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讲。”
“近日是否有两个少年正在昊虚山作客,一个尚为总角,一个未及弱冠?”
“不错。”
“掌门又是否知道这二人乃是被通缉的朝廷要犯?”
宋玄一抬眼,静静注视着柳柏舟那张忽然又溢满笑意的脸,“不知。”
“那掌门现在应当知道了,”柳柏舟眯起双眼,不闪不避地与宋玄一炯炯的目光相对,“请问他二人在何处?”
宋玄一面色不改地反问,“未知他们犯下了什么罪过,值得大人亲自来提捕?”
“自然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似乎不愿当众透露其中内情,柳柏舟将话锋一转,“钦犯既然确在此处,下官就当亲自将其押解回雍都,交由大理寺和刑部裁决发落。请掌门快派人将钦犯带上来吧。”
宋玄一忍不住皱了皱眉,沉声道,“苍吾派屹立江湖百年有余,还未曾有朝廷差役上昊虚山来拿过人。”
“如此说来,宋掌门是不愿意将钦犯交出?掌门可知道,按照大昭律例,窝藏要犯,乃是不赦重罪,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功臣元老,论罪可以处死。”柳柏舟说完,冷冷地逼视着宋玄一。
话音刚落,坐在殿中右首的一名弟子就猛地拍打着座椅的扶手,高声呵斥,“放肆!怎敢对掌门师伯如此说话!”
无数灼灼的眼神霎时快剑一般刺向柳柏舟,柳柏舟却只是冷冷盯着宋玄一,仿佛对之外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却见宋玄一仰头大笑,悠然地捻须,“没想到老朽活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会遇上如此令人为难之事。大人既然清楚老朽的本事,又怎敢威吓老朽?”
柳柏舟也是一笑,“或许宋掌门未曾思及,若是抗拒陛下的旨意,触犯王朝的法令,届时雷霆震怒,怒火焚烧的不止是掌门一人,而是整个苍吾派。”
“多谢大人点拨。想来这才是大人此行的真正目的,只是大人为何不肯在一开始就坦言相告,偏要枉费如此多的心机,岂不是辛苦了在山脚下久候的军士们?”
柳柏舟轻描淡写地回答,“为报陛下皇恩,万死不辞。”
顿了一顿,柳柏舟接着又道,“掌门既已知晓山脚下的上万兵卒不易,何故还要为难下官?”
宋玄一神情自若地把手一挥,“莫说是一万军士,就是精兵十万,也未必能轻易撼动得了昊虚山。”
“宋掌门莫非真要为了两个小儿与朝廷相抗,忍心让弟子们为此舍身流血?”
“漫说为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就是为仁义二字,苍吾派弟子也不会胆怯退缩。”
柳柏舟又笑了笑,话音森冷,神情古怪,“可掌门有没有问过派中弟子们,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视死如归,他们是否真的心甘情愿?”
重华殿再次沉寂下来,宋玄一没有答话,而柳柏舟的话像冷冽的刀一样划过每个弟子的皮肉,扎进心口,连魂魄也感觉到刀锋的寒砺。
“掌门师伯,”华子勋低低咳嗽两声,打破了殿中的僵冷,拘谨地开口,“侍郎大人说的有理,万万不可为了两个不知来历的钦犯,使整个苍吾派陷入危地…”
“贵派终究不乏明识远见之士啊,”柳柏舟说着竟自顾自地拍了一下掌,“如何?宋掌门,我说的不错吧?”
宋玄一没有理会柳柏舟,转过头定定凝视着华子勋,仿佛不认识华子勋一般,瞧了好半天,又好似疲惫不堪地合上双眼,又重新睁开,才沉沉道,“所以你就为了苍吾派,亲自向朝廷告发了此事,对么?”
“掌门师伯,弟子何时做下这等事?”华子勋猝然从座椅站起,面对着宋玄一审视的双目,诚惶诚恐地屈下身。
“怎么,你不肯承认?”宋玄一眉头一横,面上隐隐有些惊怒。
“弟子实在不知…”
“老朽虽是乡野之人,不识朝纲,老迈糊涂,但心底总算还有点明白,若陛下原是真心加以封赏,又怎会将此事委于兵部?”宋玄一凛然一笑,却不再理会华子勋,又转头看向柳柏舟,“若是老朽没有估错,侍郎大人应该是在附近寻查之际,无意中得到了他们在昊虚山的密报,却苦于无由上山搜检,才特意向陛下请来这先礼后兵之计吧。”
“宋掌门果然是识微见远,心窍玲珑的大宗师。”然而柳柏舟的反应就像只是从宋玄一口中听说了一段趣闻,拍掌笑道,“下官也是皇命在身,职责所在,无奈才疏计拙,如此被宋掌门轻易看穿。”
宋玄一没有答话,柳柏舟又接着说下去,“如若掌门先前肯奉旨,本来对宋掌门,对苍吾派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掌门偏偏要一意孤行,岂不是辜负了华兄对掌门和苍吾派的一片衷心…”
说到最后一句,柳柏舟刻意提高了语调,“对不对啊,华兄?”
仿佛被人重重地击了两个耳光,华子勋的脸色瞬间变得相当难看,青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的垂下头,眼睛的余光恨恨瞪了柳柏舟一眼,柳柏舟却笑着坦而受之。
华子勋暗自咒骂,想必这该死的柳柏舟是看出了刚才他心下的犹豫不决,担心他会临阵退缩,所以连忙当着掌门和众位师兄弟的面将谜底捅破,让事情再也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也让他无法回头。
众人正等着华子勋开口解释,一名身穿黑甲的将士没有向任何人通报,就径直跨进了重华殿,向柳柏舟抱拳行了礼,“大人,已经搜遍了山上所有屋殿,没有找到钦犯。”
难道宋玄一果真是料事如神,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华子勋事前悔悟,早已暗中向宋玄一坦白,然后已经悄悄将两个钦犯转移?
不,不会的,绝不可能!方才他分明捕捉到宋玄一脸上一闪即逝的神情,又是震惊,又是暗喜,只能说明对于两个钦犯忽然在昊虚山消失一事,宋玄一并不知情。
柳柏舟暗暗揣度,宋玄一如此维护二人,或许与他们有不浅的渊源,所以不管他们是否仍在昊虚山,宋玄一都将会成为捉拿钦犯的极大阻碍。
况且,陛下已经向他示意,倘若宋玄一抗旨不遵,藐视天威,行事便无需顾忌,反正也是陛下迟早要拔出的钉刺。
——无论如何,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于是柳柏舟猛地将腕边的茶盖往地上一摔,高声喝道,“华兄,还愣着干什么?”
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木然站在原地的华子勋,而华子勋却恍若未闻,怔怔地平视前方,眼里只有模糊的一点光线,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脑子里的东西胡乱地裹成一片——自小掌门师伯就待他不薄,比起师父来,要和蔼得多,宽仁得多,他敬重师伯甚至远远超过了敬重自己的师父。
最初令弟子向柳泊舟通传消息时,他的原意只不过是想让凌天衡受点罪过,却并没有真的想要加害师伯啊!
突然有什么说不上软,也说不上硬的东西用力砸到了华子勋的胸前,他感到胸口微微一疼,接着耳边传来一阵喧哗,目瞪口呆地瞧向摔落在鞋边的一只官靴。
华子勋恼羞成怒,拔出剑来,正要冲到靴子的主人身前,却听出靴羞辱他的柳柏舟冷声喝道,“原来华兄还会为了失去颜面拔剑么?那么好好的想想,到底是谁夺走了你应有的颜面…还有,莫非华兄以为,今日之后,宋掌门还会与你善罢甘休么?”
“师父,不可犹豫!”良冶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主持派中事务多年,尽心尽力,无不妥当,上上下下的弟子谁不服你?”
说着,良冶两指一并,愤然的指向宋玄一,“可是,这老家伙却对你的功劳视若无睹,暗地里早就打算好将掌门之位传给对门派毫无建树的亲传弟子!师父,是他先不仁,我们才不义!…事到如今,不管是对是错,都已经做下了,难道还有退路么?”
“不错,不错…不作不休!”华子勋猝然回身,红着眼睛盯着宋玄一,如同一只陷入了狂乱,将要展开嗜血杀戮与反扑的饿狼,“掌门师伯,你不要怪我,我为了苍吾派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道,但是你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你的三个弟子!如今凌天衡总算回来了,看看你整日间有多欣慰,恐怕很快就再也用不上我了吧…难道不是么?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高深秘籍只传给他们,掌门信物也传给他们!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是你太偏心了,太偏心了!”
“子勋,莫要铸成大错!”宋玄一白眉一耸,厉声诃责,随即又一如往昔般循循善诱,“看你现在满是嫉妒和怨怼,修的什么心?若不能及时扼住心魔,一朝失道,悔之晚矣。快默念真诀…”
“住嘴!”华子勋怒不可遏地拔出剑,飞身跃至宋玄一的桌前,咬着牙挥剑一劈,将木桌劈成两截,“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东西,不要再说了!”
“住手!”坐在右首第一位的王守一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厉声呵斥,“华子勋,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王守一虽然是宋玄一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师兄弟,年纪却与华子勋相差无几,并且素来不喜参与俗务,功力平平,只一心修习道法,以至于派中大多数弟子,包括华子勋都对他并无甚敬畏之心。但说到底终究还是华子勋的师长,华子勋听到他的喝骂,手上的动作一时间不由自主凝滞了下来。
宋玄一一怒之下也站起了身,他怒的不是华子勋作出的不敬之举,而是眼看着师兄的得意弟子,终究被尘俗的欲念相误,彻底偏离了向道之心!
他刚站直身子,却觉得整个躯体都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乏力,几乎站立不稳,而两手也松软如绵。
他顿时醒悟过来,柳柏舟和华子勋等人为什么胆敢如此有恃无恐!
任是宋玄一的心地有如沉渊止静,也禁不住一时怒火中烧,“奸贼!你们在茶水里下毒?!”
柳柏舟抚掌笑道,“否则天下间谁敢拂逆宋掌门呢?宋掌门,如今也只好请你随下官到雍都走一趟了。”
“谁敢动掌门师兄?”王守一将拂尘用力一挥,侧目审视殿中所有精要弟子,尤其是先前出声喝止柳柏舟的景肃,“你们还要再坐视掌门人任人欺辱么?”
而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柳柏舟却像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完全不相干似的,静静端起茶盏,喝下一大口已经凉透的茶水,清了清有几分干涩的喉咙,低声说道,“我的事到此为止,接下来,该你了。”
柳柏舟身后那名白衣剑客狠戾的一笑,缓步从椅背后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