好几次昏迷过去。他迷迷糊糊地望着幽暗的上空,重又记起正身陷囹圄,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可越是在心里怒骂自己不争气,眼泪反而流得越是厉害。

  满是血污的手颤抖地从衣襟里摸出那张绣着杜鹃花的锦帕,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块浮板,死死地攥在手心,血水瞬间浸透了整张锦帕。

  高窗外的微光逐渐被冷冽的月华取代,整座监牢显得更加阴森和孤寂。

  他从不知道,黑夜有如此漫长。

  斑驳的光线明了又暗,转眼已经是中毒的第三日了,焰雪红歃俨然是一种如影随形的酷刑,没有半刻放松过对他的折磨。

  他记不得柳柏舟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记不得之后又有什么人来过。但不管来人如何引诱和威逼,始终只有绵绵徐徐的虚弱低嚎声,和昏迷时的胡话,以作回应。

  这三日,宛若过了三年那么漫长。

  三日不曾得到片刻喘息,没有进一口食,陆庭芝倦乏地闭着双皮,眼圈早已乌青,眼窝深深凹陷,脸色苍白得可怕。

  ——已经快要撑到极限了吧,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身体还能勉强再承受一时半刻,精神也会先崩溃的。

  还能怎么办呢?像他这样弱小得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为什么当初会异想天开的想要保护别人?而如今,他深陷在残忍狠厉,不见天日的地狱里,谁又能来救他?

  他身心俱痛地趴在地面,无可抑制而剧烈的啜泣起来,如同一片无枝可依,在寒风里任意飘零的落叶。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到死也只是一个穷酸落魄的士子,上天既已如此薄吝,却还要赋予一身怎么磨都磨不去,不屈于人的傲骨和正气?

  可是,再硬的骨头,扛得住来自地狱的烈焰焚烧么?

  ——真没用啊,又在哭了…

  恍恍惚惚听见有一个声音,那般缥缈而嘲弄的斥责,令胸口也不由自主一阵震颤,仿佛是发自心底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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