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京都
杀手楼大都督来到京都已有三个月,除了每天必要的入朝拜见天子,其他时间大多会呆在京都的‘海月楼’。
素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之称的‘海月楼’是京都最气派的酒楼,共有六层,消费档次在京都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家里没有底子,那不敢进酒楼大门,因为一旦进去,不点上十个八个好菜,你就没脸吃饭,而这十个八个好菜,最低也得四五两银子,那足以抵得上一位普通百姓半年的收入。
海月楼的六楼,幽雅恬静,虽然两边各有两三间雅阁,但是正厅却摆着两张极大的楠木圆桌,真要过来饮酒进行的客人,都喜欢在大厅饮酒,毕竟大厅比起雅阁要宽敞的多,热闹起来也自在得多。
单单底楼就可容纳上百人,有百十来张桌椅,上楼下楼,来来往往的赌客、食客们,他们每个人都昏沉沉,醉醺醺。
这一天,一如往常。大都督仍没接到入朝见天子的通知。他整个人惫懒的躺在床上,想着一会再去一趟海月楼,他似乎以逐渐享受起这样的生活。他似乎以忘记,这次来京都的真正目的。
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昨晚,他明明睡得很早,却偏偏怎么也睡不够。
他又深深睡去……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魔云门创建伊始至今二百年,门中杀手上百人,其中手段狠辣、果决者乃魔云门顶尖杀手,尊号阿修罗……
‘知北游’悸阿罗纵横江湖三十年,乃当今魔云门公认的第一杀手,魔云门主江严千机手下第一人,因此悸阿罗还有‘罗睺’之称。
与其并驾齐驱者,包括‘知北游’悸阿罗并称‘魔云门’四法王,其他三人分别为‘婆稚’芓(zi)山雨人、‘佉罗骞驮’北山轻柔、‘毗摩质多罗’第五大人。
‘杀手会用一切可能的工具进行致命攻击。’
‘杀手倾向于悄无声息的进行活动,一般是在目标人物毫无警觉的情况下杀死目标,然后趁乱或在别人无所察觉的情况下离开。’
‘杀手的任务大多来源于专署渠道,由当事人提出委托,在经过中介人指派给杀手。’
‘杀手首要学会的是如何保命,活得久,活的长,才是最重要的。’
历代‘阿修罗’代价极高,雇佣费不等,因此轻易不会出任务,这期间,阿修罗的职责即保护魔云门门主的安全。
场景一转,他又来到了一颗既熟悉又陌生的林中。
有一个人在树上呼唤着他,这人的声音可真熟悉!
他用不着抬头去看也知道树上的人是谁,就算他听不出这已日渐嘶哑的声音,也可以认得出那柄剑。
剑就插在他面前的地上,剑很美,握剑的人更美。
多少年后,这柄剑换了主人,换了一个如猎豹般长相的男人,大都督时常将那人看做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即便傅云泽做了很多错事,有过很多失误,大都督也觉不愿责怪他。
剑是美的,从剑柄到剑尖全都无可挑剔。
握剑的手很大,只有一只大而薄手才能握紧这柄剑。手大而薄表示他无论握什么都可以握得很紧,尤其是握剑的时候任何人都休想将他掌中的剑击落。
但这双手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握剑了。
他手里的剑已被他自己击落。
“怎么会……是你……”芓山雨人看着大都督,这个魔云门四法王中唯一的女子面对她最爱的人留下了最后的泪。“我该叫你什么呢?悸阿罗还是大都督?”
“你说过,魔云门的四大法王永远不会失手……”大都督将那封写有魔云门罪责十条的密信收在怀中,张开双臂,道“来!杀了我!”
芓山雨人眼中流着泪,看着手中剑,她一直对自己充满信心,她认为,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自己的凌空一剑,因而人们总会称这女子为‘罗刹’,也就是在那时,‘美丽的剑,恐怖的人’才名震江湖。即便后来的傅云泽,也才不过被人戏称‘苍白的脸,漆黑的剑’,戏称就是戏称,又怎能比得上芓山雨人手中的‘绝命剑’?
可现在,她却仿佛连这柄剑都握不住了。
她手臀上有条很长很深的创口,那是她最后一次去杀人的时候留下来的。
这个叫大都督的人,并不能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芓山雨人杀过的人中,无论哪一个都比他厉害得多。
可面对他,她却偏偏下不去手。
剑砍不下去,因为她的心以完全属于了他。
“我……放你走……”芓山雨人放下剑,冷冷道。
“放我走?你知道的,我走了,江严千机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懂。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那你呢?”
这话本来很寻常,不过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的关切。但在她听来却完全不一样“他竟然在关心我?原来他也是担心我的。”女子的脸上出现红晕,她黯然的眼中忽然又充满了朝气,仿佛之后的一切危险,她也能独自一个人面对,独自一个人承受。
她简直开心极了,因为他简单的一句话,这女子都觉得,即便此刻让她为大都督死,也绝对在所不惜。
“你不必管我,只管走,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身后的林中再一次传出很多人的议论声,第二波追兵马上就要到了。
‘嗤——’
她一剑挥下,“不!”大都督还没来得及制止,芓山雨人的一只手就以被砍了下来“快!快走!”
他没命似的逃跑,狂奔,像一只丧家犬,泪水从他眼中流出,模糊了视线,他奋力狂奔,一路上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每一次站起连衣服都来不及整理,就又狂奔起来。
身后的声音逐渐小了,他知道女子为他挡下了所有的罪责。
当他跑回了朝廷,将密信交给天子,并得到虎符调兵前往魔云门时,看到的只有女子裸露满身血污被钉在木桩上的身体,鲜血以干涸,身上的肉被一片片的割下、剥离,暗红的血管很多都以坏死,在那血色的肉上还有虫子在蠕动,可想而知,在这之前她经受了怎样的屈辱。她最后一眼看到了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你回来了,就好……”
大都督痛苦的将她救下,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心中空落落的,他本来不爱她,明明不爱,可心……为何如此痛?
“啊!”
他抱着她,声嘶力竭的狂吼。
天在下雨,那是寒夜中最后的一场雨。
雨停,冬至。
从此以后他没有再去杀过人。
从此以后,他没有一天不喝得烂醉如泥。
梦醒时,泪水已从他脸颊流下来,大都督呆呆看着天花板,他完全痴了,他想哭,心里无比难受,却又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他只能笑,很畅快的笑,笑的很灿烂,甚至连自己都觉得,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为任何人痛苦,他不会动情,因此他时常保持平静。
杀手楼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大都督是个绝对冷漠的人,即便这老头位高权重,即便这老头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也都只是在猜测。
他们绝不会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有多痛苦。
他起身走下楼,却看到了一个身着官服的公公与身后一众侍卫随从静静的站着,明月楼中的其他人都跪着低下头,一动不动。
公公看到了大都督,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他手中举了举圣旨,连道“大都督,皇帝诏。来接旨吧。”
大都督下楼走到公公面前,立刻跪下去,恭敬道“臣接旨。”
那公公将诏书展开,阴阳怪气的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于京都、濠州、辽东三地举办皇会比武,意在选拔江湖顶尖高手为我朝廷效力。今圣令传天下,江南道由洛阳王李茂真主持,辽东道由杀手楼大都督主持,京都有朕亲临,内阁首辅张江凌主持,钦此。”
大都督道“臣遵旨。”
那公公合诏,将圣旨递在大都督手上,将扶他起来,道“大都督快起。”
大都督手中抓着圣旨紧了紧,脸上挤出笑容“赵公公好久不见啦!这多少年过去,以经成为吾皇身边的红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只可惜,在下远在辽东,未能亲来祝贺。”
被称为‘赵公公’的太监,是近年来惠帝身边的大总管‘赵海’,与其下九大金刚合称‘十常侍’,分管内宫各处,是安帝最喜欢最信任的太监之一。
早在三十多年前,赵海就与大都督就有交情,大都督曾在魔云门卧底时,便是赵海的单线联络人,大都督一向不喜欢这些阴阳怪气的家伙,但对赵海却没多大反感。反倒有时候与赵海开玩笑,赵海也不生气。
这么多年来,赵海因灭江湖最大黑势力‘魔云门’有功,被安帝安排在身边,升为总管太监,大都督始终与赵海保持联系。
这一次,熟人见面自然不饮不快。
赵公公道“你和老奴还在乎这些虚的做什么?”
大都督连道“对对。”当下二人选了一处僻静的所在,侍卫在酒楼外守候,大都督吩咐掌柜的备上酒菜,与赵公公吃喝起来。
大都督看向桌上放着的圣旨,为赵公公与自己沾满了酒,笑道“赵公公来找我,恐怕不仅仅是这一纸诏书这么简单。”他自己先举起酒爵,道“说吧,让我做什么?”
赵公公道“大都督不愧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他点点头,道“其实这也是吾皇的意思,除了这圣旨,圣上还有一道密旨。”
“什么密旨?”大都督疑惑,说着推开桌子走出来,再次拜倒“臣接旨。”
赵公公连扶起他,道“大都督快快请起,老奴同你说便是。”
大都督应声站起来,神情坚定,更显恭敬,丝毫没有平时在杀手楼的唯我独尊气势。
赵公公道“这次皇会比武结束后,杀手楼就可以解散了。”
“解……解散?”大都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以解散?杀手楼创立至今已有四五十年,一直都保持维护江湖与朝廷的中立,怎么可以说解散就解散?
赵公公看着大都督惊疑的神情,叹道“老奴也觉得意外,一直以来都是老奴与大都督单线联系,圣上那边传达命令,老奴传给大都督,大都督执行。可近年来,新帝上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又怎能让我杀手楼排除在她势力之外呢?”
赵公公是个聪明人,大都督同样也很聪明。
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点到为止。
当赵公公解释完,大都督也就明白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自从安帝继位这许多年来,新旧势力逐渐更替,前有新内阁首辅张江凌取代老派首辅王石安,又有大将军梁文道以“年岁已高,力不从心”为由辞官,告老还乡,这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公务员辞官事件,梁文道也打算回老家温县领领退休金过几天安生日子,临走前推荐新晋将领张处让为大将军,安帝竟然出人意料的点头同意,没想到的是,告老还乡的老将军,在领了一年退休金后竟在自己家中服毒自杀。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在曾经一段时间中被人们传的沸沸扬扬,大抵分为两个版本,第一个说是梁文道因为昔年太子夺嫡之争站错了队,导致安帝上位对老将军怀恨在心,于是暗中赐其服毒而死,具体情况如下:有一天,安帝暗中派遣亲信带着食盒来到梁文道的老家温县,见到了老将军将食盒递上一句话也不说。老将军看着三层食盒,自然心中疑惑,自然要问个清楚,于是便道“圣上可还带了什么口信不信之类?”
亲信一言不发的指了指食盒,老将军定睛看去,只见食盒上写着‘君请食’三字,老将军疑惑,打开第一层食盒,空的。打开第二层食盒,空的,打开第三层食盒,发现还是空的。于是,梁文道惨淡一笑,对着亲信道“十五岁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历经三朝,征战无数,虽无大胜亦无大败,收复北狄占地百里,镇守边关,胡人无一日敢跃雷池半步!今日终无汉禄可食……”言罢,凄怆道“先帝在时,尚且敬臣一声“老将军”如今安帝,却都不会亲自来看我一眼,罢了罢了。”眼中尽是凄凉沧桑,“食禄二十载,今再无汉禄可食。”待亲信走后,一人坐于家中,身着白衣,服毒自杀。
第二种版本就显得神乎其神,说的是老将军知道朝廷换水,担心安帝报复,于是干脆改名换姓,隐居山林,在不出仕,终于寿终正寝,于安帝‘黄龙’二年去世。
这是安帝继位后的第一个年号,也就是在同一年,安帝将年号改为‘永兴’。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朝廷内部大换水以基本完成,就差外部了。曾经先帝在时,杀手楼只听命于先帝,俨然一秘密特务机构组织,正如前朝‘影密卫’,以及后来的‘锦衣卫’同一性质,而如今,安帝朝却没有接管杀手楼的责任,杀手楼完全被架空出来,形成了一个与朝廷江湖都有联系,却完全不受朝廷控制的组织,这样的组织在安帝看来是危险的信号。
他觉不允许一个新的江湖组织诞生,要么杀手楼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要么就解散罢!
可倘若让杀手楼掌握在自己手中,大都督经营了半辈子的组织自己没有半分功劳,反倒还拱手相让,换做谁都不会同意。
即便表面答应,那也是顺从人臣之道,心中肯定不会答应的。
况且,即便换了大都督,试问当今天下除了大都督外还有谁能控制得住这一百零八个杀手刺客?
恐怕莫说新来的人,久而久之杀手楼内部就自行瓦解了。
因此,唯有解散才是当下最直接的解决方式。
不甘心啊!
虽是人臣,但杀手楼毕竟也是大都督经营了一辈子的东西,怎么能说解散就解散呢?
大都督与赵公公同时陷入沉思,大都督没有给他明确答案,赵公公也不会去问。
他知道,当大都督不说话时,并不是他真的不想说话,而是他在思考。
再考虑如何解决这些事情。
不知等了多久,饭菜凉了,酒味淡了,大都督才抬起头看向了赵公公“你坐下。”他道,赵公公一愣“坐……坐下?”但他也没问乖乖的坐了下去。
大都督道“圣旨不可违臣遵旨。只不过,要先等臣将皇会比武的事办完,一切妥当才能解散杀手楼,如何?”
赵公公点点头,道“理当如此。”顿了顿,看着酒爵,终于忍不住举了起来,一饮而尽“老奴这就回去禀报。”
大都督道“我也该回杀手楼了。”赵公公以转过身,大都督忽然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何事?”
“当年你让我找的人,我已找到。”
赵公公一惊,扭头连道“找到了?你怎么会找到的?”
大都督道“杀手楼情报网遍及天下,只要用心找就会找到的。”对着赵公公露出自信的笑,道“而且这个人现在就在我手下当差。”
“他是个刺客?”
“不错。”
“真可笑!真滑稽!”赵公公冷然道“没想到,她的孩子也走上了与她相同的路。你告诉他真相了吗?”
大都督摇摇头“那小子还太年轻,我打算让他先历练历练,等将来成熟了,再将事情真相告诉他。”
赵公公叹息道“唉!也就你能忍受得了。”
大都督道“唉,这件事我也就只能和你说。”他举起杯,对着赵公公朝空中一举,道“谢谢你能理解我。”言罢,一饮而尽。
赵公公道“你我共事这么多年,这点事我还是可以为你做的。”顿了顿,又道“对了,那孩子叫什么?”
“他是‘绝命剑’傅云泽的兄弟则是傅云泽的徒弟,韩枫。”
“韩枫。”赵公公点头“是啊,多少年了,你若不说他的姓名,我都快忘记了,你不叫大都督,你姓韩,韩琦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他说的斩钉截铁又无比自豪,好像说是大都督就像再说一位很伟大的人,而这伟大之人,竟然恰巧就是赵公公最好的朋友。
‘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赵,西贼闻之惊破胆。’
他们在很久之前就是同甘共苦一起军营里摸爬打滚的兄弟,只不过后来两个人的命运走向不同,一个入宫当了太监,一个入江湖做了卧底。
“你果然还是了解我的。”大都督眼中都散发出光来“这名字我也快忘记了,你却还记得他。韩琦啊韩琦,或许有一天我还会重新叫起这名字。”他说着说着,笑了,赵公公也笑了起来“我也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